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換了魏野親身在此,大概不會這么痛快應(yīng)聲。
自從滿清入關(guān),捧起理學(xué)地位,“男女大防”就是件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不要說一個路人帶著孤兒寡婦走路,就是富商買個妾侍,若沒有身契、保人,被當(dāng)?shù)赝凉髋室ё×耍彩堑乳e難以脫身。
更不要說,燕伏龍一身道家裝束,這就更犯忌諱。
越是封閉貧窮的地方,人們的精神就越壓抑而敏感,雖然在官府與士紳的層層壓制下,不到餓殍遍野的荒年,誰也不敢扯旗造反。可壓力始終需要發(fā)泄出去,于是外地人就成了最好的下手目標(biāo)。
所謂“車船店腳牙,不死也該殺”,這些黑車、黑船、黑店之流,從來都是逮著外地客下手,甚至全村為賊,劫殺商旅,也不算少見。此種風(fēng)俗,甚至在二十世紀(jì)后半葉,還有過一次回潮,只不過帶頭的寨主換成了支書。
這樣的行徑,還能說是為了求財,那更常見的情況,就純粹是本地人將壓力發(fā)泄到路人頭上。
也許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時疫,也許是一場不早不晚的春旱,甚至僅僅是誰家的娃子出了天花,誰家的牲口丟了一頭,這些天災(zāi)就會被扭曲地解釋為人禍,把罪過歸咎在過路的人頭上。
不管是跑單幫的小買賣人,走街串巷的手藝人,還是游方的僧道,沿門討吃的乞丐,在本地人眼里就成了帶來厄運的災(zāi)星,先一哄而上打死了再說。
這種場面,就像是歐洲有名的魔女狩獵,本質(zhì)上不過是社會底層發(fā)泄情緒的狂歡只不過魔女狩獵還攙和著教會的黑手,又有貴族們起哄架秧子,在神權(quán)與政權(quán)的推波助瀾下,為害更烈罷了。
燕伏龍沒有這樣的眼界,他只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跟在王寡婦的身后,拐過幾道巷子,正轉(zhuǎn)在一個小廟門前。
那廟也不知道供奉的是哪路神仙,門前倒還有一片空地,就見著一群子閑漢圍攏了個圈子,時不時地喊出幾聲好來。
王寡婦喊了幾聲“借光”,那些閑漢才微微散開點,露出里面的景致。
一口粗陶大缸在地上慢慢地轉(zhuǎn)動著,要不是燕伏龍眼力好,根本就看不見陶缸下面那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
這蹬缸的雜耍,也就是看個一時熱鬧,周圍的閑漢,多半倒不是沖著玩意兒來的,嘀嘀咕咕地說的都是別一個話題:
“這丫頭瞅著瘦了點,可模樣倒周正啊。身上洗刷干凈,好茶好飯地將養(yǎng)幾天,送進(jìn)大宅里當(dāng)屋里人也不寒磣!”
“才十歲不到的丫頭片子,虧得你起了這么個心思。可惜是個走江湖賣把式的出身,不算正經(jīng)人家,不然也能說個親事。”
“說親?拉倒吧,那王寡婦是什么人?鏢局子練出來的身手,給官老爺內(nèi)宅護(hù)院的女人,精明得很,從不肯吃虧的角色。她養(yǎng)下這個丫頭,將來也是當(dāng)錢樹子用,還能讓你占這個便宜去?”
議論聲里,王寡婦走上前去,卻見著地上那收看錢的破碗里沒有幾文錢。別看四周圍了這起子閑漢,倒都是白看熱鬧的居多。
她抿了抿嘴,向著四周作了一個羅圈揖,揚(yáng)聲道:“諸位叔伯兄弟,小婦人要帶著女兒往襄樊投親,這幾日多虧了大家?guī)鸵r,在這里先道謝啦。”
說著,王寡婦把破碗里的銅錢胡亂抓起,又把粗陶缸搬開,喊了聲“聰兒,我們走。”
那一直在表演蹬缸的小女孩站起身“嗯”了一聲,乖乖巧巧地就跟著王寡婦要離開。
等在外面的燕伏龍見著這母女兩個走過來,他對這王寡婦依舊是神色淡淡,見著那名喚“聰兒”的小女孩,倒是稍稍有些憐惜,轉(zhuǎn)過頭來對王寡婦道:“從鄂州到襄樊,也是幾百里的路程,小孩子吃不得辛苦,大嫂聽說也是鏢局出身,就請抱著她上馬,我們好走路。”
這幾句話,算是燕伏龍最客氣的言語了,他本來就是個廝殺漢的模樣,這幾句話也說得絲毫不見和氣。王寡婦是個機(jī)靈人,道了聲謝,就趕忙抱著聰兒上了馬。
眼見得王寡婦騎著馬,與一個黃巾道服的背劍道人去了,那些閑漢也是散開了去。
湖北地方有武當(dāng)派坐鎮(zhèn),雖然武當(dāng)?shù)茏舆@些年越發(fā)少在外面走動,可是畢竟是鄂省頭號的巨無霸,這些人見著佩著鐵劍的道人,倒是不會那么不長眼地上前去挑事。誰都知道,鐵劍與桃木劍,砍在身上可不是一個滋味!
只有幾個嘴上沒德的,還不忘朝著王寡婦遠(yuǎn)去的方向咽了咽唾沫:“可惜了王寡婦這么一身白肉,就便宜了武當(dāng)山的雜毛!”
……
………
燕伏龍帶著王寡婦母女,沒有怎樣耽擱,就直接出了城。這個時候,官道上也是絡(luò)繹不絕,然而人人看著一個道士護(hù)著一對母女行走,嘴里不敢說什么,心里的鄙夷卻是一陣陣地朝上翻:“武當(dāng)派如今也是盡出敗類了,就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仄屏松洌算個什么名門正宗?”
然而燕伏龍哪里理會他們,只是牽馬疾行,日頭將落的時候,便已經(jīng)走出百多里地去。
這個點兒上,道旁雞毛小店也多,燕伏龍選的這一家,門首還歪歪扭扭地貼了一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對子,看著比旁的店面大一些,后院里還有牲口棚,雖然店里面也是股子經(jīng)年不散的汗臭腳氣味道,可總算要比那些大通鋪的地方強(qiáng)了一倍不止。
燕伏龍自己投店沒什么講究的,但是身邊帶了母女兩個,多少還要顧忌一點。王寡婦倒是個識趣的女人,見了這店面,點了點頭,道了聲:“小婦人生受道長的好處。”隨即就自己下了馬,先去向店家說房價。
聰兒目送著王寡婦離開,卻突然將目光轉(zhuǎn)到了燕伏龍身上:“大哥哥,你和我們母女沒親沒故,怎么就愿意帶著我們?nèi)ハ宸队H?”
燕伏龍年紀(jì)比聰兒大了一輪,卻是沒料到這小女孩一路上半句話不吭,此刻卻問出這么一句話來,頓時笑道:“順路我也要去襄樊,半道上護(hù)送你們母女兩個,不過是順手的事,值得什么!”
然而他這句話說出,聰兒反倒又將他看了幾眼,這人小鬼大的勁頭,倒讓他想起自己隨侍魏野身邊時,那個年紀(jì)不大,也同樣古靈精怪的司馬娘子來。想到這,燕伏龍不由得笑了一笑,卻是從懷中摸了摸,找出一枚硬糖來。
那硬糖是司馬鈴在西涼刺史府里偶爾興起弄來的檸檬口味維生素糖,只是魏野一向不怎么碰這些糖果,而司馬鈴如今的口味大變,倒是魏文成刀劍行里那些上品的法劍、飛劍,更合她品味,陸衍和馬超被她騙著試吃了幾顆,就被那包裹在外面的維生素糖霜弄了個下馬威,再也不肯上當(dāng)。一大包的糖果最后只好無人問津,索性就都犒賞給了道兵們。
燕伏龍一直留著沒動,此刻卻便宜了聰兒。她拿著糖果湊近鼻尖打量一下,晶瑩剔透還帶著一絲果香,終于忍不住將那灑金透明的糖紙剝開,迫不及待地含進(jìn)嘴里。初入口只是一股比老醋更重的酸意泛起,隨后就是一股甜潤彌散在整個口腔中。
這樣的味道,她還是頭回經(jīng)歷,不由得蹙眉捂嘴,卻是舍不得吐出來,只是用舌尖不住地挑動著糖塊。
只是才滑動幾下,那糖塊被唾液濡濕,頓時就沿著舌根直滑下去。
她“咕嘟”一聲吞下了糖塊,雙眼卻是不由得望著燕伏龍,像是只等著人投喂魚干的小奶貓。
燕伏龍呵呵一笑,攤手道:“這是我們掌教真人的侄小姐賜下的丹藥,據(jù)說有養(yǎng)血平瘡、滋補(bǔ)容顏的靈效,等閑可是吃不著。我在掌教真人面前的時候少,也就只得了這一顆,對不住得很啦。”
他這里正笑著說話,聰兒卻是將頭一偏,露出個冷淡樣子來,燕伏龍就聽著身后傳來王寡婦的聲音道:“燕道爺,小女子定了兩處客房,您過來看看可還使得么?”
燕伏龍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要走,頭上道巾卻被聰兒一拉,微微偏了一偏。
他也不甚在意,只道了聲:“別淘氣。”自己將道巾扶正,卻發(fā)覺道巾上綴了一只草編的螞蚱。燕伏龍將草螞蚱順手收進(jìn)掌心,也不再看,只朝著聰兒一笑,隨即就走入客店里去。
然而他卻不知道,背后的聰兒臉上卻露出些失望神色。
晚飯沒什么可說說的,靠著兩湖魚米之鄉(xiāng),糙米飯管夠,蒸咸魚、蓮藕湯也是應(yīng)節(jié)的東西。
用過了飯,燕伏龍朝著這對落難母女笑笑,自己回客房去吐納打坐。
王寡婦倒是一臉笑容地目送著燕伏龍回屋,可等到那扇門關(guān)上后,這婦人的臉上就泛起了一層青氣,將手中已經(jīng)捏得不成樣子的草螞蚱在桌上一摜,壓低聲音,卻是一個字一個字都是磨著牙吐出來的:“好個不要臉的小蹄子,你才多大,就背著媽媽我勾搭野男人了!”
散了架的草螞蚱當(dāng)間,有一張小字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快跑”兩字。王寡婦捏出這字條,皮笑肉不笑地道:“也不知道是江湖上哪一派的道士,就這么朝我們收元教的地界上趟。武當(dāng)、青城、昆侖那幾家,我們還要忌憚幾分,道海宗源是個什么來路,可是沒聽說過!你個小蹄子也不要以為那道士有點武藝,就能帶你私奔做一對野鴛鴦了你爹娘死得早,凡是都該聽你嬸嬸我做主。你大伯三年前,就把你許給了齊師尊,那可是宋老尊者的開山大弟子,教里的老師傅,都是齊師尊代宋老尊者再傳,這是多大的體面?”
說到這里,王寡婦就更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低罵道:“為了給你這小蹄子置辦一份好嫁妝,顯得我們鄂州幾個老師傅的體面,大家是左籌右辦,主意都打到了廣通鏢局頭上,可還是讓鏢局子里起了疑心,老東西卷了紅貨自己跑了,倒留下你大伯他們頂缸。要不是遲老師傅見著這道士腰間玉印是個稀罕玩意,也值個百多兩,誰耐煩做這局來詐他一個雛兒!”
正抱怨間,客店前面風(fēng)聲微起,一群大漢就這么闖了進(jìn)來。
這群人上身都只穿了一件青布小短褂,光著兩條筋肉鼓鼓的胳膊,頭上盤著大辮子,辮子尾上還垂著條紅穗子,看著不像是本分人。中間一個老頭子,頭上裹了紅布,正中畫了個太極圖,身上一件不僧不道的長衣服,手里擺著個又似道家手訣又似佛門手印的姿勢,正是當(dāng)初在廣通鏢局門檻上抽煙的那老兒。
老頭子進(jìn)了門來,先向著四周道一聲:“我佛老母大慈悲,結(jié)下法船要收元。各路弟子,今日里為無生老母行法救劫,把字號先報起來!”
王寡婦首先跪下,朝上磕了個頭,低聲道:“大家同上龍華會,全仗老母保周全。遲老師尊,鄂州城外李家壇人手全都在這,動手吧?”
遲老頭搖了搖頭道:“里面那人雖然不是武當(dāng)?shù)牡朗浚煽瓷先スΨ蚋滓菜闵睢@罴叶际切┑昊飶N子,能拿他怎的?且等一等,咱們鄂州九個壇的人馬,都在朝這里趕,一會大家鼓噪起來,王寡婦你便說那道士奸騙了你,只是還沒得手。有這個話頭打底,也不怕官府問起,我們這么多人,螞蟻多了咬死象,何況還有老母與祖師們賜下的神符保護(hù),刀槍不入!管是哪門哪派的高手,也得認(rèn)栽!”
正說話間,就聽得外面又是一陣子喧鬧,只見著一個個頭上盤辮子、光著胳膊脊梁的漢子,連些頭上包了青布,身上穿了白衣的婦人,紛紛都聚集起來。
這些人,便是遲老頭口中說起的鄂州收元教的信眾。大半夜的,被遲老頭這個傳教師尊遣人喊起來,這些人只聽說是要到李家壇去拿賊,不見一絲困意,反倒一個個精神百倍,叫著嚷著,湖北土音伴著四下里的狗叫聲漸次喧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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