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霍家大宅中的下人都知道夫人霍武氏修煉時走火入魔暴斃而亡，但老爺霍明光卻既不守靈也不追悼，火急火燎地安排眾人下葬，猴急的樣子相當(dāng)難看，用屁股想都知道他是想要續(xù)弦，難免讓眾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然而當(dāng)下葬完成后，霍明光卻自己扛了把鋤頭來，一點一點地挖出棺槨，撬開武青娥的棺材。他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眼角生出魚尾紋，皮膚也不如以往，加之養(yǎng)尊處優(yōu)，甚至還長了點小肚腩出來，體力遠(yuǎn)比不上過去，這對他來說是個大工程，挖上一段時間后就要倚著鋤頭喘息著休息一會，然而他還是沉默不語，不僅挖出了武青娥的棺材，還挖出了女兒霍靈蝶的棺材，將它們一一撬開。
中年人杵著鋤頭看向內(nèi)里空無一物的小棺材，再看向里面藏著根竹杖的大棺材，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大到把他嗆到了，嗆得淚流滿面。
第二天，霍芒從祖墳里走了出來，手里拎著根翠綠的竹杖，神情疲憊，盡顯暮意，仿佛一夜間老了十幾歲。
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霍明光此后再沒有續(xù)弦，也沒和任何女人有著超越友誼的關(guān)系。他待人越發(fā)溫和，真誠，雖然不乏勾心斗角蠅營狗茍，但做事都會留一線，真真正正擔(dān)得上一句“和氣生財”。他收養(yǎng)了許多無父無母的孤兒與乞丐，教導(dǎo)他們，善待他們，名聲遠(yuǎn)揚。因為他無論何時都竹杖不離身，所以旁人漸漸開始尊稱他為“竹公”，霍竹公也算是此地遠(yuǎn)近聞名的大善人，只可惜膝下無子，讓人頗為遺憾。
六十六歲的霍明光躺在床上，形容枯槁。他依舊抱著那根竹杖，過了三十多年竹杖依舊被保養(yǎng)的很好，整潔如新，表面被撫摸的像是上了蠟一樣光滑。他的目光在圍繞在床邊泣不成聲的年輕人臉上一一劃過，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
“哭什么……誰還……沒個土饅頭吃不CD別哭了，給我笑起來。”
然而他們哪里笑的出來，或者有人心里真的是在偷笑，但也絕對不能表現(xiàn)出來。
“竹公”霍明光嘆了口氣：“算啦，也不……強人所難了。記得把我跟這根竹子葬在一起，知道了嗎？”
旁人連連點頭，讓霍芒露出些許笑容來。
“不過……也有人是不用吃那土饅頭的吧……青娥？”
他的瞳孔放大，目光漸漸渙散開來。
“真想……再見你一面啊。”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一位結(jié)著飛仙髻的藍(lán)發(fā)女子在面前，笑靨如花。
“你還真的抱著這根竹子過了一輩子啊。”
霍青娥漂浮在霍明光面前，除了他之外，在場無一人能發(fā)現(xiàn)得了她。畢竟無論如何，尸解仙也是仙。
霍青娥看著形容枯槁，即將死去的霍明光，落寞地嘆了口氣。
“何必為我這個負(fù)心人做到這種地步呢？蠢貨。”
“青娥？”
視野已然昏暗的霍明光竭盡全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縷熟悉的氣息。霍青娥當(dāng)即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我在，明光。”
“你來……看我了嗎？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枯槁的老人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
“我真的……真的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霍青娥垂下眼簾。
“抱歉，明光，是我拖累了你。”
“沒關(guān)系，我不在乎。”
他的笑容燦爛無比。
“我終于……等到你了。”
“我愛你們，青娥，靈蝶。”
“……我也是。”
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落在霍芒的臉上。
老人死了。
“我也是……”
霍青娥雙手捂臉，泣不成聲。
周遭的人看到霍芒臉上那滴淚水，先是驚呼“竹公哭了”，然后當(dāng)有人想要為霍芒拭去淚水時，終于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沒了呼吸，于是驚呼的聲音就變成了“竹公死了”。
只是呼聲中除了悲痛，還夾雜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與期待。畢竟霍家產(chǎn)業(yè)繁多，霍明光又沒有子嗣，這些白花花的銀子究竟歸屬到誰身上，那可是要好好商量商量。
一群心思各異的凡人圍著老者的尸體各懷鬼胎，明悲暗喜，一個幽魂似的仙人看著自己的丈夫，痛哭失聲。
霍青娥的脖子上掛著一截小小的指骨，一個真正的鬼魂從指骨中現(xiàn)出了身形。小女孩先是擁抱住自己的母親，然后扭頭看向床上笑容燦爛的尸體，天真無邪地歪過頭。
“媽媽不哭，這是爸爸嗎？爸爸變得……好丑哦。”
霍靈蝶緊了緊小鼻子，期待地看向霍青娥。
“媽媽要把爸爸變成和我一樣的存在了嗎？我們終于能團聚了嗎？”
“不……”
霍青娥握緊項鏈上的那截不化骨，緩緩搖頭。
“媽媽……不能。”
如今的仙人看的清清楚楚，霍明光的靈魂在他死去的瞬間就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事實上他本活不了這么久的，他是在憑借著一股執(zhí)念，透支自己的靈魂維系自己的存在。現(xiàn)在他終于又見到霍青娥了，那口氣便煙消云散，被消耗殆盡的靈魂亦是無法復(fù)原。
“哦……”
霍靈蝶怔怔地看著霍明光的尸體，突然問道：
“那，我們再也見不到爸爸了嗎？”
霍青娥猛地抱緊女兒，哭泣著用力搖頭。
“這是我的錯，我的錯，是我的錯……”
霍青娥不知道她的父親在母親去世后是不是也像自己現(xiàn)在這樣懊惱后悔，也不知道仙人是否都要經(jīng)過這一遭，但她現(xiàn)在非常后悔，后悔沒能陪伴霍芒走完他的一生，后悔自己想當(dāng)然的覺得能把霍芒做成不化骨留在自己身邊。她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也隨著霍芒死去而死去了，再也回不來。
痛苦煎熬中，她隱有所悟。
有情而不動情，便是所謂的太上忘情。
她似乎離真正的仙人更近了一步，但她寧可自己沒有靠近這一步。
如果這就是成為真仙的代價的話。
霍青娥失魂落魄地望著霍明光的尸體。
那我還是……別當(dāng)仙人了吧。
她暗自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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