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哥舒翰,李光弼依然心懷忐忑,鬼知道這個家伙又會做出什么不講理的事情來。
在自己的大帳里,哥舒翰手腳不停地摘下厚重的頭盔,解下面甲,撐開雙手雙腳站在那里,等著自己的侍從上前來,將身上的鐵甲一一卸下,直到只余了一領襯里。
“怎么,嚇到了?”他毫不在意地扯掉這件綢布織成的短衣,露出毛絨絨的身體,擦擦頭上的汗珠,隨手扔在地上,罵人也是很費力氣的,年紀倒底還是大了。
李光弼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曾經的同僚,兩人都是由王忠嗣帳下發的跡,只是后來哥舒翰去了隴右,又憑著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上來,已經將他甩在了后頭。
“某知道你同安帥有些不對付,也犯不著將河西諸人都罵得狗血淋頭,他們也是要臉面的,初來乍到,總不好就惡了所有人。”
哥舒翰看著他搖搖頭:“你呀,還是以前那個性子,想得太多,面面俱到,我沒那個功夫,也沒那個必要,安胡子滾蛋了,難保朝廷不找你們的后帳,被某家收拾一頓,識相的,自有中使看在眼里,不知好歹的,那便誰也救不得。”
就在李光弼驚異的目光中,他扳著指頭一一說道:“姓安的都不是什么好鳥,一個擁兵自重不知收斂,一個狂妄自大毫無節制,這樣的人,老子跑去與他們交好,就算天子不疑,百官能放心么?”
“自從安胡子接掌了河西,你們打過幾仗?破過吐蕃人幾個城,自己不想打,又不讓外人進來,你們想做什么,天子看在姓安的份上一再容忍,總有一天忍不下去,你們豈不是跟他一塊兒倒霉?”
李光弼聽得目瞪口呆,很難相信這番話是從他的嘴里說出來的,原以為對方的官運亨通是走了狗屎運,現在看看,還真不是僥幸。
說起來,兩人的緣份有些奇妙,早在天寶六年,李光弼就在王忠嗣的麾下做到了河西都知兵馬使、赤水軍使,而此時的哥舒翰才不過是個大斗軍副使。
如今對方已經貴為兩鎮節度,他才不過升到節度副使,反而變成了下屬,而這一切,都緣于將他們聯系到一塊兒的那個人。
這時候,哥舒翰已經結束了梳洗,重新換上了舒適的常服,他的大帳布置十分奢華,腳下是精美的手工編織細羊毛毯子,雙層牛皮帳面阻隔了高原上的朔風,那些侍從正源源不斷地將各種菜肴、美酒端上來,很快就擺滿了整張幾案。
“來,陪我飲一杯。”
此時的李光弼哪有閑心喝酒,可對方的話里根本就沒有推辭的余地,兩人都是蕃人,自然也都是草原上的做派,也不講究什么分食制,就著幾案的兩頭各自盤腿坐下。
沒想到,這一喝,就是三巡過去了,對方幾乎一個人在自飲自酌,斗大的酒壺不要錢似地往嘴里倒,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還未恭賀,你成為兩鎮之主。”想了想,李光弼端起杯子。
“四鎮之主又如何?”哥舒翰哈著粗粗的酒氣,唬了李光弼一跳,左右一看,大帳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空無一人。
“他們不敢聽某的壁角,左車守著呢。”
哥舒翰的樣子醉意掬然,可眼睛卻透著一絲清明,讓人分辨不出,他是真的喝多了,還是借此撒瘋。
李光弼趕緊起身上前,想要扶著他去躺一下,卻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給擎住了。
五十歲的老人依然有著開山裂石般的氣力。
“某沒醉。”哥舒翰一把將他拉到地毯上,擺擺手說道:“咱們最后一次見面,有五年了吧。”
“差不離,你上京接任隴右,后來便再也沒有回過河西。”
李光弼如何不記得,那一回,哥舒翰上京,除了述職,轉任,還有一個重要的使命,就是搭救被天子下令關在獄中的王忠嗣,當時幾乎人人以為他必死,李光弼也是做如此想的。
“說實話,河西某不想來,你們的那些破事,某也不想管,吐蕃人已經左支右絀,難以為繼,集結大軍,就是給他們一次大非川的機會,若是按某的想法,根本不應該給他們這種機會。”
李光弼心里一驚,這話說輕點是將在外,說重些就是質疑朝廷的決定,后果是什么?沒有人比他們兩個更清楚。
“慎言。”
“出得某口,入得你耳,若是你想要這兩鎮節帥,讓了又如何?王公當年尚不失一郡守,某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哥舒翰毫不在意地‘呵呵’一笑,李光弼也只能笑著搖搖頭,他若是這種人,用得著如今還只是個節度副使嗎?
“某沒有同你說笑,倘若此次進軍,安胡子按兵不動,我隴右兵馬也不會輕出,仍是同之前一樣,沿著吐蕃人的防線一路拔過去,逼得他們不得不挨個打回去,我軍可攻可守,靈活機動,逐步蠶食,再輔以分化之策,令其內部生變,而不是如當下,大軍壓境,逼得他們聯合一處,拼個魚死網破,你是知兵之人,這個道理不會不明白。”
李光弼當然明白,指揮五千人,和指揮十五萬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軍力越龐大,目標就越明顯,敵人會采取什么樣的法子?無非是避其鋒芒,斷其糧道,首尾不能相顧,然后一舉擊潰,這是噶爾.欽陵在大非川所用的策略。
明白歸明白,已經寫上了制書的事情,他們只能遵照執行,這便是哥舒翰今日邀他于此的原因,李光弼默默地拿起一個大碗,將里頭鮮紅的液體“咕嚕咕嚕”喝下去,甜味和酒精幾乎涌上頭,令他精神一振。
“指揮如此數量的兵馬,你和我都不如王公。”
哥舒翰坐直了身體,腰板挺拔如山,嘴里說出來的,更是令人心驚,誰不知道,這個名字是當今天子心里的一根刺。
“以薛仁貴之能,尚有大非川之敗,某從不認為吐蕃人有什么了不起,但在戰場上,也從不輕視他們,這里畢竟是他們的地盤,咱們的人越多,內里就越是糾纏不清,僻如河西與隴右,兩軍分隔已經多年,如何指揮如一?你可有教我。”
“若是王公還在,以他的威望,就是安胡子也只能俯首聽命,兩鎮十五萬之眾,定能攜手并進,合擊吐蕃人,讓他們嘗到從未有過的教訓。”
哥舒翰頓了頓,眼里透出一種悲哀:“人人皆曰,是某上京求于天子,才救下了王公,可天子如果真要下手,哪里容得某進長安城?”
李光弼驚得酒都醒了,這等秘辛,竟然如此輕易就說出了口。
他倒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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