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濛初神色著急,不是因為功敗垂成,也不是因為又起了什么變故,而是因為太多的亂民擁擠,堵住了他下山與官軍聯絡的道路。
五天之前,凌濛初毛遂自薦、臨危請命,上山充當勸降的客,當然有功名之心在里面。
但是同時,他也相信這些山上的亂民多數都是普通百姓,只要投降免死,就不會跟著屠阿丑等一伙水賊一條道走到黑。
不管是浙東還是浙西,也不光是嘉興還是湖州,這里的老百姓即使只是士紳之家的佃戶,平常的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
如今雖遇上了災年,但是這些平日里見到一個縣衙吏就害怕到要下跪磕頭的佃戶長工,怎么可能會突然一下子敢于殺官造反呢?
凌濛初相信,這些平時像羊群一樣膽怕事的佃戶長工們,不會突然一下子就變成吃人的惡狼。
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在冬天里的牛頭山上硬挺了幾個月的亂賊,肯定早就斷糧斷炊了,若是官府赦免了他們的死罪,他們又怎么會選擇活生生地將自己餓死在山林之中呢?
這就是他的底氣所在。
而跟著陶根厚一路上山途中親眼所見的凄慘景象,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心。
山間道兩旁懸掛著逐漸腐爛了的頭顱,密林之中那些沒有了血肉的白骨,還有亂民們在山林中躲避風雪的半地下的地窩子,以及那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非人面孔,等等這些東西,讓已經進入三月的牛頭山東麓顯得如同人間地獄一般。
凌濛初與陶根厚進山不過數里地,就被把守道路,防止亂民逃亡的山賊截住了。
陶根厚是他們押送下山的,他們自然認識,聽眼前這個人是官軍的大官,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一邊打還一邊罵著“狗官”,還搶走了他的“官身委任狀”。
凌濛初當然也知道閻王好見、鬼難纏的道理,他們想罵就讓他們罵,他們想打就讓他們打,一路上十分配合,只求盡快見到領頭做主的屠阿丑。
往山里又走了約莫十來里地,押送他們的亂賊拿出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有約莫翻山嶺一個多時辰,終于到了一個所在,兩人被摁在地上,等候他人前去通報。
過了一會兒,頭上的黑布被人除去,凌濛初發現自己身在一個院落之外,心想,這個就是上井村了。
凌濛初沒有猜錯,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正是上次陶根厚見到屠阿丑等人的地方。
凌濛初正打量著眼前的院落,卻突然看見院門被人大力拉開,很快從中走出幾個人來。
根據陶根厚之前的描述,他知道當先的那一個彪形大漢定是亂賊首領屠阿丑無疑。
果然,那彪形大漢手里拿著的正是蔡懋德寫給他的官身委任狀,或者“介紹信”,圍著凌濛初走了一圈之后,開口道:“你就是前來降的浙江兵備僉事凌玄房?”
凌濛初聞言整理了一下衣冠,站得筆直,然后不卑不亢地道:“官正是浙江兵備僉事凌玄房!你可是太湖賊屠阿丑?”
凌濛初剛完這話,就聽旁邊有人大聲喝道:“你這狗官,死到臨頭,還敢如此大膽!敢我們大當家的是賊?!”
這人一邊著一邊還要沖上前來。
只聽這時屠阿丑也是斷喝一聲,道:“周國能,你給我住手!”
周國能聞聲止步,憤憤而退。
屠阿丑這時方才對凌濛初道:“不錯,老子正是太湖上的屠阿丑!不知你凌大人這次前來,能不能代表朝廷做得了招安我等的這個主?”
凌濛初聽了這話,心知降有門,當下心里暫定,于是指著屠阿丑手上的官憑道:“官能不能做到了這個主,那個官身憑證上得已經很清楚了。官乃是浙江按察使蔡懋德蔡大人的權使者。
“而浙江按察使蔡大人則是這一次浙西平亂的權朝廷命官。你們是死是活,憑蔡懋德蔡大人的一句話而已。”
正在這時,站在屠阿丑身后不遠處的一個高大漢子突然道:“這話聽起來口氣好大,不過凌大人,我等之前也曾家居嘉善,與嘉興官府也不是沒有來往,卻從來沒有聽過浙江什么時候有了一個姓蔡的按察使,更沒有聽過有你這個兵備僉事。我等如今干的都是殺頭的買賣,誰又能保證今天放下了刀槍,官府明天不會拿我等秋后算賬?”
這個漢子剛完這番話,他旁邊的另外一個稍矮一點中年富態男子道:“陳兄弟的不是沒有道理。這一點不能不防。不過到姓蔡的按察使,鄙人也沒定過,但是前些年我卻多曾聽人起過杭州府的推官,有過一個也叫蔡懋德,只是不知是不是一個人?若是同一個人,那倒是未嘗不可信。”
這中年男子一陳兄弟,凌濛初很快就弄清楚了眼前幾人的身份,并且也明白了其中誰是可以拉攏,而誰又是拉攏不了的了。
凌濛初剛弄明白眼前話這人是誰,只聽他又接著道:“至于凌大人你,鄙人倒也不是一無所知。只是不知你何時成了咱浙江的兵備僉事?”
凌濛初聽完此言,心里一驚,難道這伙亂賊之中居然還有人認得自己不成,連忙拿眼細看這個話的程宰,反復回憶,不記得與他有過交集,當下稍稍放下心來。
程宰完這個話,屠阿丑、周國能、陳大郎一起看向凌濛初。
凌濛初怕這些人有了疑心,即刻道:“也許是官眼拙,未曾認得閣下是誰,與官有何交往?”
凌濛初話音剛落,就聽程宰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停后,程宰道:“鄙人知道凌大人的名頭,但凌大人卻未必聽過鄙人。當然了,想必如今我程宰的名號,在浙江也算是家喻戶曉了吧。”
程宰完這個之后,也是苦笑不已。
凌濛初因著自費刻印拍案驚奇的集,在湖州、嘉興一帶乃是江南,也算是有名氣。
程宰雖是個商家,但是一度也曾附庸風雅,跟讀書人混過會社,所以也知道凌玄房凌濛初的名號。
凌濛初想到這一點之后,沖他點了點頭,道:“爾等聚眾作亂,殺官造反之后,朝廷在浙江整軍備戰,凌某被蔡大人看重,奏報朝廷給了官浙江兵備僉事的官身,也不過就是這幾個月里的事情。你不知道,也算正常。”
道這里,凌濛初接著道:“爾等作亂已近半年,朝廷從浙江、福建、南直調集數萬大軍前來平亂,如今皆已云集牛頭山四邊,可以時至今日,爾等早已是插翅難飛。除了放下屠刀,就地投降之外,已經沒有別的生路可走。
“前次蔡臬臺遣人送信勸降,爾等要看官府誠意,今次蔡臬臺便遣官前來約降,并且賦予權,已經是朝廷所能夠給出的最大誠意了。希望你們不要執迷不悟,錯失這僅有的一次良機!”
凌濛初完這個話,靜靜地看著屠阿丑。
而屠阿丑則翻來覆去地看著手中那張寫明了凌濛初身份并且帶有按察使司印記的宣紙,最終把目光落在了“降者免死,立功者賞”這八個字上面。
單純一個免死,對于那些附賊從亂的普通亂民來足夠了,但是對他們這種領頭做主的頭目首領來,卻還不夠。
雖然高高在上還不到半年,但是這幾個頭領就已經迷戀上了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而這也是屠阿丑開頭就問他能不能做主招安的原因。
因為他們想當官。而中國自來就有“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
這也是屠阿丑自從在太湖上混出名堂之后一直就有的想法。
屠阿丑又反復看了看“立功者賞”這幾個字,心中有了一些盤算,當下道:“今日天色已晚,我等也需商議。凌大人先在這里將就一個晚上,明日午時屠某等人定然給你一個答復。”
屠阿丑完這話,當即大步離去,院中的嘍啰也隨即上前,將凌濛初和陶根厚綁了手腳,分別關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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