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此時他們還都是別人的屬下，可在劉稷看來，兩人的情誼已經(jīng)根深蒂固了，說話之間完全沒有顧忌，甚至......

    外表粗豪的李嗣業(yè)，心思只怕也不那么單純，如果這番說辭只是無意的話，他倒是有些佩服對方的情商了，因為這些看似不敬的言辭，用得實在是恰到好處。

    得罪一個就快要死的上司，會有多大的風(fēng)險？卻在無意中拉近了兩者的關(guān)系，只要段秀實沒有舉告的心思，就必然要傾向于他。

    劉稷自失地一笑，是不是情報人員的職業(yè)慣性，總會把人性想得復(fù)雜一些？

    他無意中的這個動作，被段秀實看到了，卻是另外一番理解。

    “五郎不以為然否？”

    這一聲，背對著他的李嗣業(yè)也轉(zhuǎn)過頭來，在兩人灼灼的目光下，劉稷從一個漆盤里抓起一小撮胡香，同時手上還在轉(zhuǎn)動，這些后世叫做‘孜然’的擼串神器，被均勻地撒在上面，在燒滾的油脂作用下，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異香一時間彌漫開來，三人的神情都是一振。

    “某怎么瞧得，五郎好似變了個人，往日里，他怎肯干這種事？”李嗣業(yè)終于看出不對了。

    段秀實恰到好處地補了一刀：“還干得如此細(xì)致。”

    吃人還不嘴短，真不愧是好拍檔，劉稷腹誹了一句，用短刀一刀刀地將表面已經(jīng)燒得焦黃的那一層割下來，盛在漆盤里，遞給兩個吃貨。

    兩人早已經(jīng)喉嚨發(fā)緊、唾液橫生，接過盤子，也顧不得燙，就這么上手，抓起肉片往嘴里塞，一邊吸氣一邊嘖嘖稱贊。

    “嗯，好炙！痛快！”

    炙是古時對燒烤的說法，兩人的胃口都不錯，很快，堆得滿滿的一盤子肉片就見了底，放下盤子，李嗣業(yè)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擦嘴角，隨手在袍角上蹭蹭，眼神一下子盯住了劉稷的那把短刀。

    “端得是好刀，你就是用此物，宰了達囊乞那廝的？”

    又來了，劉稷發(fā)現(xiàn)，如果不將事情交待一遍，只怕是個人都會來問上一回了，他一邊轉(zhuǎn)動棍子，一邊開口說道：“若是你，可能憑此刀，殺了他？”

    李嗣業(yè)一怔，認(rèn)真地想了想，搖搖頭：“除非一刀直中要害，否則就是砍斷他的手腳，這廝也能咬住你不放，而以此刀直取要害，相隔不會多于半步，他都不須用刀，只憑一雙手，就能結(jié)果了你，某，做不到。”

    “使君所言甚是。”想到那天的戰(zhàn)斗過程，劉稷心有戚戚：“那廝的臂力之強，世所罕見，某能成功，實屬僥幸。”

    看似謙遜之后，他的話風(fēng)一轉(zhuǎn)：“正面相抗，我在他手下只怕走不得三合，可要是生死相搏，卻有法子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在兩人好奇的注視中，劉稷將山林搏殺的過程敘述了一遍，過程之驚險，聽得兩人冷汗直冒，那種臨敵機變，真是讓人防不勝防，李嗣業(yè)心里很清楚，就算不輕敵，在同樣的情況下，他也很難做到不失手，而只要一次疏忽，就是致命的。

    于是，兩人看向他的目光，又有了一些不同，勇猛無匹的人，在軍中比比皆是，可以說毫不出奇，可這些人，有哪個敢說必殺達囊乞那樣的勇士，還是以一敵五！

    此時的劉稷，透出一股強大的自信，陌生得讓人覺得可怕。

    沒有人不信，因為事實已經(jīng)擺在眼前了。

    故事講完，他的第二盤燒肉也新鮮出爐，那條羊腿已經(jīng)所剩無幾，他將余下的腿骨扔進一個陶罐，準(zhǔn)備留著做湯，端起堆成尖的肉片，同他們坐到了一塊兒。

    “適才虞侯所問，其實我確是有些淺見。”他手腳不停地將肉片分給二人，主動回到了之前的問題。

    “兩位都是行家，你們以為，一場戰(zhàn)事，最重的應(yīng)該是何物？”

    此言一出，正捏著一塊肉片，準(zhǔn)備往嘴里扔的段秀實，一下子停下了動作，現(xiàn)出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緊接著，他的下一句話，讓二人都變了顏色，神情也顯得肅穆起來。

    “去歲，高開府，緣何會有一敗？”

    龜茲城中的大都護府，摒退了侍者的節(jié)堂上，只余了兩個人，王正見并未坐在大案之后，而是坐在程千里的上首，只有這么近的距離，聽起來才不會那么費神。

    “屬下回程時，路過葛邏祿人的營地，他們不但未加阻攔，還呈上了不少奉儀，其首領(lǐng)謀落嚅嚅，不住口地告罪，似有歸附之意。”

    “葛部？”王正見有些意外：“你在哪里遇上他們的。”

    “碎葉城以北十余里。”

    王正見拈著頜下的白須，思索著其中的利害，碎葉城早在四年前就被他親自帶兵攻破，那時還是突騎施的牙帳所在，為了根除隱患，他直接下令將城池毀去，葛邏祿人竟然如此深入了么？

    “反復(fù)無常的鼠竊之輩，得一時僥幸，便以為前事可以不計了么？”王正見恨恨地說道，臉上充滿了激動。

    程千里默然不語，也不知道如何接話，對于中丞的憤怒，他心知肚明，都是緣于去年的那場大敗。

    大食人止步河中，昭武諸國在其羽翼下瑟瑟發(fā)抖，大唐損兵折將，退出了蔥嶺以西，而只有葛邏祿，這個臨陣叛變的部落，得到了最大的利益，將他們的游牧之所，從金山南麓擴展到了七河流域，也就是后世的伊犁河、巴爾喀什湖一帶。

    現(xiàn)在，眼見大唐與大食結(jié)束了敵對，竟然又想投靠過來，那倒亡在怛邏斯城下的一萬六千多唐軍將士，又該怎么算？

    “昔日諸葛武侯論戰(zhàn)，有言‘曹操之眾，遠來疲弊，聞追豫州，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馀里，此所謂‘強駑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將軍’。’，以中原尚且如此，何況化外之地。”

    一說到這場戰(zhàn)事，王正見就無法忍受心里的郁悶：“可他倒好，一不等趕赴安西的天威健兒，二不知會近在咫尺的伊西北庭，以區(qū)區(qū)三萬之眾，長途奔襲足足八百余里，其中還有一萬客軍！”

    “除了他高仙芝，誰敢如此行徑？不敗，才是沒了天理。”

    王正見再也難掩激動，連連咳嗽不止，程千里慌忙起身上前，為他輕拍后背，沒想到，老人一口氣沒壓住，吐了出來。

    地上那團鮮紅的血漬，令人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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