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野可不知道這癩頭和尚把自家認作了來捉奸不貞老婆的綠帽丈夫，更是擅自給魏野按上了“賀蘭公”這個身份。

    這也實在怪這癩頭和尚不得，這癩頭和尚自感成靈，通了靈識也不過百十多年，修成人形，還是自他被其師收在門下以后事。雖然這里收攏的這幾十個青蛙、蛤蟆一類化形的師弟，可這一窩子蛤蟆和尚，都不曾出去見過什么世面，那給他們傳下佛門法義的師長，也基本都是不管。

    這癩頭和尚那些見識，還是看在他粗通文墨份上，被地夷夫人賞識，派為地夷夫人所署的文吏差遣，才得以知道一二。

    說來也是可憐，這癩頭和尚雖然跟著其師聽經(jīng)學(xué)法，然而其師的傳承大半是從竺法蘭與迦葉摩騰處得來。這兩位號為“西來二圣”的高僧，雖然隱然證得小乘佛法中果位，然而小乘佛法唯以解脫為務(wù)，于神通術(shù)法上并無幾分長處。這癩頭和尚的師尊所得竺法蘭、迦葉摩騰教法也不甚完整，傳下來的東西就更是走樣。

    因此上，于術(shù)法一道，這蛤蟆和尚一門上下都是老禿驢吹管子不懂笛（地）。像這癩頭和尚自己，就只得一個運使原身舌頭的天賦本能，自他以下，什么青蛙師弟、蛤蟆師弟，也都只會用舌頭卷東西。也是這癩頭和尚自己愛講場面，硬是把蛤蟆的舌頭比擬到如來法相的廣長舌上，這淺淺一個林間池子，也是這癩頭和尚自己附會了一個西天極樂佛國八功德池的名頭。

    今日他一見魏野仗劍而來，道術(shù)殺伐兇悍如斯，他這樣見識不廣的妖怪，又趕上了如今道法尚未興揚的好時候，自然認不出什么高下好歹來。只覺得打從自家孵化出來，從蝌蚪到和尚的這些寒暑里，如此神通，必然是大有來頭的人物，于是自然而然地就聯(lián)想到了賀蘭山那位賀蘭公爺身上。

    他這些念頭轉(zhuǎn)了幾百轉(zhuǎn)，魏野哪有功夫替他這妖怪和尚等待，直接將桃千金在他光頭上一拍，催促道：“這方圓百里，一應(yīng)鬼神、妖物、精怪乃至尸鬼幽魂作祟之輩，都有哪些，你且一一道來！”

    這一劍不曾使力，桃千金上洞陽劍祝也不曾催動，然而桃千金本就是古桃仙經(jīng)雷劫而遺下的妖仙遺蛻煉成，桃木號為五木之精，最克邪祟，又經(jīng)過昆侖道術(shù)、太平經(jīng)法幾番祭煉。上陣砍殺或許全靠那梅花亮銀錘般的重量欺負人，對付妖怪，卻是手到擒來。

    這癩頭和尚只覺得如遭天雷擊頂，當(dāng)下就趴下了。他又聽說賀蘭公是個喜怒無常、性情暴虐的地祇尊神，生恐自己觸犯了賀蘭公的忌諱，連頭也不敢抬，只雙手抱著腦袋，連聲哀叫道：“上仙息怒！上仙息怒！小僧在地夷夫人署里也幫著料理過些文書，對本地情形略知一二，只求上仙高抬這貴劍，小僧說便是，說便是……”

    魏野將桃千金略略移開些，癩頭和尚覺得壓制之感稍有放松，才略好受了些，他不敢怠慢，即刻小意供述道：“這方圓數(shù)百里，地氣最厚，山間河里，修成神通的妖鬼精怪算起來差不多有一百多，出類拔萃些的也就六七個。各處城、鄉(xiāng)、村、里，地夷夫人屬下的社伯、井神共十九員，至于東岳考功司派下的幾位六百石官秩的鬼官，八年前奉了您老從賀蘭山發(fā)下的牒文，都給革退回去，至今還是空懸。”

    這番供述下來，魏野也是暗暗皺眉。這里名義上還是東岳遙制，然而此處地祇女神得了那至今只聞其名的賀蘭公支持，就能理所當(dāng)然地驅(qū)逐東岳派遣來的陰司屬官。這種跋扈驕狂之態(tài)，與差不多也和獻帝年間的諸侯、唐末五代的藩鎮(zhèn)一個做派。

    這地夷夫人不過是這槐里縣的當(dāng)境地祇，威福自用的樣子，已經(jīng)很有些西太后的風(fēng)范了。

    至于妖鬼精怪之多，就更讓仙術(shù)士蹙眉。當(dāng)初魏野奉了張說的意思，為了鎮(zhèn)壓京畿之地漸漸冒出的妖怪，幾乎跑遍了洛陽左近州郡。在中原腹心之地，尋常一縣，有些許初成人形、不成氣候的精怪，已經(jīng)算是難得。這槐里縣雖然算是個大縣，又在關(guān)中膏腴之地，卻不料養(yǎng)成這般多的妖鬼精怪，簡直都有了些《西游記》里那些妖王維持起來的妖怪聚落的意思在了。

    一般說來，妖怪與人的關(guān)系，向來是人道昌大，則妖鬼隱淪。

    就以漢代而論，漢高祖劉邦定鼎，呂后、孝文帝、孝景帝、孝武帝、孝宣帝等相繼當(dāng)國，雖然也偶有妖鬼變怪，卻都是曇花一現(xiàn)。反而是瑞應(yīng)、禎祥之事，更多見一些。

    自孝宣帝之后，災(zāi)異妖變漸漸增多，最后在王莽篡位期間，更是進入了一個高峰期。等到光武帝劉秀受赤伏符，以火德王，這類妖變隨即漸息，反倒是出了隕星轟擊叛軍這樣的罕見瑞應(yīng)。

    而自光武之下不過百年，外戚用事期間，各種各樣的妖鬼變怪之事又陡然增多。就張說府上近百年來數(shù)百樁的記載，就有某郡太守，陡然化為虎妖，吞食數(shù)百人的慘案，也有獵人捕捉野獸，卻發(fā)覺獸籠里呆著的是當(dāng)?shù)赝らL，等打開獸籠之后，亭長又化為猛獸逃走的怪事。

    槐里是右扶風(fēng)的屬縣，緊靠茂陵，名義上屬于司隸校尉管轄，然而事實上反倒受涼州刺史和并州刺史影響多一些。槐里妖魔橫行，漸漸有泛濫之勢，這本身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仙術(shù)士的這些思緒，卻是一點傳達不到癩頭和尚這里來。他只見仙術(shù)士眉頭微蹙，似在苦思什么，就當(dāng)是自家在這位殘忍好殺的“賀蘭公”眼里，已經(jīng)沒了用處，正思考要怎么處置自家呢。

    這癩頭和尚本來膽子就小，本事都在自家嘴上，這一想到此處，更是亡魂皆冒，猛地大叫道：“求上仙發(fā)個慈悲，小僧我情愿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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