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展翅，大龍飛天，九霄沖天之勢已成，師弟的棋藝，我不及矣。”

    天元山中，云霧繚繞、梅花馨香深處，一座古亭中，兩人相對而坐。

    兩個人，一老一少。

    老者頭戴高冠，頭發花白，滿臉皺紋，像是干枯的樹皮一般，褶皺橫生，擠壓在一起，更添了幾分蒼老。

    便是一雙眼睛，也失去了靈氣和生機，充斥著暮年的遲滯和渾濁，死氣沉沉。

    青年和老者恰恰相反，約莫而立年華，頭發烏黑，披散在身后，面若冠玉，眉似刀削，輪廓分明，頗有一種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之感。

    唯有一雙眼睛，溫潤無暇，沉若深淵，像是被歲月磋磨了棱角的玉石，染著露水，沉淀著歲月的滄桑和智慧。

    行將就木的老人，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一老一少，兩個人，隔桌而坐，正在對弈。

    棋盤，是上好的昆山青玉制成；棋子，則是鳳鳴石打磨而成，每一顆棋子，都價值連成，萬金難求。

    此時，棋盤上，黑子白子縱橫交錯，像是兩軍對壘，沙場埋骨，煞氣凜然。

    黑子白子看似勢均力敵，但若仔細看去，就能發現，白子松散無比，被黑子涇渭分明地分割成幾塊，七零八落。

    黑子則隱隱已成大勢，大龍一日乘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不過，縱然黑子已成大勢，即將一飛沖天，但還缺一股清風，助他直上九萬里。

    因為，七零八落的白子間，隱隱有四顆棋子，分據棋盤四方，像是四根鎖鏈，將黑子大龍牢牢捆縛在中間。

    你有大龍扶搖直上九萬里，我則有鎖鏈鎮龍難翻身。

    鎖鏈不斷，龍困淺灘。

    “師弟，我早就說過，你性情軟弱，縱有一手好棋，也落不下好子，終究會一敗涂地。”青年摩挲著手中的黑子，神情認真，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老者搖搖頭，并未因為青年的貶低而生氣，平靜道：“師兄此言差矣，我只是喜歡與人為善，并非性情軟弱。與人為善者，仁者也。仁者，天助之，地利之，人和之，勢之所趨也。”

    “而像師兄這樣，世如棋盤眾生皆子，隨手可殺棄如敝履，高高在上，漠然無情，與天道相違，終有一天，會自取滅亡。”

    “你之仁，為一人之仁，安于一隅，不及眾生，只是小情小愛，小善小好。”

    青年輕笑一聲，但縱然笑著，他的眼神，依舊古井無波：“我之仁，為世之大仁，惠及眾生，眾生一夢，可開萬世太平。”

    “你可知，春秋四國，唐莽楚魏，看似和平，百姓安樂，但實則攻伐不休，戰亂不止，平民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老不善終，幼無所養。”

    “真正覺得安逸的，美好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當權者，譬如世家門閥，豪門貴族，宗門大派，他們有吃不完的珍饈美味，有喝不完的美酒佳釀，有紅袖添香，美人相伴……但那些平民百姓，有什么？無一餐果腹，無一瓦蔽日，甚至，無一立錐之地。”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何等的可悲可嘆！”

    縱然說的如此凄涼悲慘，青年的語氣依舊不輕不重，不緩不急，就像他口中的人、物、事，和一塊石頭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你之大仁，就是意圖顛覆四國，消滅所有權貴、世家、宗門，恢復前朝大夏一國之治，禪讓之法，所有一切歸于國，國之一切歸于民，無上下等級之分，富貴之別？”

    老者問了一句。

    青年點點頭：“不錯，一國一法一民，世之大同，民本之幸。”

    老者搖搖頭，不甚贊同：“師兄，先不說你的愿望能否實現，畢竟，有人，就有高下、貧富，無法消除，這個世界，只有相對的公平，沒有絕對的公平；單就你想顛覆四國，剿滅江湖宗門權貴，這其間，必然會導致兵燹戰火紛紛，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埋骨他鄉。”

    “你一己之愿，就要置百萬人之性命于不顧，這難道就是你所謂的大仁？”

    “開萬世太平，自然要有人犧牲，他們，求仁得仁。”青年不置可否道。

    老者輕嘲一聲：“你所謂的求仁得仁，只是你的一廂情愿。你問過，他們的想法沒有？你想過，他們愿不愿意？”

    “世人蒙昧，他們不需要愿意或者不愿意，他們，只需跟著圣人的腳步走，就行了。”

    青年淡淡說道：“三皇立世，五帝立命，圣賢立法，無不如是。”

    “師兄，你的想法，太偏激了。這個世界，可以有大同，但卻必須求同存異，而非萬物相同，若然如此，這樣的世界，豈不太無趣了。”

    老者想了一會兒，認真回答道。

    “我輩讀書、明理，但若只見一時，不見一世，終究落了下乘。師傅如此，你如此。我原本以為大先生會有所不同，但他最后，還是走了你們的路，愚蠢，愚不可及也。”

    青年頭也不抬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師兄，何苦如此？”老者搖搖頭，長嘆一聲。

    “師傅將我關在這里，又派你親自看守，又何苦如此？”

    青年淡淡道：“但你們，終究也只能關我一時，關不了我一世。最后贏的，一定是我，也只會是我。”

    老者苦笑一聲，無言以對。

    當年，他這位師兄，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陳玄都，就是為了他所謂的大同理念，意圖顛覆四國，被他們的師傅玄命老人抓住，鎮壓于此。

    原本像陳玄都這樣的人，殺了最為保險。畢竟，死人，才最安全。

    但玄命老人感念兩人師徒一場，不忍心殺了他，于是布下大周天星辰大陣，將陳玄都關押于天元山，并派他親自看守，以防他脫逃后，禍亂天下。

    但沒想到，陳玄都智若天人，麻痹于他，借他喜好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之事，建議他布置四元二十八星宿九重關卡，舉辦煮梅大會，玩樂解悶。

    他也不疑有詐，畢竟，大周天星辰大陣為知命宮的鎮宗大陣，上古圣賢所創，借大周天之數，成無量之力，可與周天星斗、星象相對，借助星辰之力，封禁鎮壓萬物。

    若不知法門，憑一己之力，壓根就無法對抗掙脫。

    但他著實沒想到，陳玄都憑借自己的智慧和在陣法上的造詣，生生尋到了大周天星辰大陣的破解法門，借他之手，將那些關卡布置在大周天星辰大陣的關鍵節點上，每有一人通過這些關卡，就會相應削弱大陣的力量。

    而當四元七十二星宿關卡全部被打通之后，大周天星辰大陣就會失效，屆時，陳玄都就會脫困而出。

    然而，等他發現這其中的貓膩時，為時已晚。

    不但他自己被困于大陣中無法出去，就連向外傳遞信息，也有心無力。

    天元山，成了一個牢籠，關押陳玄都，和他自己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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