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在戰(zhàn)時，為了效率起見，所有官員但有公事一律騎馬，只有向陳希烈這種德高望重有年事已高的重臣才有資格乘車。秦晉與那傳詔的宦官一路往太極宮中去，卻無意間發(fā)現(xiàn)他在抽泣，面露傷心之色。
這反而讓秦晉稍稍放下心來，也許并非國事有了問題，能讓宦官們抽泣的無非也就是他們?nèi)找顾藕虻闹髯印５荒罴按耍貢x竟又差驚的從馬上掉下來，難道是李亨的身體出現(xiàn)了狀況？
如果李亨的身體出現(xiàn)狀況，秦晉一都不感到意外，做了十幾年太子，長期陷在精神的壓抑與苦悶中，潼關(guān)陷落以后更是心力憔悴。但凡身體稍有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徹底垮掉。假使他的這個揣測是真的，那對風(fēng)雨飄搖的唐朝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靂。李亨這桿大旗一旦倒下，李隆基派往各地做節(jié)度使的兒子正可以明目張膽的造反了。
盡管李亨的嫡子今年已經(jīng)9歲，已經(jīng)算得上年長皇子，但比起諸位叔叔，都是李隆基兒子的身份，畢竟還差著一層。要怪就只能怪李亨執(zhí)政日期尚短，試問一個繼位連半年都不到就掛掉的皇帝，外界會怎么看待他呢？無論他有多少雄心壯志，有多么廢寢忘食，殫于國事，最終人們只會他沒有天命，否則也不會如此命短吧？
總而言之，李亨若不能平安，才真是唐朝的末日了！
心事重重的抵達太極宮，早有宦官在宮門內(nèi)翹首期盼，見到秦晉便立刻道：
“御史大夫總算來了，圣人一連崔了三次……”
宦官引著秦晉徑自往李亨處置政務(wù)的便殿，秦晉又覺松了口氣，只要不是去寢宮，就明李亨的身體不打緊。
不過進了便殿以后，秦晉卻愣住了，里面的情形與自己揣測的完不同。
只見李亨正身端坐在御案之后，雖然面色陰沉焦慮，可卻毫無病態(tài)。兩側(cè)分別還坐著陳希烈、魏方進、李泌三人，顯然他們?nèi)齻�也是剛剛接到了天子詔書才趕來的，臉上都被北風(fēng)吹的通紅，此時仍舊沒緩過來。
“秦卿來了，快落座！”
秦晉落座后就急不可耐的詢問究竟發(fā)生了何事。李亨卻又不話了，只不停的唉聲嘆氣。反倒是陳希烈眉飛色舞的起話來。
“御史大夫來的晚，可能還不知道，壽安公主出虜瘡了！”
虜瘡二字從陳希烈的口中蹦了出來，端坐在御案后的李亨竟然掉下淚來。
秦晉很驚訝，不就是生瘡了嗎，如何哭成這個樣子？然而，當(dāng)他從記憶深處搜尋虜瘡的信息時，卻也瞬間目瞪口呆。他將從記憶中搜尋出來信息，與前一世的知識做了比對之后，得到兩個字，天花！沒錯，陳希烈口中的虜瘡就是天花。
其實秦晉現(xiàn)世這具軀體在十歲就生過虜瘡，不過身體生瘡的規(guī)模相對較，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得以逃出鬼門關(guān)，挺了過來。也因此，不懂的任何當(dāng)代醫(yī)術(shù)病理的秦晉才能第一時間確認，這兩種名稱的惡疾實為同一種病！
在這個時代，一旦得了天花幾乎就等于不治之癥，只有極為少數(shù)的人才能活下來。如果壽安公主得了這種病，無異于被宣判了死刑。這也就解釋了宦官因何落淚，李亨因何落淚。
揣測中最壞的情況沒有發(fā)生，可秦晉卻無論如何都輕松不起來，壽安公主就算不是他的聘妻，僅僅是一名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女人，得了這種絕癥，無藥可醫(yī)，要么等死，要么以極的概率挺過來，活下去。這對于一個花朵般的少女來，實在太過殘忍。
而且這還不算，在天花發(fā)作的過程中，渾身長滿了水泡，紅疹，慘不忍睹，對于愛美的女人來更是難以忍受的折磨。
陳希烈的嗓音很獨特，磁性中透著幾分沙啞。
“虜瘡堪比瘟疫，圣人召御史大夫入宮，就是商議一下，壽安公主絕不能留在宮中了……”
滔滔不絕的話秦晉沒聽進去幾句，卻似乎從中覺察到了滿滿的幸災(zāi)樂禍。
“陳相公請直言吧，是否已經(jīng)有了定計？”
秦晉有些沉不住氣，一反常態(tài)的，不客氣的打斷了陳希烈。
不過回答他的卻是被剛剛?cè)蚊鼮殚T下侍郎的李泌。
“當(dāng)然已經(jīng)有了定計，當(dāng)此圍城危亡之際，不可能因一人而害了城，唯有壯士斷腕，大義滅親！”
這幾句話的有不倫不類，若是往常秦晉一定會暗暗嘲笑他，但現(xiàn)在根就笑不出來。他已經(jīng)猜到了李泌和陳希烈的意思。
而既為皇帝又為兄長的李亨只是落淚，卻一句話都不。
秦晉又將目光轉(zhuǎn)向魏方進，這貨和他同坐一條船，可現(xiàn)在竟將頭別開，眼睛看向它處，根就不敢與之對視！
“御史大夫，老夫勸你一勸，切莫因為一己之私而害了大局，害了朝廷。圣人一向疼愛壽安公主，縱有萬分不舍，為了江山社稷也只得忍痛割肉……白綾一匹，御史大夫若舍不得就去送上一程……”
抖著三縷花白美髯，陳希烈口唇開合，磁性透著沙啞的聲音接連吐出。
“放屁！”
良久，良久，秦晉終于爆發(fā)了。
殿中諸位都被這一聲怒吼驚呆了，在他們的印象里，秦晉是個從不發(fā)脾氣又十分冷血的人，似乎沒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左右他。就連李亨都認為，只要秦晉答應(yīng)下來，蟲娘的命運就算是大致確定了。畢竟比起疼愛的妹妹來，江山社稷過于重要，過于沉重，就算犧牲掉自己的兒子，又能什么呢？這就是身為皇帝所必須承受的命運，也必須肩負的責(zé)任。
然則，當(dāng)秦晉一句“放屁”把陳希烈罵了個狗血臨頭時，李亨心底里竟忍不住騰起了一絲絲快意與希望，是陳希烈這老家伙頭一個提出要以一匹白綾結(jié)束蟲娘的性命，如果秦晉能夠堅持己見，不定蟲娘就有可能挺過去呢？
“把江山社稷都壓在一個身患惡疾絕癥的女人身上，還要你們這些七尺男兒作甚？如此冷血又恬不知恥的辭竟出于堂堂宰相之口，羞不羞愧？今日秦某人倒想問上一問，潼關(guān)陷落關(guān)中危殆，你陳希烈在哪里？天子西狩，長安大亂，你陳希烈在哪里？叛軍圍城，三軍將士浴血奮戰(zhàn)，你陳希烈又在哪里，都做了什么？躲在溫室內(nèi)，琢磨著如何殺掉一個身患重病的女人來拯救天下危局嗎？還是怕虜瘡傳到你陳家？朝廷養(yǎng)著你這種吃人飯不人話，不做人事的老東西有何用？”
秦晉指著陳希烈和李泌，胸膛劇烈的起伏著。
陳希烈何曾受過這種近乎于羞辱的責(zé)難，臉都被氣的變了色，口唇哆嗦不止。
“你，你……”
別人不清楚，秦晉卻知道，陳希烈得知李隆基逃離長安以后，就收攏家等待安史叛軍入城，打算轉(zhuǎn)投安祿山。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李亨旋即重返長安，可嘆這廝腦筋轉(zhuǎn)的極快，立時又倒向了李亨。
這種人道貌岸然，口中正義無比，內(nèi)心實足的卑鄙無恥。若是以往河水不犯井水也就罷了，然則此時卻無論如何也難以隱忍，對于一個身患虜瘡的女人，難道就只有徹底毀滅一條路了嗎？不論出于何種目的，將原就身患惡疾的女人殘忍的殺死，又冠以大義之名，想到如此種種，他就氣的渾身發(fā)抖。
兩世為人的秦晉一向自認有著極強的自控能力，幾乎不會出現(xiàn)情緒失控的情況，可今日的一反常態(tài)實在讓他自己都有些詫異。也許是當(dāng)世秦晉的經(jīng)歷對他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恍惚間他仿佛看到那個身患虜瘡的少年被鄉(xiāng)里人扔到野地里自生自滅，少年想回家，人們卻用石塊砸他，木棒打他。最終只有相依為命的母親對少年不離不棄，悉心照料。然而，少年活了下來，母親卻生瘡而去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陳希烈被秦晉罵的啞口無言，李泌卻不甘示弱，冷笑著反問：
“虜瘡狀似瘟疫，無藥可醫(yī)，若不及時有效控制傳染開去，御史大夫就算以死謝罪，恐怕也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吧？”
至少李泌的話聽起來還算中允，魏方進竟也附和起來。
“李侍郎言之在理，御史大夫三思……”
殿中的空氣好像都要凝固了一般，
而李亨默不作聲，顯然也是默許了他們的意見，秦晉直覺渾身發(fā)冷，他想詳細解釋，只要隔離得當(dāng)，再以生過虜瘡之人心照顧，所謂虜瘡也未必會擴散開去。但看眼下的情況，幾位重臣的態(tài)度空前一致，恨不得立時就把壽安公主像阿貓阿狗一樣處置掉，如此才能高枕安臥，長舒一口氣。
秦晉只覺得腦子里好像有兩個聲音在不斷的爭執(zhí)，身子劇烈的顫抖著，面色急速變化，汗珠自臉頰噼里啪啦滾落。
陳希烈那一口老氣終于喘了過來，氣急敗壞道：
“她不死，難道留在宮里，把虜瘡傳給天子和皇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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