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恩將軍是對的,劉恒是我沒錯,但我年歲還不到十二,距離著冠成人,至少還有兩年吧?
還有“文疏武劣,不思進取”,又是怎么回事?!
這是皇室斥責不肖子孫才用的詞吧?
他劉恒武功拙劣也沒錯,畢竟練武的花銷遠遠高于讀書,以劉家目前的困窘家境,想都別想。但再他文才稀疏,劉恒簡直瞬間就怒發(fā)沖冠,一派胡言!
家里省吃儉用,是為了供他讀縣里最好的學院,每天精打細算,一樣是為了買更多的書!
這么做,是為了什么?
甚至不是為了讀書成器,或者功成名就,只是為了能通過宗室大考,繼承該屬于他劉家的爵位!何伯為他襲爵,是盼望著他能重振劉家榮耀,而他所期盼的更加簡單,襲爵后沒人再敢克扣他家的月錢,日子會比現(xiàn)在好過太多!
起碼,起碼不用再為哪天能吃二兩肉這種事都算了又算。
如此簡單的目標,足以使他從懂事起,就為之奮斗。
從,別家孩子學著走路時,他就開始學字。別家孩子玩鬧時,他在讀書,別家孩子睡覺時,他還在讀書!
日夜苦讀,劉恒不敢有絲毫懈怠。如今他家里藏書過千卷,堪比縣里最頂尖的那些個富貴人家,但能通讀文史經著過千,尊稱士子的,這些人家里寥寥無幾。尤其別同齡,二十歲下能做到這一點的,劉恒絕對是獨一個。
據(jù)劉恒所知,這樣的成績如果傳揚出去,堪稱神童,上至皇子、州守,下至縣令,都得對他禮待有加。
只是何伯謹慎,嚴令他一直隱瞞,所以無人所知罷了。
但單明面上的,劉恒讀的是在留安縣最好的半山學堂,學業(yè)優(yōu)異已經是眾所周知,同窗無人能比,提前兩年將要結業(yè),先生更是獨獨推薦他去州府立乾城,找先生的先生繼續(xù)修學。
如此好學,比起各大王公勛貴家的世子都不差絲毫,還他文才稀疏?
劉恒不禁想問,什么樣的文采,才能算上進?才能算文才出眾?!
這圣旨,實在荒謬至極!
“然……”
沒等劉恒驚怒質疑,圣旨忽然一變,讓劉恒一怔,心里又萌生希望。他熟知官府行文,“然”字是篇轉折的開始,前面都是廢話,后面的內容才是重點。
“這畢竟是推恩的圣旨,走的該是先抑后揚的文風,我理會前面這些敲打之意的廢話做什么,仔細聽后面能落得什么好處,才是真的。”
劉恒安慰著自己,繼續(xù)靜耳聆聽,卻沒留意到宦官斜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那絲詭異的笑。
“然,時值國戰(zhàn)大捷,舉國同慶,皇恩澤被,從輕而處。遂僅免汝奉恩將軍之職,革除宗籍!”
劉恒徹底地呆了。
“賜圣旨一張,乾州留安縣城北祖宅一座!”
“愿汝能從此自省自勵,他日能為社稷棟梁砥柱,不負同氏威名!欽此!”
“什么!”
何伯如遭雷擊,盡是難以置信的神色,沒人聽到他嘴里無意識地喃喃,“他們怎么敢?他們怎么敢?!……”
免職!
革籍!
不是的推恩圣旨么?
……
不是該先抑后揚么?
……
劉恒眼神呆木,雙耳嗡鳴,什么都聽不清楚,腦海剎那間一片空白。看著劉恒這副傻了的模樣,宦官終于不再掩飾,露出快意獰笑。
對,對,一路上宣旨,每一家都是這樣,接旨前是歡天喜地,后面哭得慘。這些個平時耀武揚威的皇親國戚,都嬌嫩得很,免職加革籍的“皇恩”,對他們來如天塌了一般,那些痛哭,呆滯,灰暗,絕望的樣子,每次看都能讓宦官打心底里感到痛快!
只是呆了怎么夠?宦官玩味盯著面前瘦少年,還得把他喊醒,看他接下來是會昏過去,還是哭天喊地?細數(shù)祖輩的功績,跪倒乞求?最好看的,莫過于前一家當場懸梁自盡的,那才是大戲!
“劉恒,接旨!”
聽得宦官刻意的尖喝,劉恒一震,猛地醒過神來,慢慢直起了腰,用清亮目光直直望向宦官。
“我,榮親王三十八代玄孫,顧北候第六代玄孫,劉恒,開平二十年二月十七日生辰,如今是開平三十一年秋,滿打滿算如今也不過年方十二,兩年后才該著冠成年,這一點,族譜可查!”
劉恒字字咬得清楚,聲音不卑不亢在院中響起。震驚過后,他迅速鎮(zhèn)定下來,深知這旨不能接!只要接了,就是塵埃落定,什么希望都沒了,他據(jù)理力爭,是在爭取最后的一絲希望。
還不服?
以為是個不足歲的蘿卜頭,會比其他人更不堪,當場被嚇死都不定。但居然沒有哭,沒有暈,沒求饒,更沒懸梁自盡,反而敢挑起圣旨的錯來了!
宦官瞳孔猛縮,倒是頭一次遇上敢質疑和反駁圣旨的,沒想到此子年紀,這膽子竟比前頭那些威風慣了的貴族們還大得多!
之前倒真看了他!
宦官突然興奮起來,覺得這“垂死掙扎”的場面,更有意思了!
“膽子不,你還敢質疑圣旨?”
“不敢。”
劉恒拱手,哪怕心里怒吼了一萬遍我不服,嘴里也絕不能承認,否則必定是抗旨不尊,等同謀逆的死罪。可要讓他打落牙往肚里咽,就這么輕易認下將他逼到絕路的圣旨,劉恒實在忍不了。
“少爺!”何伯急喊,想阻攔劉恒沖動下沖撞御使,奈何劉恒卻沒理他,繼續(xù)了下去。
“只是宗府大人們和圣上日理萬機,興許出了些許疏漏,還望御使幫忙向上稟明,我劉家和我劉恒,日后必有厚報!”
這個忙,對劉恒來是救命稻草,對宦官而言只是舉手之勞,幫與不幫,只看宦官一念之間。宦官常在宮中,平日謹慎微,很少有體會過仿佛拿捏著人生死的這種大權快感,聽著心里直覺著舒坦。
原來這些貴族,也有低下頭來求我一個太監(jiān)的時候!
然而他四下一看,心里便不屑起來。雖聽后生仔得鄭重,但看這家徒四壁的樣子,頂多是個清貴,真幫了這忙,所謂日后的厚報,能指望落得什么好處?
就算他日后萬中之一,真能襲爵,厚報上不了千兩銀子都是錢,宦官實在看不上眼。求權吧,看這家落破到這地步都沒人幫襯,又只剩個獨苗,而且是皇家遠親,絕對夠不上宮里的關系,更不可能幫得到他。
琢磨透了,宦官頓時心思淡了,冷笑道:“后面還有七八家要去宣旨呢,宮可沒閑工夫陪你玩,覺著圣旨有疏漏,你大可自己去宗府伸冤。從乾州到景京,正好走個一年半載,你這年歲,不夠也夠了,嘿嘿……”
宦官拒絕后,笑得幸災樂禍,心里卻是一點不怕。這種沒了前程的家世,得罪了就得罪了,只是圖個樂,能拿他怎么著?敢拿他怎么著?
劉恒身影一頓,沉默片刻,突然目光亮得讓宦官感到刺目,“我自苦讀詩書,學堂成績名列前茅,更是十二歲前閱經千卷,可稱……”
“少爺!”
何伯這一聲喚更急了,強行不讓劉恒繼續(xù)。
厲害!
宦官聞言一驚,不禁深深打量劉恒,心里自然清楚劉恒沒完的是什么話。閱經千卷,可稱士子,而十四歲下的士子,又稱神童士子,更是了不得!
要是朝廷聽聞,就是天降的祥瑞,附近的皇子和州守都會前來禮遇,日后前程遠大更是顯而易見的事情,那影響可就真大了。宦官清楚,劉恒此刻提起來,不再是為了反駁圣旨的“疏漏”,而是再一次求宦官幫了這忙,但“厚報”的重量,卻比之前又重了太多。
如果劉恒的是真的,讓朝廷收回圣旨后,肯定能通過宗室大考,神童士子再加上是皇親國戚,日后前途……乖乖,注定是個頂天的大人物,想想都覺得可怕!
宦官終于怦然心動,順手幫了這忙,簡直等于提前攀上了高枝,舉手之勞,收益何止千萬倍!
難怪,驟逢大難,也能很快清醒過來,才思敏捷,口才好到連他都差點被動,這種表現(xiàn)堪稱驚艷,才不愧神童士子之名。
難怪,難怪……
直到見了這一面,來之前的不少困惑,宦官才恍然大悟。
“還真敢吹!你要真有神童士子的天賦,何至于落得今天圣旨斥責的地步?”宦官冷笑。劉恒臉色一變,不明白宦官已經動心,又是什么變故讓他重新變臉,還想辯解,卻被宦官打斷,“宮看這圣旨還少了一條,謊話連篇!行了甭廢話了,接旨吧!”
禮不夠重?
不可能,這已經是劉恒能拿出最大的籌碼了,相信世間除了當今圣上,沒人會拒絕順手相助,獲得一個未來大人物的厚重回報和友誼。
只要沒有這圣旨,他襲爵指日可待,文采和心智更給了他未來青云直上的資,這一切顯而易見。但從最后宦官的態(tài)度,劉恒隱隱明白,一定是宦官心里有更大的阻礙,沒辦法了。
他重新彎下腰,雙手恭呈,擺出接旨的姿勢,沒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色。
宦官細眼又是一瞇,從和劉恒見面到現(xiàn)在,模樣和氣質已經隱隱可見,雖落破,但貴族子弟中絕對是上佳之才。論心智,年紀驟然遇到大難臨頭,不認命不絕望,反而據(jù)理力爭,甚至不斷誘惑他相助,始終在努力企圖改變結局,何等厲害。
尤其最后,迅速明白事已至此后,更馬上冷靜下來接受結果,這才是最驚艷的地方!
竟還是個不滿十二歲的少年!
實在不敢想象,這等人物,恐怕只要留下一絲機會,日后都可能一飛沖天。如今已經結仇,就絕對要打壓到死,否則他怕以后,寢食難安!
宦官雙手捧著圣旨,就要交給劉恒,卻似乎手抖了一下,讓圣旨從離劉恒雙手一尺遠的地方,迅速掉向地面!
只要圣旨落地,宦官扣上一個辱蔑皇威的罪名,當場就能讓捕快來將劉恒和何伯兩人打死,劉恒萬萬想不到,宦官竟然能這么狠!
這變故讓劉恒驟然呆滯,急忙撲過去想要抓住,但顯然來不及了。
雙肘后面猛然傳來一股迅速前推的力道,幫劉恒終是牢牢抓住了圣旨。劉恒回頭一看,卻不知何時,何伯居然趕到了他身后,關鍵時刻救了兩人一命,讓他長長松了口氣。
好險!
此刻的何伯,扶住劉恒,兩眼也莫名瞇了起來,死死盯住宦官,讓宦官突然感到一股如冰刺骨的狠厲寒意。
“請問御使大人,這圣旨是宗府哪位大人,代天子所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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