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穿者的嘴炮

    素顏，戎裝，麻花辮，村姑樣。

    壩子正中的她，神色淳樸，眼眸明亮，卻和畢文謙腦海中幾十年后的那份讓世界折服的神氣大相徑庭。

    “也許我告別，再不會回來……”

    熟悉而又陌生的歌聲流轉起來，畢文謙似乎沒有聽清，思緒只隨著關注她臉龐的目光而飄散。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現在的她定然想像不到自己將來的際遇。一個中學生自來熟地主動向她交好，在她眼里大概只是一個普通的歌迷，嗯，一個有音樂天份的歌迷，也許，還有一兒早熟的“上進心”？

    畢文謙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看明白了這些。自己和她短暫的交往，有幾分是像和張姐姐那么單純，又有幾分是像文藝那樣……上進？在她眼里，有幾分？在自己心里，又有幾分？聽到她認下自己這個弟弟，該功德圓滿地高興，卻怎么也高興得……不純粹。

    這就是所謂文青……病發作？嗯，在這個年代可不是病，而是時髦。

    無論如何，穿以來，在自己決定這條道路之后，發生的一件件事情，真話、假話、亦真亦假的話，都做得得義無返顧。草蛇灰線的人脈，約莫是穿者才有的金手指。金手指有了，就要用，而且要用好，但這只是過程，而非目的。

    遐想間，熱烈的掌聲迫使他回過神來。

    彭姐姐唱完了。她微笑著向一圈的聽眾致意，直到掌聲稍微告一段落，才重新開口道：“謝謝大家的掌聲！剛才我唱的這首《血染的風采》，是一個中學生，在幾天前，在從江州到春城的火車上，聽了一位戰斗英雄講述自己和他的戰友的事跡之后，立即創作的歌曲。現在，這位作者弟弟，還有那位戰斗英雄，都在我們現場！我希望，他們能站上這個舞臺，和大家認識一下，大家，好不好？”

    黃榮？他也在場？

    畢文謙有些驚喜，四望了起來，卻看到另一處，黃榮被戰友們連笑帶罵地趕出了人堆。他踉蹌了好幾步，終于站穩，在四周的哄笑和彭姐姐的微笑中，臉起了紅，仿佛認命地直著背，低著頭，慢慢走到了彭姐姐身邊。

    “傻孩子，你也趕緊上去啊！”

    突兀地，孫云的聲音從畢文謙背后響起，旋即，他被推了一個踉蹌。站穩回頭，卻見孫云滿含期許的目光。

    暗嘆了一口氣，畢文謙努力昂首挺胸，一步步走到了黃榮旁邊。

    隨此，掌聲、言語，逐漸少去，舞臺恢復了安靜。

    “黃哥，在火車上你可沒那么害羞。”

    “當時就是你們起的哄！”畢文謙的調侃引起了黃榮的反駁，“在這兒，我有什么臉自稱戰斗英雄！”

    一陣短暫的笑聲起了，然后，卻是坐在主席臺靠邊上的一個中年軍官教訓道：“功勞就是功勞，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

    此話一出，黃榮立馬蔫了：“團……團長……”

    見他應對不了了，彭姐姐開了口：“原來你姓黃啊！那我就跟著喊一聲黃英雄了！”不由黃榮分，她繼續道，“黃英雄，你覺得自己在這英雄堆里不算英雄，但在我和作者弟弟，以及后方的廣大群眾眼里，你是英雄，你和你的戰友，都是英雄！”著，她繞過兩步，拉起畢文謙的手，環視四周，最終朝向主席臺，“這位弟弟，就是剛才這首《血染的風采》的作者，他叫畢文謙，雖然還是一個中學生，卻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畢云詩呢！四天前，他剛到這里，和我打了一個賭，要到前線采風，在四天之內寫一首讓人喜歡的歌，訴作為后方群眾的一員的他，對前線的大家的情感。就在昨天，他把新創作的歌曲交給了我，這首歌叫做《熱血頌》。但是吶，這是寫給你們的歌，我好或不好，都算不得數。所以，現在，我將和弟弟一起為大家清唱這首歌，請大家來，這首歌究竟好不好？”

    聽著又一輪仿佛預熱的掌聲，畢文謙望著彭姐姐，這利落自然，這聲情并茂，這就是舞臺上的人啊！

    旁邊的黃榮弱弱地看著畢文謙：“弟弟，你又寫了一首歌？”

    “我去了貓耳洞，被救了一命。”

    畢文謙輕輕頭，然后也環視了一圈，微微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開始了演唱。

    “當你離開生長的地方，夢中回望，可曾夢見河邊那棵亭亭的白楊……”

    就自己現在的唱功，和彭姐姐比那是真真的拋磚引玉，畢文謙只是力圖唱得自然而……走心。

    雖然見過不少1年代的聽眾在推薦自己喜歡的歌手的作品時，往往來一句“特別走心”的評價，仿佛這是值得引以為傲的優，但畢文謙覺得，走心，并不是什么純贊揚的法。

    流行音樂的體是作品，歌詞、主旋律、演唱、編曲，這些要素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版。優秀的歌曲能夠牽動聽者的喜怒哀樂，沒有突兀的棱角，“就是如此”。如果歌手的演唱讓聽眾覺得特別走心，這顯然是破壞了作品整體的內部和諧——一首歌如此，可以是詮釋方式的選擇；首首歌如此，那就表明歌手的唱功存在短板了。

    恰如此刻的畢文謙。

    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他的記憶中有演唱的技巧，他知道一首歌該怎么去唱，但他的身體并沒有經過滴石穿的磨礪。也許在錄音棚里可以修補出讓人驚艷的作品，但在現場，他還不能保證演唱的穩定。

    歌唱家，是靠一次次演唱，唱出來的。

    所以，他只能“走心”。他唱的節奏很慢，比他聽過的任何一個版都慢，因為是清唱，沒有伴奏，兩句的間歇他可以慢慢換氣，沒有話筒，換氣聲也就不會明顯——咋聽之下，沒有明顯的問題，每一個字里似乎都特別有感情。

    “你是國魂軍魂，你是中華的鐵骨脊梁！”

    一段唱完，畢文謙拉住黃榮的手，了頭，然后目示彭姐姐。

    她心領神會，朝主席臺邁出半步，輕吸一口氣，接著唱到。

    “最艱苦的地方，總有著戰士的剛強，勇士的肩頭肩負著多少人心頭的崇仰？”

    彭姐姐唱的節奏顯然比畢文謙快了不少，那清脆的嗓音設問、自答，澎湃的感情一氣呵成地隨歌聲揮灑開來，每一個轉音都有其意味。她的身姿在舞臺上緩緩移動，每一句結尾時都會站定著身子，目光清澈的看向一個方位的觀眾，仿佛那一句歌就是直直唱給他們的。當唱到最后一句時，她再一次朝向了主席臺，標準地敬了一個軍禮。

    這個軍禮仿佛一枚信號彈，引得主席臺上正中的人帶頭起立，引爆了場的掌聲，哪怕是露天的舞臺，也讓畢文謙聯想到了雷鳴這樣的形容詞。他不禁偏頭望向自己走出來的方位，那里站著孫云——唱功且不比較，單是這上場的臺風，舉手投足就是差距。

    “弟弟，寫得好，真好！謝謝你！”

    畢文謙忽然感覺手上傳來重重的力道，卻是黃榮紅著眼睛，不住朝他頭。

    “這是我的心聲，自然是好的。”畢文謙果斷低調裝逼了，“彭姐姐唱得更好。”

    “嗯，嗯！”

    過了一陣，掌聲漸漸了，那個帶頭起立的中年軍人忽然大步流星地來到了舞臺中央。

    “彭，這首歌，唱得好！”

    彭姐姐再次行了軍禮：“謝謝參謀長！這是我們的心聲！”

    “很好！”這位參謀長又朝向黃榮，“你是黃榮？”

    “報告首長！我就是黃榮！”很顯然，黃榮剛才的羞澀或者感動什么的，早就不翼而飛了，取而代之的是興奮和激動。

    “很好！不愧是我67軍的兵！希望你繼續為部隊，為祖國立功！”沒等黃榮回答，參謀長就看向了畢文謙，臉色瞬間起了許多和藹，“朋友，你叫畢文謙？”

    近距離，正對面，畢文謙觀察著這個被彭姐姐稱為參謀長的軍人。敦實的身體，中等身材，鬢角理得干凈，唇上卻雜了些短短的胡渣。那南方人的五官有些少數民族的痕跡，法令紋在笑容間明顯，添了少許儒雅的氣質。

    如果黃榮是中國基層的軍人，那么這位，就是中層，或者高層的軍人了？

    看起來也不格外出奇嘛！

    “您好！我是畢文謙。我不是軍人，請問我可以敬軍禮嗎？”

    “我是粟榮生。”這位名叫粟榮生的參謀長笑著敬了一個禮，“我希望你將來向我敬禮，在你也成為人民解放軍的一員的時候。”

    “啊……”畢文謙眨巴著眼睛，低下頭保持了幾秒思考狀，然后昂首回答到，“報告粟參謀長，我覺得我將來不會成為一名軍人。”

    “哦？”見過怕當兵的，卻沒見過年紀跑前線來不想當兵的——畢文謙的回答引起了粟榮生的興趣，“為什么呢？”

    沒理會黃榮和彭姐姐詫異的目光，畢文謙直視著面前的參謀長，侃侃而道：“我來到了前線，經過了炮兵營地，進過了貓耳洞。我聽到了槍聲，炮聲。我看到了貓耳洞的通訊兵戰士呼叫炮兵支援，我聽他們耗子那邊得是團級部隊才能叫炮兵。所以我覺得我不必當軍人了。”

    這些話，彭姐姐和黃榮一時間還沒明白其中的邏輯，粟榮生卻兩眼生了光：“有兒意思。具體？”

    “在決定來前線之后準備的那幾天，我收集了一些能夠收集的信息。抗日戰爭的時候，我們有《游擊隊之歌》，里面唱的是‘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打了八年，我們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反映朝鮮戰爭的《上甘嶺》里面，我們的武器是從蘇聯老大哥那里買的，打了四年，我們讓聯合**在停戰書上簽了字。現在的對反擊戰，我們的武器，是我們自己制造的，戰線一直是我們想在哪里打，就在哪里打。從收復兩山到現在，傳達到后方的報道總是我們解放軍在勇敢戰斗，戰線卻始終沒有改變，我當時就覺得奇怪。當我親身到了前線，我就察覺出問題了——我們的武器裝備很充足，并且擁有那么明顯的火力優勢，我們的戰士又是那么勇敢，從84年開始到現在，參戰部隊換了又換，戰線卻不能推進，這只能明，不是我們打不過去，而是不必打過去。聯想到我們后方這些年到處可見的建設四個現代化的標語，我覺得，對反擊戰打到現在，已經更傾向于練兵了，我們其實并不希望打仗，國家的重在于建設和發展。既然這支英雄的部隊從一開始就有打贏戰爭的戰斗力，戰爭的步調始終在我軍的掌控之中，而我們國家的重又不在戰爭，那么我將來更應該投身的，就是國家的建設。我們都是社會主義的螺絲釘，戰斗，是這一代哥哥的使命；建設，是我這一代人的責任。”

    一席話后，鴉雀無聲。

    黃榮眼瞅著畢文謙，半張著嘴，不敢話；彭姐姐眨著眼睛，細細看著畢文謙，保持沉默。

    良久，粟榮生滿含深意地頭道：“年少有為啊！我感覺你很適合當軍人嘛！”沒等畢文謙回答，他又看向彭姐姐，“彭，你叫他弟弟？”

    “他想叫我姐姐。”彭姐姐微微頭。

    粟榮生思考了一下，伸手抓著畢文謙的雙手，鼓勵道：“畢文謙，你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孩子。既然你有了自己的想法，我祝愿你，將來在你選擇的戰線上，做出成績！”

    畢文謙不能斷定，這位參謀長想的，和自己所想的是否一樣，但他還是重重地了頭：“謝謝粟伯伯，我保證！”

    “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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