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宅有兩處，一處在崇仁坊，一處在勝業(yè)坊。早先在永興坊還跟魏徵做“鄰居”，但因?yàn)榛实鄣姆赓p緣故，杜宅變化多在崇仁坊和勝業(yè)坊之間，偶爾跟李績搭伙，偶爾又在寶剎寺跟光頭們閑聊。

    大約是臨死之前的最后一點(diǎn)倔強(qiáng)，杜如晦并沒有去寶剎寺讓和尚們給祈福續(xù)命，硬挺著返轉(zhuǎn)了勝業(yè)坊。

    等到了勝業(yè)坊，就徹底昏了過去，依然是偶爾清醒偶爾昏迷的狀態(tài)。

    “大人來時叮囑過，他想和操之談?wù)劇！?br />
    “我知道。”

    張德點(diǎn)點(diǎn)頭，拍了拍眼眶通紅的杜構(gòu)，“兄長放心，我就守在這里。”

    “有勞了。”

    沒有客氣什么，這時候再講什么客氣，也是多余的。

    “都守著吧。”

    連張大象都開了口，他一向不著調(diào)，但這時候，作為鄒國公家的大公子，他的態(tài)度并非全然為了照顧杜氏的情緒。而是將來，鄒國公張公謹(jǐn)早晚也有這么一遭，到那時候，何嘗杜氏兄弟不要到場呢？

    “尋幾張凳子過來。”

    “隨便找個地坐吧，都是自家兄弟。”

    李震直接倚著墻柱，雙手環(huán)保在那里發(fā)呆，半晌沒說話。

    整個杜氏的兒郎早就到了長安城，只是這光景，杜氏兄弟的“小弟兄”顯然比杜氏宗親更加親近。

    從來都是個混蛋的杜荷這時候已經(jīng)憔悴的不行，坐在那里時不時地擦拭眼淚。他大約是悔恨的，也應(yīng)該悔恨。直到這一刻，他才無比后悔，后悔辜負(fù)老子的期望，后悔自己無比混賬……

    “大人常說自己六十有四，可以了。”

    半晌，打破沉默的，是杜構(gòu)自己。

    眾兄弟看過去，想要安慰，又是無從開口。

    張德看著杜構(gòu)，看著里間門口的簾子，心中卻很清楚，杜如晦本該早早累死。這個洞察世事的宰相，的的確確對自己的人生看得很清。

    于杜如晦而言，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多活一天都是賺到的感覺，這讓他很是灑脫。

    作為一條亂入貞觀朝的工科狗，張德本以為自己應(yīng)該對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徹底不屑一顧的，只是到此時此刻，卻又不得不羞愧難當(dāng)，終究還是血肉之軀，終究還是有著感情。

    “唉……”

    各種情緒化作一聲長嘆，引得一幫而立之年的老爺們兒全都不受控制地哭出了聲來。

    和尉遲恭程知節(jié)不同，杜如晦對他們這些后輩的照拂，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細(xì)致入微不著痕跡。要等過了很久，才會反應(yīng)過來，啊，當(dāng)時杜相之舉，竟是有如此深意。

    “山東之門戶，河南之庭柱”，總統(tǒng)河南的時候，他們這些勛貴子弟，能夠一口氣打開局面，何嘗沒有杜如晦在朝堂跟李皇帝“過招”的緣故？

    不敢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心懷感激，這是最起碼的素養(yǎng)。

    “老夫出去一下。”

    李震深吸一口氣，紅著眼睛推門而出，不多時，門外便傳來抽泣聲。饒是李績的兒子，也并非那般剛硬冷血。

    此時此刻，禁苑中太上皇李淵坐在躺椅上，神色也是頗為感慨，眼睛望著天，半晌突然道：“二郎那里論功，‘房謀杜斷’實(shí)為第一。”

    一旁刺繡的宇文昭儀聽到他說話，將手中的活計放下，雙手交疊在膝上，看著李淵道：“你又不能出宮，何必過分傷神。”

    “當(dāng)年高孝基，他言語杜如晦必成棟梁，數(shù)十年風(fēng)流，杜克明這一去，乃成千古名相啊。”

    “阿郎這是怎么了？”

    “老夫若有所感，不成么？”

    李淵沒好氣地扭過頭，瞪了一眼宇文昭儀。

    “你都八十多了，若有所感個甚么！”

    也算是“老夫老妻”吧，當(dāng)然宇文昭儀也不算多老，姑且算是“老夫少妻”，興許是“老夫少妾”，總之，宇文昭儀難得反嗆了一句。

    一時有些發(fā)愣的李淵回魂了一般，這才神在在地來了一句：“也是，老夫都八十有二，怎么算也是長壽帝王，還計較個甚么。”

    李唐這份家業(yè)，眼下看來，比劉漢也不差多少。

    “‘夔牛’在山東，可有來信？”

    “他一個閑王，在山東除了寫信，還能做甚么？說是去洛陽跟人學(xué)畫，也沒見學(xué)著甚么。如今又去學(xué)甚么寫真，著實(shí)不像個親王。”

    “夔牛”是魯王的小名，人送十九郎，早先為燕王時年紀(jì)小，但也白撿了不少便宜。親王府不少官吏沾了燕王府的光，在幽州滄州撈了不少好處。閑王里頭，十九郎屬于有錢的那種。

    “這光景也不知道回家看看他老子的嗎？”

    “你這是怎么了？”

    宇文昭儀這才覺得李淵有些怪異，將手中的針線放下，“阿郎，莫要因杜克明而傷神，你又不再年輕。”

    握住了李淵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多年“夫妻”，再沒有感情基礎(chǔ)，這么多年下來，兒子女兒都有，親情總歸是有的。

    更何況，宇文氏除了依靠他李淵，也真是沒什么靠山。

    “老夫只是覺得……老夫也快要去了。”

    李淵目光平靜，看著天空，微微抬手，卻再無當(dāng)年指點(diǎn)江山的霸氣，只是一個頤養(yǎng)天年的尋常老者：“老夫有時候總在想，八十有二……怎會是老夫該享的福壽呢？似老夫這般，豈能七老八十？”

    “莫要胡謅！”

    “想來，杜克明……也是有過這種念頭的吧。他本就是個體虛身弱的，當(dāng)年杜淹之事，傷透了他的心。二郎功業(yè)，又有他出謀劃策，都說房喬善謀，可這史上，奇思巧謀之輩多如牛毛。似他這般斷事如斷刀之輩，才是少之又少啊。”

    說到這里，李淵就像是自問自答一般，“心神勞累，能活一甲子，當(dāng)真不容易。”

    “這是天妒的才能！”

    李淵提高了音量，“天妒之才，怎可長壽？！”

    “阿郎在胡說個甚么！”

    聽到李淵這句話，宇文昭儀的臉色都變了，這哪里是在說杜如晦？

    “老夫宣泄一下抑郁，不行嗎？”

    “行、行……還是去泳池宣泄一番算了。”

    言罷，宇文昭儀連忙叫來宮婢，吩咐了一番，頓時有年輕的妃嬪趕過來伺候李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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