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胡口山西商會的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在范家大院里的這處閣中爭吵了起來。
多數人都是二話不,直接就將當初在殺胡口內跟著范家干下的那些勾當都推到了范家的身上,氣得范永奎和范三拔兩人與殺胡口山西商會中的其他幾家東主和掌柜吵得不可開交。
突然,靜靜地想了半天心事,同時也靜靜地聽了各家半天爭吵的范永斗,將手中緊握了半天,都已經冷掉了的茶杯“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立刻摔了個稀巴爛。
范永斗的舉動,成功地制止了大家的爭吵,所有人都將目光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這時只聽滿臉憔悴卻也滿臉陰沉的范永斗狠狠道:“自來成大事者,不拘節!我輩行商坐賈,從來靠事發家,我們不欠朝廷什么!
“況且自從朱家皇帝坐江山以來,天下士農工商四民,我輩行商坐賈居于最下!任憑你家財萬貫,見了誰卻不是低人一等?!我們把朝廷奉若神明,可是這大明朝廷何時正眼看過我等?!”
范永斗突然莫名其妙沒頭沒腦地完了這段話,不知道是不是陷入了對什么往事的回憶之中,總之再次沉默不語。
正當王登庫、翟堂、黃云發等人等得不耐煩了,準備要話的當口,范永斗突然又道:
“什么故鄉他鄉,我輩生為行商坐賈,只要有了銀子,哪里不能立足,哪里不能存身!?
“女真人征服了蒙古,今日雖然一時失敗,但是論其實力,九邊以北悉歸其下,退回了塞北,也仍是萬里大國!
“再,我范家與你們各家誰不是靠著出口貿易發家?!今后但凡大金國占據著邊外的草原,你們哪一家不需要大金國的照應?!
“若是沒有了口外的邊貿,我輩行商坐賈又如何安身立命?!我們商會各家素來同氣連枝、休戚與共,到了這時,休要再你家是你家,我家是我家的話!”
此時此刻范永斗心中當然惶恐,只是眾人都在等他拿主意,他也只能強自鎮定了。
他是去過大金國的,當年縱橫草原的四十萬騎蒙古國主林丹汗是多么囂張跋扈不可一世,可在大金國的鐵騎面前,還不是一敗再敗,一逃再逃。
就大明朝這個已經傳世兩百五十多年的老大帝國吧,從萬歷年間開始,大明朝的軍隊面對大金國的女真人還不是節節敗退,一再損兵折將、丟城失地!
作為一個縱橫商海數十年之久的晉商領袖,范永斗對萬歷以來的形勢看得很明白,若是讓他在女真、蒙古和大明這三方實力之中選擇一方押寶下注,他一定是毫不猶豫地把寶押在女真人的大金國上面。
因為他去過遼東,他見識過大金**隊的紀律嚴明、驍勇善戰,見識過大金國國主的雄才大略與禮賢下士!
也因此,這一回,他真的是萬萬沒有想到,在他心目中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大金**隊,竟然會敗在了貪官污吏遍地、軍隊腐朽不堪的大明朝廷手上!
雖然這個結果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簡直令他難以置信,但是大金國的三貝勒狼狽逃竄而回,這個事實卻令他不得不信。
事已至此,再是惶恐不安,也要立刻拿出個主意出來啊!
范永斗先是用那一番既是安慰自己,又是安慰別人的話,暫時穩定住了眼前的場面,然后接著道:
“前番殺胡口內之事,千不該萬不該,不是不該幫助女真人,而是不該走脫了那姓姜的守備!
“只是如今事已至此,我們之間追究到底是范家的責任大點,還是商會的責任大點,都已經毫無意義!
“為今之計,犬子得沒有錯!唯有先離開了殺胡口,暫時避避風頭再!
“今日你們既然來了范某這里議事,若要我范永斗拿個主意,那就隨我一同跟著大金國兵馬出關,若是諸位自有打算,那么范某沒什么可,諸位請便!”
范家大院里的漢奸聚會,一直到了太陽偏西才結束。
殺胡口山西商會的各家東主和掌柜們最終也沒有達成一致,而是各懷心思,急匆匆地離開范家大院,回到各家的商鋪、貨棧之中,立刻開始收拾其財貨行裝,準備盡快離開殺胡口了。
殺胡口內這些漢人商戶的行動自然瞞不過莽古爾泰的眼睛。
此時的莽古爾泰,還并不知道黃臺吉的正黃旗和岳托的鑲紅旗同樣損失慘重,他只道就他正藍旗這次入關損失最大,不僅帶入大明境內的正藍旗牛錄損失殆盡,而且入關之后一路搶掠而來的大筆金銀布帛,也隨著自己在紫荊關下的倉皇敗退而丟了個精光。
此時到了殺胡口內,自己的正藍旗和巴達禮的腦溫科爾沁騎兵人人饑寒交迫,要糧食沒糧食,要金銀沒金銀,士氣接近崩潰。
莽古爾泰及其麾下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失敗。
因此,這一次北逃的經歷,簡直如同噩夢一般,讓正藍旗和腦溫科爾沁的各級頭領們怨聲載道,而剩余的五千大軍士氣更是低到了一個極點。
眼看著這一次大金國的軍隊在大明朝的境內敗局已定,若不趁著撤離之前的最后一次機會搶一些財物回去,自己跟著黃臺吉遠征數千里,損失旗丁數千員,到最后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所以,逃到了殺胡堡以后,在兒子光袞、額必倫等人的慫恿下,莽古爾泰餓狼一般的目光,很快就鎖定在了殺胡口內這些財貨堆積如山的山西商人身上。
黃臺吉重視明朝的商人,甚至還給了其中的范家以兩個漢軍一等備御的世職,但是對于莽古爾泰來,這些人卻是無足輕重。
大金國的軍隊眼看著就要撤出關外,撤回塞北,撤回遼東去了,難道要留著殺胡口內堆積如山的財物,給前來收復失地的明軍將校士卒過年嗎?
從庫庫和屯往北再往東,一路上數千里的大漠草原,他可是走過的,那里除了風沙和青草,還有什么?
屈指可數的幾個部落,一個個窮得叮當響,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又如何能夠供給他莽古爾泰正藍旗的軍隊?!
何況到了現在,那片大漠草原上風雪交加,連青草都沒有了,即將到來漫漫歸途,他莽古爾泰拿什么維持麾下的生命和士氣?!
就算這些人是黃臺吉的人又能怎么樣?!
黃臺吉把他莽古爾泰坑成了這樣,難道他還不能從這些人身上得到一些補償!
更何況,若是沒有這些人慫恿著誘導著黃臺吉非要南下攻打明朝,他莽古爾泰今日能落到這步田地?!
因此,就在當天夜里,殺胡口內寒風呼嘯、滴水成冰,莽古爾泰不顧宗室拜山和冷僧機的勸阻,下令麾下僅剩的正藍旗軍隊和腦溫科爾沁騎兵共計五千余人,當先對殺胡口內正在收拾行裝準備逃離的山西商會各家商號動了手!
留在殺胡口內一直負責充當范家與拜山之間聯絡人的范文寀,大驚之下,去找宗室覺羅拜山和揚古利長子阿哈旦無果,又去找莽古爾泰,拿出了黃臺吉曾經許下的不準動殺胡口內山西商會一草一木的口諭,妄圖組織莽古爾泰的燒殺搶掠。
結果,范文寀不僅沒有阻止得了正藍旗和腦溫科爾沁騎兵的搶掠行為,而且因為搬出黃臺吉的口諭制止莽古爾泰,被一時惱怒的莽古爾泰當場拔刀砍死。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就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殺胡口內的搶掠和殺戮了。
范永斗等人還沒有收拾好行裝,建虜正藍旗的大兵就沖進了范家大院之內。
眼看著這些正藍旗的大兵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上、見錢物就搶,范永斗、范永奎和范三拔也顧不上自家在殺胡口的大量財富貨物了,在眾多家丁的護衛之下沖出家門,前去尋找范文寀尋求庇護。
可惜的是,他們凄凄惶惶地派人幾乎找遍了殺胡堡,也沒有找到范文寀的下落,最后不得已只好往南奔逃。
結果,這些人趁著正藍旗和蒙古人搶掠金銀財帛的混亂,居然逃出殺胡口的南門,一路往大同右衛所在的朔平城而去。
一路上,范永斗、范永奎、范三拔等人,在殺胡口的南門外不遠之處,還遇到了王大東主王登庫、翟大東主翟堂和黃大東主黃云發。
這幾個人向來見風使舵、善于鉆營,殺胡口內亂事一起,當即攜帶收拾好的金銀細軟往南就逃,竟然一個不落,都逃得了性命。
這些人在各自商號伙計或者商號武裝的保護之下,在殺胡口南門外的不遠處撞見,人人都是破口大罵建虜畜生。
然而大罵歸大罵,對于建虜貴人這種“背信棄義”的行為,他們卻是無可奈何。
也是到了此時,這些當初寄希望于建虜打敗朝廷,從而讓他們今后壟斷明朝塞外貿易的商人們,卻突然發現,背棄了自己的家國民族,到頭來他們竟然里外不是人,變得無依無靠,什么也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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