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不知道,他派去送信的斥候在半路死于公孫瓚的截殺,燕北也不知道,公孫瓚并未追擊丘力居。
他只看到張純緩緩地搖頭,問道:“你是從北方繞行,還是走渤海、樂陵二郡的水路抵達遼東的?”
“鮮卑,燕某雖并不支持您的大業,但一番知遇,燕某總要保您的性命。”
夜晚的風沒有多少涼意,天已經陰沉一個多月,也不知何時才會降下大雨。燕北看著眼前兩鬢白霜的老者,在內心中感到悲涼。他看過大賢良師張角立于高臺仿佛呼風喚雨般的模樣,也遠遠地在冀州見過他的棺槨;他見過張純一年前是如何翻云覆雨,也見到他今日的頹唐。
這個時代太快了,快到一場兵敗便能讓呼風喚雨的男人功敗垂成。
他不知道曾經沮授所言‘他的明天’還有多遠,雖然他覺得或許有一日他也會想張純一樣,手無足措地迎接自己的終結。
但他知道,在北方持續年余的這場叛亂之中,張舉張純的時代已經落幕了。
接下來,是屬于他的燕北時代。
“你不該回來,或許在冀州時,你若帶著兵馬投奔朝廷……或許不會死。”張純極力掩飾著自己的萬念俱灰,頗有些痛心疾首之意地道:“遼東這個地方太窮,根養不起多少兵,幽州牧手下有公孫瓚這樣的大將,誰都贏不了他。”
張純覺得自己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丘力居的萬余烏桓騎無法給他帶來安的感覺,燕北這座六千人的營地一樣無法教他安心。
自劉虞懸賞他與張舉的首級之后,他便覺得自己走來走去像是個穿上衣服的金罐子,有時候自己看著刀刃,都想給脖子上剌上一刀,再把提著腦袋去找劉虞,三千斤的金子便到手了。
最終自己這顆腦袋會被傳送到洛陽皇宮大殿之上,中平二年他曾前往洛陽述職,他進過那座氣勢恢宏的大殿,雖然大殿不太透光,靠著九支銅獸燈的光總是令人感到昏暗的壓抑。
他的腦袋就會像曾經無數個反賊首領一樣,被百官唾棄,最終懸掛在洛陽城門上示眾,用以震懾宵。當這顆首級被石灰浸泡過后保持著腐壞的模樣,一雙圓蹬蹬的眼睛盯著那些平凡的人們……洛陽有十二座城門,會是哪一道呢?沒人知道這顆腦袋的主人曾經想過什么,無人知曉他起兵的緣由,亦無人想起他曾經為帝國立下的汗馬功勞。
他希望自己能被掛在青鎖門上,那里面朝著洛陽城達官貴人最多的南宮之外,或許那些人沒空去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就算是死了,他也不想被人那樣盯著,指指點點。
燕北不知道張純在想什么身后事,他只是緩緩搖頭,開口的聲音不大卻無比堅定,“張公,若是打算送死,燕某便只身前來了……我帶著兩萬個弟兄在這里等著你,不是來送死的。”
“誰都不會死,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燕北緩緩道:“至少我們不會死在這里,不會死在中平六年。”
張純一愣,喃喃道:“兩萬兵馬?老夫遍觀營地,至多七千人,那剩下的人呢?”
燕北笑笑,沒有理會張純這句,只是道:“我打算讓烏桓王丘力居護送您一路進入遼東屬國,我會讓丘力居保證您像烏桓貴族一樣的生活,不要再回到漢地了,如何?”
張純楞了一下,他不知道燕北在這里能不能擋住公孫瓚,可他如今只能相信燕北了。片刻之后他才反應過來,有些苦澀地問道:“那……張舉呢?”
“張天子比您的官職高,屬下得先送他……送他入土為安。”燕北轉頭看了一眼蠟燭,抬起一根手指輕聲道:“您聽……喊殺聲。”
……
天氣來悶,王政在營帳里翻來覆去,按道理到了這里他應當是安的,也能松下心來了,可他就是睡不踏實。
想到白日里張舉見到燕北時沒有一點救命恩人的感覺,反而仍舊以為自己還是漁陽的天子,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就讓他心里感到不安。
他們的營地就在燕北的中軍營當中,添置出一個夠八百人休息的地方。這還都是張舉的主意。在他看來外人沒有自己人用的順手,而且燕北的驍牙軍衣甲明亮,甚至比公孫瓚那三千精銳還好上不少,被這樣的軍隊保護著,單是想想便讓人覺得心安。
在張舉看來,燕北是自己人,烏桓人是外人。
“唉。”
王政嘆了口氣,燕北怎么會是自己人呢。現在這時候,除了自己,哪兒還能有真正的自己人啊。
就連他自己見到張舉和張純時都總是想抽刀把倆人砍了……八千金啊!夠他王政三代不愁吃喝,實在是不知道殺了二人之后自己如何脫身,否則王政早就付諸行動了。
所以這些日子,他總在刻意與陳扉套關系,眼下漢人領軍的只有他和陳扉了,張舉在石門一戰手下精銳盡數潰敗,為了活命連妻兒都被拋棄,哪里還能有什么親信。
就在這時,帳簾突然被掀起,王政連忙將手摸到榻旁的刀柄上,卻見帳簾下一張熟悉的臉,燕北部下的遠房兄弟露出半個身子,聲問道:“兄長,校尉陳扉在哪?”
王政見是王義,也沒多想,便指著旁邊道:“就在旁邊。”
王義點頭,叮囑道:“待會別亂走。”
罷,王義便放下帳簾轉頭走了。王政只聽到外面浩浩蕩蕩的腳步聲與鎧甲碰撞之音,方才松開攥著刀柄的手,猛然見想起方才王義離去時帳簾落下那一刻一晃而逝的明亮長刀。
細細想來,王義大半夜一身頂盔摜甲也不正常……不行,王義要去做什么!
王政趕忙連滾帶爬地起身,隨手披上一件衣服便想往外走,走到帳簾旁卻硬生生地頓住腳步。
王義……要去殺陳扉嗎?
他與陳扉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這是奉了誰的命令?燕北!
王政不敢動了,在床榻上取過環刀抓在兩手之中,立在帳中角落不敢做聲。
燕北是不是要殺陳扉,他已經管不了了,現在他擔心的就是燕北是不是也要殺他!
不過百息時間,王政清楚地數著自己的呼吸,恨不得將兩只耳朵豎起來聽清外面那些聲音。
“啊!”
一聲凄厲的叫喊聲在王政不遠處響起,激得王政背后的寒毛都炸了起來,緊接著就像吹響了號角,整個營地暴亂無比,到處是鎧甲碰撞聲、叫喊廝殺聲,將王政嚇得渾身顫抖。
紛亂不過持續了數十息的時間,他聽到一聲粗豪的喝聲,“奉將軍燕北之命,斬殺叛賊張舉,余者不究,放下兵刃!”
其實在很久之前王政就有過納悶,當幽州牧劉虞的購賞令一出,張舉張純榜上有名就不了,為何像他們這樣的幫手,王政、陳扉也在上面。可眾所周知,這場叛亂雖然挑頭的是張舉張純,但在冀州幽州鬧得最兇的是烏桓人和燕北啊!
偏偏,烏桓的大王丘力居,峭王蘇仆延都沒在上面,或許他們是外族,不追究便不追究了。但為何燕北也沒在上面?
現在王政明白了。
燕北、蘇仆延、丘力居,他們是一伙的!
張舉已經死了,是不是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
王政已經在心底里默數自己的死亡時間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帳外再度傳來鐵鞋的腳步聲,王義再度撩開帳簾,看到兄長被嚇到的窘態也不見怪,輕笑一聲將帶血的環刀收回刀鞘,帶著善意道:“兄長,陳扉死了,燕將軍要你統領剩下的漢兒兵馬,快穿上甲胄去穩定軍心吧。”
王政瞪大了眼睛,青紫色的追純一直不停哆嗦地問道:“燕,燕將軍,不殺我?”
王義摸了摸腦袋,咧嘴笑道:“殺什么殺,快去統兵吧,咱們是一家子。”
完,王義也不管王政怎么想,轉身便出了王政的軍帳。他現在已經別無所求了,燕北到最后也沒打算殺王政,也沒打算殺張純……跟著這樣的人,就算亡命天下也值得了。
姜晉提著陳扉與張舉的首級遞給屬下,讓人封在木盒里跟他一同給燕北送過去。
很多事情在今晚都塵埃落定了,智謀善斷的沮先生此時正在烏桓人的軍帳里與烏桓二王把酒言歡,將軍與張純徹夜深談。
雜事都在這個夜里收拾得七七八八,接下來可以卯足了精神應付與公孫瓚的大戰了。
姜晉哼著曲兒帶著兩名隨從端著放好張舉、陳扉首級的木盒子向燕北的帳中走去,估計燕北今晚上沒空多留他……這正合他意,沾染了一身的血腥氣,他要回去好好泡個澡,然后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
張純見到血染衣甲的姜晉時便已是面如死灰,他甚至不愿讓燕北的屬下打開盒子,他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
燕北拿起在幾案上放了半宿的酒壺,倒在面前的碗里,端起對著張純遙遙一敬,隨后灑在木盒之上,“張公,敬張天子一碗吧,送他入土……燕某派人傳信幽州劉公,以他的性命,來換您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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