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魏彬把奏疏讀完，徐俌竭力壓抑心中的怒火，皺眉道“之厚，你如此上奏是何意？為何提出改革江南兵權(quán)？老夫好像沒開罪你吧？”
上奏中，沈溪直接提出，針對江南存在已久的軍隊弊端進行改革，以確保江南兵馬的戰(zhàn)力。
從沈溪草擬的這份奏章的遣詞造句看，不像是因為昨夜城內(nèi)騷亂有感而發(fā)，更像是早有預(yù)謀，大概意思是把南京留守朝廷官員尤其是軍方高層的權(quán)力重新進行分配。
按照原來的規(guī)矩，守備太監(jiān)、守備勛臣和南京兵部尚書一起管理軍隊，其中守備太監(jiān)代表皇帝行使監(jiān)督權(quán)，相當(dāng)于督軍；南京兵部尚書則代表朝廷，屬于文官序列，乃是制定策略的樞紐；守備勛臣則是江南軍隊名義上的統(tǒng)帥，代表了開國元勛的后裔團體，直接管理軍隊，必要時可以抽調(diào)兵馬，即便沒有朝廷的兵符也可事急從權(quán)，比如說昨天夜里徐俌為了平亂，調(diào)數(shù)千兵馬平亂。
現(xiàn)在的改革是提升將領(lǐng)的地位，各衛(wèi)指揮使直接對皇帝負(fù)責(zé)，所轄軍隊平日服從守備衙門的管理，但具體用兵則需要皇帝準(zhǔn)允，同時各衛(wèi)所將領(lǐng)、守備勛臣和其他世襲勛貴一起組成軍事執(zhí)委會，輪流擔(dān)任會長職務(wù)，以后南京軍隊高層變成守備太監(jiān)、兵部尚書和執(zhí)委會會長共同管事的局面。
打個比方，守備衙門淪為后世軍區(qū)一類的角色，主要負(fù)責(zé)人事、后勤、新兵招募等方面的工作，衛(wèi)所相當(dāng)于野戰(zhàn)軍一類的存在，直接聽命于最高層，不受地方挾制。
為確保軍隊不至于淪為權(quán)貴的附庸，今后錢糧軍餉也是直接從戶部劃撥各衛(wèi)，不再經(jīng)過守備衙門。
如此一來，守備勛臣的權(quán)力嚴(yán)重壓縮，因為要跟其他人一起競爭執(zhí)委會會長的職務(wù)，變得可有可無，沈溪的上奏，算是直接針了對徐俌。
沈溪攤攤手“徐老若認(rèn)為有哪里不妥，可以直接說出來，在下可酌情修正。”
徐俌因為智囊徐程不在身邊，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跟沈溪爭論，旁邊王倬看出一絲苗頭，趕忙道“這種事，應(yīng)該從長計議，還是先上奏昨夜城內(nèi)亂事為好……安定人心為先！”
徐俌一抬手“之厚，有些事，咱是否可以私下說說？你讓本公很難辦啊……”
沈溪笑而不語，旁邊錢寧道“徐老公爺，難道您忘了陛下給沈大人所下密旨？”
徐俌身體一震，錢寧這話好像是在警告他，這并不是沈溪自己的主意，而是皇帝有意讓沈溪來主導(dǎo)和推進這件事，江南軍隊改革最終將由沈溪操刀完成……看起來臺前做事的人是沈溪，但其實主導(dǎo)者是穩(wěn)坐釣魚臺的皇帝。
沈溪道“徐老，有些事由臣子上奏更為妥當(dāng)……更多的話，在下不想解釋，你該理解才是。”
徐俌突然間成為眾矢之的，魏彬和王倬齊刷刷調(diào)頭看向他，他面色漲紅，尷尬至極。
眼前之事就像是杯酒釋兵權(quán)，一場亂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最后，居然引出軍隊改革這么大的主題，沈溪就差跟他說，你自己跟朝廷提出請辭，甚至主動提出改革方案，退下來后可安享晚年，讓皇帝、朝廷和你自己都不為難，我這邊也好順利交差。
徐俌騎虎難下。
此時他面對的人是沈溪，換作旁人他早就翻臉，拂袖而去了，接下來就是把事情無限期地拖延下去，更有甚者會以造反相威脅。
不過此時此刻面對沈溪，他壓根兒就沒有起任何歹念，沈溪的成就是拿無數(shù)對手的頭顱堆砌而成，他要反對甚至拉起反旗，首先得考慮自己活不活得過今晚。
徐俌面色陰沉“意思是……老夫非聯(lián)名不可咯？”
沈溪道“徐老，沒人想與你為難，但若你非要讓在下為難的話，這事兒怕沒那么順利解決……在下可能因此在南京逗留很長時間，搞得所有人不得安寧……如此不如速戰(zhàn)速決，你好我好大家好。”
即便此前徐俌已有認(rèn)慫之意，此時卻不想如此輕易便拱手把兵權(quán)交出來。
徐俌道“之厚，你這么做等于是更改大明上百年來武勛掌軍的傳統(tǒng)，有悖大明典章制度。”
徐俌說得那叫一個義正詞嚴(yán)，但魏彬和王倬卻不會站在他這邊，因為魏彬代表是皇帝的利益，王倬雖然受到徐俌的恩典，但根本上還是文官集團一員，對于限制守備勛臣的權(quán)力喜聞樂見。
而且誰都知道徐俌這些年在南京驕橫跋扈，膽大妄為到居然跟倭寇交易，在軍餉的下發(fā)上也多有貪墨，搞得官兵入不敷出，必須要到勛貴或者士紳家中打工才能維持自己和家人的生計，如此一來根本無法保持戰(zhàn)斗力。
王倬甚至在想“或許正是早前九華山之戰(zhàn)敗得太慘，讓陛下對江南軍隊的戰(zhàn)斗力深感失望，才引發(fā)今日之事……魏國公你實在是怨不得旁人。”
沈溪則微微搖頭“凡事不可勉強，徐老若覺得這上奏不合適，大可不參與聯(lián)名。”
徐俌皺眉“聽你這話里的意思，執(zhí)意要改革軍制？不怕招來朝中非議？”
說話間，門口有腳步聲傳來，徐程形色匆忙，正要邁步進來，卻在門口被人攔住去路。
徐俌看著徐程，眉頭緊皺“之厚，你這是何意啊？”
沈溪一擺手，堵住門口的朱鴻放行。
徐程匆忙過來，湊到徐俌耳邊低語一句，徐俌臉色立變。
徐俌瞪著沈溪“之厚，你暗中到底做了多少事情？你已跟其他勛臣和武將接觸過了？”
王倬和魏彬都有些汗顏，根本沒料到沈溪會在暗中動手腳，要不是徐俌說，根本就不知道沈溪在跟幾人通氣前，提前會見其他勛臣和武將。
二人又覺得很稀奇，沈溪一來南京便住進客棧，他幾時見的這些人，或者通過什么方式跟這些人取得聯(lián)系，讓人匪夷所思。
沈溪道“徐老這會兒不該有疑問……在下做事一切都按照規(guī)矩來，徐老若是覺得有不妥的地方，可以上奏參劾。在下做的這一切不需對你解釋。”
之前沈溪還和顏悅色，跟徐俌展開商議，一轉(zhuǎn)眼又變成凜然不可接近，一副生冷不近的模樣，讓徐俌倍感無力。
沈溪再把之前遞過去的上奏擬本拿了回來，道“在下于江南不會停留太長時間，城內(nèi)亂事已平，諸位居功至偉，到陛下跟前在下自會上奏諸位的功勞……至于這件事，你們同意或不同意，在下絕不勉強。”
魏彬連忙道“有事好商量。”
王倬也道“對對，事情大可從長計議，不必操之過急！”
徐俌站起來“有何可從長計議的？感情不是你們交出權(quán)力，對吧？老夫為國為民，兢兢業(yè)業(yè)多年，就換得今日這慘淡的下場？”
魏彬?qū)π靷Y冷眼旁觀，語氣中滿是不屑“徐老公爺若覺得有哪里不對，可以直接跟朝廷上奏，陛下或許會體諒功勛老臣的辛苦，下旨矯正……現(xiàn)在跟沈大人說這些，根本就是徒勞無功……有些事不是我們臣子能決定的……在朝為官，最重要的是急君王所急，跟陛下作對，沒有誰有好下場！”
徐俌對魏彬怒目而視，王倬見狀連忙勸說“公爺消消氣。”
沈溪道“要不徐老回去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先不著急，從長計議也未嘗不可。那就定于明日之前，此事必須要有個結(jié)果，徐老同意與否都要給個準(zhǔn)信，在下也好跟朝廷交待……來人啊，送客！”
在徐俌尚未反應(yīng)過來的情況下，沈溪已下逐客令。
……
……
徐俌氣呼呼離開客棧，不顧那邊王倬走過來，要跟他說話，直接矮身鉆進轎子，回自家府宅去了。
進入魏國公府堂屋，徐俌便開始摔東西，口中連連道“真是氣煞我也，這小子簡直是笑面虎，狼子野心，弄了半天他是要卸掉本公的職權(quán)！真是人不可貌相！”
徐程站在旁邊看著，不敢插話打斷徐俌的喝罵。
過了很久，徐俌稍微平復(fù)后，才瞪著徐程道“你且說，本公該如何是好？”
徐程道“公爺，之前沈之厚領(lǐng)兵南下時便覺得他有別樣心思，不想這一刀會落到咱們頭上……好在此番陛下自己帶兵西進討伐寧王而堅持不用他，說明陛下跟他之間有很大的嫌隙，或可利用。”
徐俌冷笑道“再有嫌隙，輪到出事了，還不是得用他？”
徐程點頭“話雖如此，但現(xiàn)在看來，他改革力度太大，不但不容于朝中權(quán)貴，怕是最后連陛下和皇親國戚也會將他厭棄……看起來他是占了便宜，但最后吃虧的一定是他……”
“呵呵。”
徐俌怒極反笑，“你這是在跟本公分析沈之厚將來的人生軌跡嗎？就怕本公看不到他倒臺的那天就先咽氣了。”
徐程苦著臉道“其實從一開始，咱就跟他處在不對等的地位上，除非公爺您……另有打算，不然咱根本沒法跟他斗。”
徐俌吸了口氣，此時他徹底冷靜下來，仔細(xì)思索后明白徐程言中之意。
地頭蛇雖然可以一時耀武揚威，但從長遠(yuǎn)來說根本沒法與過江的強龍相斗，沈溪最大的憑靠便在于朝廷的地位遠(yuǎn)遠(yuǎn)高于徐俌，就算真的要卸掉徐俌的職務(wù)，徐俌也是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就這么眼巴巴將軍權(quán)交出來？這可關(guān)系到南直隸，乃至江南穩(wěn)定……貿(mào)然改變可能會帶來不可估量的后果。”徐俌沉著臉道。
徐程試探地建議“所以，若是您將軍權(quán)交出之后，這江南之地出了什么亂子，朝廷最后不是要歸罪到沈之厚頭上？就算沒亂子，咱也可以想辦法制造一些。”
徐俌皺眉，開始仔細(xì)思索徐程所說方略的可行性。
最后徐俌搖頭道“時間太長的話，失去的權(quán)力想拿回來就不那么容易了，難道這小子就什么都不防備？他做事向來都是滴水不漏。”
徐程道“不然的話，公爺您就只有……鋌而走險了。”
徐俌一擺手“難道讓本公學(xué)那不開眼的東西，舉旗造反？或許沈之厚就在等本公出此昏招，好拿本公的人頭去獲取功勞，到時候反倒是白白便宜他……本公絕對不會拿自己的命，去跟沈之厚對賭，造反或者殺他的建議就別提了。”
徐程望著徐俌，無奈地道“公爺，您既然什么都不想做，那就是說……妥協(xié)了？”
徐俌不由嘆口氣，無奈坐下，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好像失了魂。
許久后，徐俌才幽幽嘆道“唉……換了旁人來，都能拖延，甚至想辦法讓陛下回心轉(zhuǎn)意，就是這小子……實在擋不住啊。”
徐程道“這或許正是陛下和朝廷要讓沈之厚來南京當(dāng)惡人的緣故。”
徐俌搖頭“權(quán)力交出去，只有做一點背地里的文章，希望能換得暫時安穩(wěn)，或者得到一個緩沖期……就看跟他怎么談了。他也是勛貴，未來也可能來南京擔(dān)任留守，這么損人不利己的事，也只有這小子能做得出來。”
……
……
徐俌離開，魏彬和王倬沒走出太遠(yuǎn)，后面干脆相約來到客棧附近一處茶寮坐下。
因為有大隊官兵在，掌柜不敢上前，魏彬坐在那兒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讓王倬多少有些緊張。
“魏公公，您可看明白這局勢了？”王倬問道。
魏彬道“這有何看不明白的，沈大人這是出招了……沈大人醉翁之意，便是這江南之地的軍隊……這分明是要杯酒釋兵權(quán)哪。”
王倬嘆了口氣，幽幽道“照理說有所改變也是可以的，但如此貿(mào)然改變，就怕帶來的不利影響太大。”
魏彬笑道“或許是過去幾年魏國公于南京大權(quán)獨攬，咱這些人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唯獨魏國公于江南，長年待在一個位子上，從將領(lǐng)到士兵只認(rèn)他一個……你說陛下會如何想？現(xiàn)在不過是要改為流官罷了。”
王倬仔細(xì)想了想，點頭道“只是武將太多，輪流上臺的話，怕是不好管束。”
魏彬道“即便要管束，也不是你跟咱家的事，咱要做的不過是把皇差辦好，將領(lǐng)們?nèi)绾斡?xùn)練將士，如何在臺前表現(xiàn)，那是他們的事情。有亂子咱支應(yīng)著，沒亂子，他們自成體系，跟咱無關(guān)。”
“唉！”
王倬嘆了口氣，對魏彬的說法有不認(rèn)同的地方，卻不敢輕易反駁。
魏彬看了看遠(yuǎn)處“旁人來完不成眼前變局，但沈大人來，什么事都可以做到順理成章，咱就當(dāng)個看客，總歸跟咱的關(guān)系不大。”
王倬道“臨老了做到兵部尚書，可別惹來是非……”
魏彬笑了笑“應(yīng)該不會。”
……
……
沈溪把三人送走，神情輕松，回到樓上準(zhǔn)備修改奏章。
錢寧跟著沈溪一起上樓，在這件事上，錢寧更緊張一些。
進了房間，錢寧道“大人，您將魏國公放走，難道不怕他亂來？若他存心謀逆的話，這江南局勢立即糜爛……您手上兵馬還在新城，調(diào)集過來需要好幾日，到時候恐怕……”
沈溪道“他若真謀反倒是好事一樁，本官正好替朝廷提前拔除這顆毒瘤……你怕死嗎？”
錢寧身體一顫“誰又不怕死呢？嘿，小人希望在朝中多當(dāng)幾年差。沈大人您不怕他反叛嗎？”
沈溪搖頭“好好的勛貴不做，非要謀反，他當(dāng)自己是朱氏皇族，隨便就能謀奪天下？就算他敢這么做，下面的將士也未必有會聽從……再者，魏公公和王尚書，哪個會附逆？”
即便錢寧對魏彬和王倬沒有好感，此時也想不出二人有何理由追隨徐俌謀反。
沈溪再道“這江南的兵權(quán)，本就不在魏國公一人掌控中，現(xiàn)在下面的武將又知自己能站到臺前來，各衛(wèi)所兵馬將來會出南京鎮(zhèn)守一方，不需再受其挾制……就算是魏國公的嫡系，這會兒也要斟酌謀逆的風(fēng)險和收益是否成正比。”
錢寧笑道“沈大人高明。”
沈溪不想對錢寧解釋太多，道“趕緊下去做事吧……指不定不用到明天，魏國公就會折返，到時就可把上奏完成……或許明日我等就能動身趕赴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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