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黃昏時分了。在其它地方不過是深秋的季節(jié)，在這里卻寒冷得依舊宛若凜冬一般。陸希走在“紫苑孤兒院”的后園小道上，望著灰蒙蒙無法辨識出任何云彩的天空，還有那輪微微顫顫掛在天際最遠端的夕陽，沉沉地吸了一口氣。寒冷的氣流沿著鼻腔和喉管進入了身體，心肝脾肺在那一瞬間似乎都要被凍結(jié)了。
遙遠的西邊天際似乎有那么一點點的猩紅的色彩，應(yīng)該是那即將消失的夕陽最后的留影，但走在地上的人，卻沒法感受到一點點來自陽光的溫度。
“這是個見鬼的天氣啊！”陸希感慨了一聲，加快了步伐。
腳下小路的盡頭是一棟三層高的別墅，這是卡琳這位理事長在“孤兒院”中的住所。在附近站崗的再也不是從“孤兒院”畢業(yè)的菜鳥騎士，而是瑞卡德伯爵帶來的那群身強力壯滿臉都是精悍之氣的老兵。
看到陸希地走近，守門的兩位披甲按劍的衛(wèi)士低頭行禮，一人還非常體貼地為陸希拉開了房門。動作洗練得體而不顯得諂媚，一看就是訓(xùn)練有素的貴族侍從，不但經(jīng)過了長期的武技訓(xùn)練，一定也受過了完善的禮儀教育，披著鎧甲能上戰(zhàn)場，而換上燕尾服就能直接上晚宴和舞會當(dāng)執(zhí)事。
新來乍到的他們雖然不認識陸希，但眼力勁兒卻是滿滿的，看對方和卡琳親昵的動作和神態(tài)也猜得出一二，自然也不會更不敢阻攔。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這位唇紅齒白的美人，啊不，這位英俊的魔法師先生就會成為整個帝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崇高存在呢，現(xiàn)在先得體一點留個好印象也是不錯的。
陸希向兩名執(zhí)事加衛(wèi)士頷首回禮，走進了別墅。在別墅的大廳中，穿著藍色法袍的克蕾婭女神官，一身便裝的瑞卡德伯爵，以及賽爾貝莉亞和奧妮婭兩位女騎士長，現(xiàn)在都圍坐在壁爐前，默然無語。愁緒化作不詳?shù)睦淇諝庠诳蛷d中縈繞著，壁爐中烤的火紅的松木也根本無法驅(qū)散這樣的寒冷。
看著這樣的景致，陸希不知道是自己應(yīng)該是陪著他們一起唉聲嘆息，還是如同暴怒的元首般咆哮不息，但無論哪一種，是必須要做些什么了。
“卡琳還是那樣？在自己的房間里不肯出來？”陸希問。
“……貝倫卡斯特大師，您來了。”賽爾貝莉亞仰起頭，在這位凜然宛若冰山般騎士御姐的紅瞳中，陸希甚至看到一絲求助的閃爍。
“是的，還是那樣。”瑞卡德伯爵坐在真皮絲絨的沙發(fā)上，愁眉苦臉地嘆息著：“玩日里看到殿下殺伐果斷，朝氣蓬勃，似乎任何事情都無法難到她，無法帶走她的笑容的樣子。我真的難以想象到，她也會有這么脆弱的時候。”
卡琳畢竟也是人啊。當(dāng)她的父親迪里奧斯皇太子去世之后，親自撫養(yǎng)她長大的便是“太陽王”了。這位驕傲的世界第一公主殿下和兩位叔父的關(guān)系都算不得親密，和其中的一位更是已經(jīng)到了劍拔弩張兵戎相見的地步，至于那些年紀幼小的堂弟堂妹們，或許也被她劃在了“愚蠢的凡人”和“笨蛋紈绔”的領(lǐng)域中。那么，剛剛離去的“太陽王”怕也是卡琳心目中唯一的親人了。陸希暗暗心痛著，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失去親人正陷入痛苦中的愛人，也是為了自己。他想起來了自己和皇帝的兩次見面，雖然也僅僅只是兩次見面，但那位豪爽而寬宏的老人卻給自己留下了極深的映像。
或者說，只要沒有立場和利益上的沖突，正常人都應(yīng)該會很喜歡那位威風(fēng)凜凜偉岸豪邁的胖老爺爺?shù)摹?br />
再偉大的人，也抵御不了時間的力量嗎？
“太陽王”離世是在十天以前，也就是陸希他們剛剛準(zhǔn)備帶人進入晶溪洞穴探寶的時刻。那個時候，卡琳偷偷命令自己剩余的衛(wèi)隊騎士和學(xué)員兵們做好了反埋伏的準(zhǔn)備；那個時候，瑞卡德伯爵正在晶溪谷南邊不遠的爐堡和矮人們洽談一筆“業(yè)務(wù)”，得到兄長用傳信水晶發(fā)來的消息后，日夜兼程地往孤兒院趕；那個時候，卡琳的幼年保姆兼教養(yǎng)修女克蕾婭女神官正帶著自己的神術(shù)學(xué)徒和一批外出訓(xùn)練的學(xué)員走在回家的路上。
然后，當(dāng)大家?guī)е筘S收和“征服”古德特亞斯的志得意滿從洞中出來的時候，得到的便是這樣的噩耗。
人生，果然他喵的就是巧克力啊……
“三餐呢？她一點都沒有吃？”
“奧妮婭去送過幾道了，但都被婉拒了，我也去勸過幾次，她只是在門里說自己暫時沒有胃口。”女神官滿臉都是擔(dān)憂和傷心，用疲憊的口吻無奈地道：“我聽她的語氣其實非常平靜，但越是這樣，我就越擔(dān)心啊！”
陸希沉默了半分鐘，脫下外袍，挽起了袖子：“奧妮婭小姐，廚房在哪里？”
“啊？大師，您？”卡琳的貼身侍女兼護衛(wèi)騎士趕緊站起了身，疑惑地問道。
“我來做晚餐，給她做點開胃爽口的飯菜。奧妮婭小姐，請過來幫手。另外，賽爾貝莉亞小姐，請幫我從庫房拿一盒龍爪花的草籽和一些瘦肉，最好是含油量高的獨角鯨肉。”陸希用理所當(dāng)然的口氣吩咐著卡琳的女騎士們。
這個只存在“白種蠻夷”的世界中并不存在水稻之類的作物，至少陸希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但他卻找到了一種俗稱龍爪花的植物，以其開花時的五朵花瓣細長得像龍爪而得名。通常來說，廚師們會把龍爪花散發(fā)著清香的草籽當(dāng)做調(diào)料來使用，但陸希在品嘗后，卻覺得只要將這些草籽蒸透或煮熟，植物式的花香和草香便會變成一股清新而自然的米香味，一種只有最頂級的大米才有可能散發(fā)的香味。
可惜了，龍爪花的產(chǎn)量不高，目前也不知道怎么人工種植，它們的草籽自然算得上是高檔的調(diào)味料之一。反正陸希到現(xiàn)在也還沒過上天天有米吃的幸福日子，只能偶爾奢侈地開開“葷”。
陸希用草籽客串大米，再把口味接近牛肉但蛋白質(zhì)含量更高的獨角鯨肉切成薄薄的片。他又打了兩個雞蛋，再切了一些蔬菜，熬了一鍋牛肉粥。清香很快便從廚房中飄了出來，散發(fā)到了房屋的每一個角落中。陸希聽到了客廳中有些咽口水的聲音，他同時也可以確定，樓上臥房中的卡琳，一定也聞到了氣味。
陸希又用容易消化的魚肉做了一碟佐餐的小菜，和粥鍋一起放在了大托盤里，自己端著便上了樓，來到了卡琳的房間前。
“開門吧。否則我就把這些東西都倒在你的房間前面。”陸希道。
房間里傳來了一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然后便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就在陸希開始琢磨是不是真的要扔盤子的時候，房屋打開了。
陸希本來以為自己看到的會是一個頭發(fā)開叉，面容枯槁，眼眶發(fā)黑，雙目通紅的頹廢版卡琳，但映入眼簾的世界第一公主殿下，卻只是臉色有些發(fā)白，雙目中帶著一絲疲勞的血絲。她甚至很有可能連眼淚都沒有掉出來過。
“在這種時候，我想要任性一下，這都不可以嗎？”她的聲音也顯得非常平靜，最多只是有一絲不太明顯的幽怨。
“你要任性倒是沒有問題的，但也沒必要用節(jié)食來讓大家擔(dān)驚受怕啊！卡琳是卡琳的，但卡特琳娜?夏諾希?梵?迪瑪希亞卻不僅僅是自己的，這個道理，你該明白的？”
“所以，你以為我在房間里是在干什么呢？”卡琳歪著頭反問道。
陸希這才發(fā)現(xiàn)，房間中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堆滿了各種書籍、卷軸，那個擺在書房的大型地圖也不知道何時貼到了這里的墻壁上。整個地圖上已經(jīng)用紅色和藍色標(biāo)滿了密密麻麻的線路和標(biāo)志，除了奧克蘭本土之外，其余國家和勢力也被用黑色的筆注明了各種小字。
“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就必須以當(dāng)初最壞的考慮來決定之后的行動了。”卡琳用近乎于死寂般的口吻一字一頓地道：“我的手里確認的勢力只有喬恩公爵的臨冬城和舅舅的北方軍三個軍團，但如果全部南下還必須考慮維吉亞方面的反應(yīng)。伊肯叔叔方面這個時候一定已經(jīng)聚集了大批的門閥貴族勢力，獅子家的矮子宰相和他們不一定齊心，但這個時候也只能站在他姐姐和姐夫的陣營里，或許我能在這里面做一些文章。鷹舵城和龍堡現(xiàn)在還保持著中立，不過即便他們加入了敵人的陣營，也有倒戈的可能性。除此之外，還有風(fēng)暴海角上的那些臣服于帝國的小公國，還有墜星海上的海民，還有……”
陸希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將手中的托盤放下。他走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正在侃侃而談的卡琳，摟得非常用力。
即便是被緊緊地抱住，世界第一公主殿下依舊在“興奮”地談?wù)撝约旱挠媱潱穆曇魠s越來越小，一直到緩緩地停住。過了好一會，陸希終于聽到了卡琳微小的聲音，和她往日那氣魄十足陽光明媚的聲音完全不符合的，脆弱而顫抖的聲音：“吶，小陸希，我真是一個殘酷而可怕的女人啊，是吧？”
“……我就喜歡殘酷而可怕的女人，但這樣的女人也需要補充體力的，這樣才能去毀滅世界啊！”
“……可以留下陪我我一起吃嗎？”
“我做的本來就是兩人份的。”
一直到最后，卡琳也沒有流淚，甚至到了陸希聽到了她聲音中近乎于哽咽的動搖，以及湖藍色雙眸明顯的水霧，卻也依舊沒有哭出來。即便是聽聞到自己至親地離去，也依舊沒有哭出來，或許便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我真是個殘酷而可怕的女人呢。”
“吶，小陸希，你知道嗎？我原本是沒有想過圣泉之心可以成功的。”卡琳靠在陸希的懷里，望著窗外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是在敘述什么，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這畢竟只是一個千年前才成功了一次的秘寶，如果真的那么簡單，圣泉歷代那些怕死的君王們，怕早就已經(jīng)去做了。”
“……但是你確實成功了。或者說，歷朝歷代的皇室先祖?zhèn)儯踔涟ㄔ贫酥系呐駛儯伎春媚惆桑俊?br />
“我是在為了祖父而尋找啊！因為我覺得，太陽王的時代不應(yīng)該結(jié)束，不應(yīng)該這么早就結(jié)束。祖父母的大政方針，其實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沒有完成呢……帝國的門閥諸侯依舊各行其是，頑劣的地方領(lǐng)主和不法的宮廷官僚依舊在互相勾結(jié)，許多偏遠地區(qū)的老百姓依舊仿佛還生活在上個紀元的混沌和愚昧中，風(fēng)暴海角的公國們依舊聽宣不聽調(diào)，索斯內(nèi)斯諸城邦支持的海盜們依舊在騷擾帝國的海岸線，甚至還有更危險的……那些諸侯領(lǐng)主們的封建軍隊相加，依舊是中央軍的數(shù)倍之多。如果祖父就這么離開了，他的改革必然會遭到無數(shù)守舊勢力的反撲，他和祖母，還有兩代賢相艾魯帕希和亞爾特大人，他們一生的心血就將付之東流。所以，太陽王怎么能這么就離開呢？”
說完以上那番話，卡琳卻忽然自嘲地一笑：“其實，這些都是借口，我只是不想一個人面對祖父離開后的那種局勢。小陸希，其實我本質(zhì)里也是一個有著依賴別人的壞毛病的小女人呢……如果諸神真的護佑奧克蘭，為什么不晚點再帶走祖父的生命呢？只要晚半年就好了，那樣，我便能為太陽王的偉大時代再延長至少二十年的時間。許多問題都可以解決。”
等到那個時候，你就四十歲了，不可能不嫁人，或許也就永遠沒有登上帝位的一天了。或許就因為這樣，女神姐姐們選擇了你，而沒有選擇太陽王。陸希心想。
“當(dāng)圣泉之心有成功的可能性時，你猜祖父是怎么對我說的嗎？”沒有等到陸希回答，卡琳便模仿著老皇帝的口吻緩緩地道：“小卡琳，哪怕你再給我五十年時間也是沒用的。到了我這個地步，身邊的至親摯愛和好友們都已經(jīng)個個離世，或許圣泉之心能再給我一具年輕的身體，但卻沒辦法換來一個年輕的靈魂。我在這尊帝位上已經(jīng)坐了六十年，幫助了許多人，也殺了許多人，改變了許多事，也和許多事進行了妥協(xié)。這些人與事的恩怨早已經(jīng)與我的命運糾纏不清，而我，是解決不了這些恩怨。”
“但如果是你，就是可以解決的！卡琳，你的祖父，已經(jīng)將他的意志，托付給你了！”陸希盯著卡琳的雙眸，一字一頓地說道。
“現(xiàn)在想想或許還真是這樣吧……我任性地向祖父要求，去取得這顆最有可能成功的圣泉之心，他沒有贊同，也沒有阻止，只是目送著我收拾行李。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是將帝國和圣泉之心都交付給了我。現(xiàn)在我才能理解離開帝都的時候他的眼神，那個時候，祖父便已經(jīng)知道，這將是永別了吧？”
既然如此，為什么太陽王不盡早地確立卡琳的儲位呢？難道僅僅是因為諸侯和廷臣們的反對，還是因為按照法理來說卡琳的叔父繼承序列靠前？到了蓋伊烏斯大帝這般英雄蓋世，威望無可附加的鐵腕君王，還需要向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妥協(xié)嗎？難道就是因為這樣，他才默認卡琳“偷偷”地培養(yǎng)和發(fā)展自己的班底嗎？
那既然如此，他又為什么在最后，委派帝國最大牌的門閥諸侯——泰里昂公爵為帝國宰相呢？
陸希默默地揣測著那位威風(fēng)凜凜的胖老爺爺?shù)囊鈭D。那位肯定也是在下一盤大棋，而且是生前就布置好，在身后才會爆發(fā)出巨大能量的大棋，一盤比卡琳的布置還要深遠得多的大棋。
……君心難測啊！陸希感慨。
這個時候，他忽然感覺到身邊的卡琳轉(zhuǎn)過了身，僅僅只穿了一件薄薄襯衣的凹凸有致的溫暖酮體已經(jīng)貼緊了自己的上身。她用力地摟著自己，抬起了頭。緊接著，櫻唇的溫潤觸感已經(jīng)將充斥著自己的唇齒之間。
“吶，今天晚上不要離開吧，就在這里陪著我……以后我會殺比祖父還多的人，改變比他更多的事，將再也不會有任性的資格了，那就讓我再任性一次吧。祖父已經(jīng)離開了，從今往后，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有任性的資格了。”她低沉而顫抖的聲音在耳畔低低地響起。
陸希已經(jīng)意識到即將要發(fā)生些什么了，但依然只覺大腦一陣空白，白的甚至連不知道下一步應(yīng)該去做什么。哪怕是看多了11區(qū)藝術(shù)家們的教學(xué)片，真正遇到實戰(zhàn)的時候也只能是一陣無言的抓瞎。
太丟臉，太特么的丟臉了！陸希覺得臉上一陣火燒，燒得一定能點燃幾壺開水。
過了好一會，許久沒有等來陸希動作的卡琳，忽然展顏一笑：“小陸希，為什么作為男人的你，比作為女人的我，心跳還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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