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門,是太極宮政務處分區、與帝后生活區的分界,進了甘露門也就到了帝寢。皇帝一家從承天門上下來時,子時已入兩刻,而橫街上的百姓們意猶未盡,看起來許多人要執意守過午夜了。
因為說好了只是臨時在太極宮湊合半宿,謝金蓮一來時只是吩咐打掃了甘露殿,此刻里面纖塵不染,宮婦們還生了火,一進去溫和如春。
門邊的瓶子里還插了三支細梅,花朵寥寥,但清逸幽雅,暗香陣陣,一支上開著雪白色的花,一支粉色,一支朱紅色。
樊鶯、崔嫣、麗容一進去,尖叫一聲各搶了一支在手里喜歡。樊鶯搶到的是白色,麗容搶的粉色,崔嫣搶了支朱紅的。
皇帝說,“嗯,凡搶到花的,今晚朕命你們侍寢。”
謝金蓮一進來先察看寢室里面的安排,貴妃匆匆去承天門時也沒說詳細,宮婦們也實在不能在一座殿里、分頭安排這么多的地方,又費事又不討好。
分頭安排了,便分出了遠近,誰親誰疏?
誰都知道這些后、妃之間是很融洽的。于是抬來了六七張大床,已將它們并在了一起,連被子都烘烤了你們還是自己分去吧。
謝金蓮說,“本妃就讓你們搶,今晚姐妹們都看你們出丑。”
樊鶯鄭重說,“花的顏色要跟每人的斗篷顏色相對應,這才行。”
她把手里的那枝梅花突然塞到了皇后手里,自己手里沒有了,因為皇后的斗篷正是瑩白色。
麗容看了看自己身上,粉紅色斗篷,這可不好辦了!
而崔嫣將自己手里的鮮艷紅梅再要給樊鶯,“這可是你說的,看你如何推托!”因為樊鶯的斗篷正是朱紅色。
樊鶯躲著不要,將身上的紅斗篷解下來拋到崔嫣身上,“頂多我再賠你件斗篷便是了!”幾個人笑成一團。
皇后手里拿著那支白梅,便想起了晚宴上趙國公府來的姐妹倆。
她問皇帝道,“峻,你真想答應曹王請求,將巢王妃移到父皇陵邊去?”
皇帝道,“曹王既然有請求又是為了孝道,你說朕動動嘴便有好處,何苦不答應?曹王既然算是過繼的,那么就連父皇也承認他本是自己兒子,兒子的母親怎么成了巢王妃?說不通嘛!”
這是金徽皇帝決事的一向風格,他不想不答應的理由,先想不答應的后果:曹王孝道之請如果被皇帝一口回絕,會是什么反響?
一來,難免有人腹誹皇帝簡單粗暴,不盡人情。
二來有人會琢磨,先皇定的事金徽皇帝不敢更動。
三來,極可能因為這一件事,十五歲的曹王與皇帝的心也就遠了。
皇帝說,如果朕答應了,壞處在哪兒?是先皇不高興、還是巢王妃不高興?他們即便在地下,也不希望曹王與朕心遠吧?
幾個人停止了打鬧,有人坐到床邊說,“看看這事兒弄的!真亂!鄭觀音也真是缺德!巢王也真是的!怎么不知道與夫人私下里問一問呢?”
細想元吉注定不會問,他府中妻妾眾多,哪一個不是爭著給齊王殿下獻上溫柔。再說自尊也不容他問啊,弄不好便不問、但冷落了自己的王妃。
而齊王妃為了所受的不明不白的冷落,可能也不便問,只會更加賣力地擠兌秦王妃、以向丈夫示好……
婉清思索著,不覺嘆了口氣,說道,“只怪他太丑了,若有陛下這樣、天底下少有的英武人品,八成就是齊王妃擔心齊王了!就比如我們擔心陛下。”
柳皇后聽了走上前去,一探手將白梅花塞到婉清懷里,笑道,“這支花本宮誰也不給,只給你了。”
她不等婉清再將花送出來,又問皇帝,“但陛下的便宜在哪兒呢?”
皇帝道,先皇這樣的安排,其實也旨在表明心跡,巢王元吉在玄武門失敗身死卻仍能配享太廟,其實就是這個道理。
“但不得不說連曹王的母妃,至死心里也是痛苦的。那么朕自己去個可能的惡人,卻讓這么多的人滿意,因何不允他?”
婉清手里拿著花枝,問,“柳姐姐問的是便宜,陛下你有什么便宜?”
皇帝坐到婉清身邊,“你拿了花還敢問朕便宜!”
婉清這才想起手中的梅花,兩邊尋著要送給誰。
皇帝伸手摟了婉妃,手又穿過她腰間,按著她持花的手道,“朕為巢王妃正了名份,那么曹王李明過繼的身份也就更明確了。你們說……哪位親王這么小的年紀,便有李明這樣廣闊的封地?”
有人恍然大悟,“哦原來你表面上做著好事,卻在想人家的封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誰的封地朕都能動,再不給他動一動,別的親王會怎么想?反正先皇的心跡已表過了,朕要考慮的是,一個十五歲的親王能不能管好那片地方。”
皇后道,“還真是這個道理,興許我們也能籍此看一看,曹王是真的看重母妃的名份,還是在意土地。關鍵這個請求是曹王主動提出來的,想后悔也不能了。”
“可朕猜他不會后悔,連趙國公府的兩個丫頭都看出曹王冷清、孤單,如果能借這個機會,將他母妃的名份端正回來,朕估計他會滿意。”
皇帝說,“朕在晚宴上與趙國公府兩個丫頭先透了話,那么后面再公布此事時,想來趙國公一定會替朕說話了。”
謝金蓮此時已坐到了床里,感慨道,“做個皇帝可真是不容易,我去晚宴上只是吃閑白閑,而陛下喝個酒,卻要打這么多的算盤珠子。”
崔嫣聽了,順勢便將手中那支紅梅丟給了謝貴妃,“難得謝姐姐有這樣的感悟,晚宴上你吃閑白閑,但在這里可不讓你閑著了,你拿穩了!”
眾人道,“就是她說的,今晚要看誰出丑,花正該給她。”
謝金蓮四下里看看,另外兩支在麗容和婉清手里,她掐著那支花不撒手,說道,“也沒有外人……君無戲言,我們別再丟來丟去了,不然陛下面子往哪里放嘛!”
有宮女打了熱水進來,眾妃洗嗽,然后紛紛到床里占自己的位置。皇后等人擠到一邊兒去,麗藍說,“你們夠不夠地方,不夠我們再擠擠。”
皇帝今晚的酒可沒白喝,至少只從酒上,他看出了吳王李恪的謹慎。
這是兄弟中除李泰之外的年長者,又是兄弟中唯一的、多年沒有實職的親王,李恪不敢表現出對先皇的不滿,默默忍受內心的尷尬。
李恪也不敢像江安王李元祥那樣張揚,李元祥的謹慎只在喝酒之前,但身邊沒有了王妃馮氏看住,酒一入口,江安王便露出了本色。
他大口的痛飲,在王兄之間開著玩笑,話音也高,在酒席間移動著碩壯的身軀,將氣氛攪得極為活躍。
李元祥到處敬酒,敬趙國公,敬鄂國公、盧國公,敬晚輩的親王,與他們打酒官司,卻不是為了自己不喝而是讓對方也多喝,好不顯得自己有多么饞酒。
而吳王的謹慎體現在方方面面,此人身材挺拔,面容中有幾分先皇的孔武之氣,又有母妃楊氏的靜秀內斂。
皇帝留意到,吳王李恪的第一杯酒便敬了趙國公,而長孫無忌臉上除了客氣沒有額外的親熱,抬手將酒干了。之后二人沒有多說話,因為李恪馬上又去敬別的國公,然后是長一輩的王叔們。
而在同輩人中,吳王先敬的濮王李泰,只有李泰的生月比吳王大了一個月,而這時李恪的表情才生動了一些。
柳玉如拉著皇帝去外邊敬太妃們時,兩人恰好躲開了李恪敬酒。
在話語聲亂的酒席上,皇帝也看出吳王是按著年紀和輩份來敬的,而皇后拉著他離開恰是時候,因為李泰往下便是皇帝年長。
只是皇帝此時不知道,他與皇后離席的這個舉動,會不會在謹慎的李恪心里產生什么誤解。
侍女們待帝、后、妃們都躺下,這才移了燈燭退出去,寢室中陷入黑暗,也沒有人說話,不致于這么快都睡著了吧?
皇帝脫的赤光,在錦被下伸手往左邊一蕩,摸到了穿著薄薄一層睡衣的麗容。往右邊一蕩,是婉清,就是不知謝金蓮在兩人誰的后邊。
他問,“朕和皇后到外邊席上去敬酒時,里面都是怎么敬酒的?”
婉清在右邊開口說,“陛下和柳姐姐出去后,吳王便在自己座上坐下來,誰都未敬了,但別人舉杯時他也舉杯。”一邊說著,一邊將手撫到皇帝胸膛上來了。
麗容在左邊道,“臣妾看就是江安王很活泛,而其余王叔們都很莊肅。”一邊說著,一只手也很莊肅的撫上來。
容妃和婉妃的手在這里碰到了一起,誰也沒忙著躲,而是彼此悠然互撫了一下,這才緩緩地滑開了。
而皇帝此時已經下了決心,在新年的開端里,吳王的事不能再拖延了。李恪要再這么拖下去,便要顯得皇帝太在意那個嫡不嫡的問題這還算什么問題嗎?
至于趙國公對李恪的態度,那就更說不通了長孫大人純粹是考慮了妹妹當年的感受上點年紀的人都固執,記不住昨天的事,卻對陳年舊事念念不忘!
可這都是隋煬帝好心惹出來的事,與彼時尚未出生的吳王有什么關系!
皇帝打算在元旦大朝時,便分斷好李明和李恪兩件事,一日都不能再等!
他已經有了初步的打算,曹州、洪州、安州不是沒有地方,而是沒有穩妥的人來委任。
對于福王李元嬰,這也不算完。皇帝客客氣氣地與福王征詢意見,李元嬰不能總拿個鄭曼三番兩次地打發。
反正你福王不想動,朕也不必求你什么,但鄭曼和崔簡這對兒名人是不是要挪動一下?
他還有了個主張,但要同皇后商量一下:
女學中那些太妃們,凡是兒子有封地的,是該安排她們去兒子們的封地了,皇帝認為太妃們也教不出什么新鮮東西來,看看那個葉玉煙!
這么半天,謝貴妃不知躲到了哪里,也沒動靜,但皇帝金口玉言,說過由持梅花者侍寢,便一定要不打折扣去落實的,而且謝金蓮是不能違旨的。
皇帝還想問一問謝金蓮,看看她在晚宴上的所見,于是問道,“金蓮,你都看到什么了?”
謝金蓮在婉妃的身后,及時、匆匆、而小聲地回復道,“陛陛下,臣妾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呢。”
只有遠處一個人“哧!”地笑了一下,又沒了動靜。
皇帝這才察覺到,自移燈之后,寢殿之內就是執花的三人吱過聲,而其他人好像都隱身了。
而此時他才體察到,方才那兩只悠然的手是因為什么而悠然,與謝金蓮匆忙間的答非所問截然不同。
金徽大帝一翻身,要先照顧容妃,已經有些日子沒有觸碰到她了,這個時常擺弄長刀的女子,此時已經柔若無骨。
狂風無須醞釀,卷著烏云,吹過顫栗的粉紅色梅花,而她情緒的花枝,已經準備的太久了……
金徽二年,承天門大朝。
往常元旦大朝是不議事的,皇帝接受過百官的朝賀之后,按例三天不視事,群臣三日內也不會奏事。
今日,人們以為還會是這樣,年前抵京的親王們都沒有走,今日都到齊了。但皇帝看他們在神采奕奕的外表之下,好像也沒準備聽什么政事。
吳王李恪和曹王李明都在下邊,皇帝問道,“曹王年前所請將母妃移葬昭陵之事,不知諸卿有何看法?”
這個事將會是什么走向,皇帝有把握。
果然,趙國公長孫無忌聽罷,很快從坐處起身施禮道,“陛下,逝者已矣!而曹王之孝心不泯!微臣以為,陛下宜準其所請!承巢王嗣者,曹王也,與移葬一事非但不矛盾,而且更順理成章。”
看來,皇帝在晚宴上的話,白氏姐妹已經向趙國公透露過了。
皇帝假裝凝眉苦思,好像在作認真的考量,這將使曹王將首言的好處記到趙國公身上去。片刻之后才點頭道,“國公之言有理,甚合朕意,別人誰還有話說?”
都甚合朕意了,誰能有不同的話。
御史大夫褚遂良站出來附議,對此事表示贊同。江夏王贊同。侍中樊伯山贊同。中書令于志寧贊同。
曹王李明目光瑩亮,抬眼熱切地看向皇帝,聽皇帝朗聲道,“朕準曹王奏請,由宗正寺派員協助曹王移葬之事,規格按四妃之禮。”
他連忙出班謝恩,四妃之禮,就是按貴、淑、德、賢四妃的規格安葬了。
皇帝想接著說吳王之事,又覺著趙國公注定不會像曹王的事那么熱心,便又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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