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來得快，去得也快。??  就像西面山谷里吹出的風，掃蕩荒野上的血腥氣灌入人們口鼻間。

    混亂的爭斗里沒有誰能保持平靜，甚至許多潰逃出百十步聽到身后袍澤跳著叫著喊出勝利的消息，也才恍然驚覺原來自己已經逃出這么遠。

    逃出能夠養(yǎng)活幾條性命的頭顱那么遠。

    來有趣，那些由饑民搖身一變的鄉(xiāng)勇死士在面對黑山斥候時展現出人性中無比懦弱的一面，可當黑山斥候被殺死，他們竟有膽量覬覦焦觸所殺的那些級。

    離餓死并不太遠的人，對躺在地上的尸沒有多少敬畏。呼喊幾聲勝利之類的詞匯，接著便有幾個膽大的拖拽著地上的腿向一旁拉著，還心翼翼地看著喘著粗氣的焦觸。

    這個以一己之力殺死七名斥候的青年，這個昨日被他們推舉為領的年輕人此時累壞了。

    他們沒有現焦觸垂下汗滴的眼瞼下目露兇光的眼，整個頜部被矛頭攪得狼藉的斥候什長躺在焦觸腳下，費力掰斷已經僵化的手指，焦觸取過環(huán)刀看了一眼刀口，揪著什長級狠狠地剁下去。

    一刀，一刀，又一刀。

    脖頸最后一點皮肉被拽斷，挽著髻提在手中，焦觸朝那幾個拖出尸的人走過去，他一個字也沒有，只是微微地揚著環(huán)刀。

    幾個三四十歲的漢子被焦觸果決地取下頭顱的動作嚇到了，吞咽著口水，放下尸的大腿。

    焦觸接連不斷地奪下七個級，丟在地上。

    接著，扒下什長無頭尸身上穿著那塊被他在胸口捅出窟窿的皮甲穿在身上，皮腿甲也有樣學樣地綁在身上，七顆猙獰可怖的頭顱系在腰間，又從尸旁邊取過一副弓箭負在背后，這才攏著散開粘滿血液的頭立起身來。

    “剩下的，你們拿走。”盡管握著環(huán)刀的手指在顫抖，出的話語卻堅決而平靜，“誰會用弓，把剩下的拿走。”

    得到焦觸的肯，片刻便有七個漢子帶著畏懼弓著身子走到這邊，取走弓箭。

    從這一刻，這個年輕人真正成為這些死士的領。

    復仇給他帶來無與倫比的力量，在殺死這些黑山斥候后，不安與快意同時涌上胸口。

    家人在禍亂中離散，田地被踐踏一空。今早跪伏在望都城外時，他除了襁褓里臟兮兮的兒子一無所有。可現在，他有手里握著的環(huán)刀弓箭和披掛滲著血跡的皮甲。

    還有腰間懸掛著七顆猙獰頭顱與胸口的一腔孤勇。

    “拿起兵器，跟某找到他們，殺死他們！”

    ……

    子時的夜，燕北跪坐望都城頭，過城垛望向恒水的方向。從這里看過去入眼只有漆黑一片，夜風拂過令他打了個愜意的哈欠。

    付出微薄的糧食便能讓旁人為自己賣命的感覺，令燕北心中輕松與愧疚夾雜……大體來看這樣是極好的，人們各司其職，只要有事便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

    如果那些渡過恒水的死士都是老練的勇士，如果燕北手里有更多皮甲弓戟就更好了。

    太史慈從城外回來，登上城頭道：“回來二百多個了，那個叫焦觸的還沒回來。”

    燕北點頭，讓太史慈與他一同坐下，問道：“回來的那些，傷亡如何，可有斬獲？”

    “死了百十個，帶回二十多個頭顱。”太史慈默默著，跪坐在燕北身旁，抬頭看了一眼陰云遮住星斗的天，嘆氣道：“將軍，天下真的是來亂了。”

    三個人就會死一個，而死五個才能殺死一個黑山斥候嗎？

    燕北轉頭有些詫異地問道：“為何這么？”

    這天下難道不是一直這么亂嗎？

    “慈年少時，鄉(xiāng)閭之間百姓總因搶奪水源爭斗，每年開春都會有人受傷，鄉(xiāng)野村夫用農具紅眼便不知輕重，有時便有百姓被失手打死。”太史慈帶著回憶的語氣，當時可怖無比的事情現在來竟會帶著笑意，“阿母每每聽，便會教訓家中奴仆，這世道亂啦，人心太壞，搶水或是牛踏壞田地怎么能傷人、殺人呢？”

    “可燕君你看現在，兵災一起，一日里死上百人，大戰(zhàn)更是數百上千的人死于非命。”太史慈搖著頭，眼神中帶著迷惘，“自黃巾起，天下各地紛亂不息，殺戮來多……亂世啊！”

    燕北沉默，他并不知曉該些什么。

    或許是同人不同命吧，生為遼東邊鄙之人，從到大他見識了不知多少殺戮。漢與鮮卑、漢與烏桓、漢與高句麗、漢與扶余、漢與漢……種種紛亂，數不勝數。

    而他自己，盜馬貨、殺人破家，惡事壞事又不知做了多少。

    “子義，你相信人生來有命嗎？”燕北頓了很久，想了很久才開口輕聲道：“我是不信的。有些人生來一無所有，可有些人生下來便占有鄔堡良田，人們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同的。圣人教化要人安分、安穩(wěn)，士人們坐在一起清談，隨手一招便有仆從奉上酒食還不厭精細。”

    “燕某若告訴你，時候阿父總掛在嘴邊的便是要尊敬主家為主家牛馬，你信不信？這是真的，沒辦法，生來為奴，命都比別人卑賤！”燕北緩緩著，實際上時至今日他心里已無半分戾氣，平淡地像講述別人的故事，“我時候，公孫域也不大，家里的人們總阿北去睡馬廄、阿北去換槽食……可阿北很累了，阿北好餓啊，主家知道嗎？他們不知道，他們只在乎自己。”

    “燕某如此，世間大抵的奴仆多為如此。”燕北輕松地笑，“長此以往，能不亂嗎？你看這些年起兵的有幾個是因為大義……大賢良師也好、中山張公也罷，都僅僅是因為自己的不滿，從者云集。那些拿起兵器的人難道每個心中都有自己的大業(yè)要做嗎？更多的人啊，就像今晚渡過恒水的中山死士一樣，他們想的是殺人，因為殺人能讓他們有飯吃。”

    太史慈默然，他只是感慨一句，沒想到燕北居然對這幾次叛亂都有自己的考慮，這令他感到驚訝之余又有些困惑，問道：“難道校尉你認為這種混亂不會結束，而是愈演愈烈嗎？”

    燕北笑了，他對即將到來的亂世一點都不感到擔心，只是兵馬大權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上，有遼東一隅可夠他生存，這個制造混亂的行家里手便堅信自己能活下去。他舉目望向西南，眸子里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人們那邊是洛陽的方向，天下皇城。”

    “想讓天下安定很容易啊，百姓需要的只是那么點兒東西。只要像先漢開朝時一般政通人和，免除百姓的苛捐雜稅，很容易就平定了。可朝廷能斷了賦稅么？別各州的叛亂需要平定，就連燕某養(yǎng)一個遼東郡都已扔進去數千萬錢。”燕北擺手，語氣中充滿了對未來天下局勢的悲觀與幸災樂禍，“百姓不能生活、各地兵亂不解，朝堂政變才過去幾個月，涼州的董仲穎又率軍入了京……董若掌握了朝政，你覺得他會如何呢？”

    “邊鄙之人，殘暴無度？在下覺得未必會是如此。”

    太史慈想了想，心里找不到一點董入京后天下不亂的理由，只能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燕北，希望燕北能出些讓他感到安心的話，可是燕北沒有。

    “他不會亂的，除非他是個傻子。何況燕某并不覺得，能讓先帝拜為九卿辭而不受的人是個傻子。”燕北笑的輕松，帶著些許自得的神色對太史慈道：“邊郡宿將，他領著兵進京，能想做什么？肯定是奪權。要么做著改朝換代的大夢，要么想輔立皇帝穩(wěn)定時局當一回從龍之臣。無論他想做什么，只要不想被人反對，就一定不會亂……恰恰相反，燕某覺得等咱們平定了叛亂，各個都能加官進爵。”

    董進京會亂？

    燕北打死都不信，要那些士大夫反對他，這個是有可能的，可就算反對還能怎么著，只要沒把董逼急了，肯定什么都是好商量的。

    太史慈沒燕北想的那么多，他只是覺得董進京，天下可能會更亂而感到難過。

    天下大事，不外乎如此。多數人的生死往往僅僅掌握在少數人的手里，或許一個人的野心便會使得千萬人大劫不復。

    夜深了，城上有武士來報，城外的中山死士大多回還，沒回來也就回不來了。

    那個焦觸，也回來了。

    帶著纏滿腰間的級，穿著洞穿血洞的皮甲，頂著銹跡斑斑的鐵胄，腰間插著三柄環(huán)刀在城下向燕北稟報，請求入城。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那股廝殺場里滾一遭，帶回滿身的血腥氣。焦觸此時的模樣令把守城門的燕趙武士都感到畏懼。

    十幾個腦袋被焦觸解下丟在城門口的地下，快步登上城頭拜在燕北面前，拱手道：“報燕將軍，屬下斬及十四，率部回還……今夜死傷四百余，得級百五十。”

    殺了一百五十個人！

    燕北瞪大了眼睛，他放在恒水沿線的斥候才只有七百，陶升估計也就千把號斥候，焦觸帶著這點人一晚上殺了陶升至少一成的斥候？

    只怕此時陶升要氣急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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