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華其實不太明白為什么這群學(xué)生像是捉住了莫大的把柄一樣的，難道樂伎要從良，這個事情也有異議嗎——然而看呂震的神色，似乎也不再有剛才流露出來的對這名女子的憐憫了。

    張昭華見呂震似乎詢問了這名女子，確認了她樂籍的身份，然后言辭間就緩和了許多，當(dāng)然是對這群學(xué)生緩和，只是說他們應(yīng)該注意影響，這里是清凈之地，不是任由他們吵鬧的地方。這群學(xué)生也就恭敬地應(yīng)承下來，說不會再有下一次。

    沒有人再關(guān)心伏在階前滿頭是血的男子和嚎啕大哭的女子，就像他們是空氣一樣，或者比這更甚，就如同已經(jīng)給他們定下了罪名，至于什么罪名不知道，但是已經(jīng)沒有緩和的余地似的。

    張昭華遙望著這一切，她喚過湘官，讓她伸出手來，在她手上拓上了自己的私印——這個私印就是高熾給她鑄造的，在她動用高熾的金印致使夫妻倆冷戰(zhàn)了約摸兩個月之后，高熾讓府內(nèi)典寶所給她鑄出了這么一方小印來，就這樣結(jié)束了所有的隔閡。在直沽水患這樣的天災(zāi)和白蓮教**之后，她和高熾似乎都意識到，每一天都是不確知的，今天就是生命，是惟一能確知的生命。生命和時間都已經(jīng)如此寶貴，不想再留下一點遺憾。這是他們共同的感知。

    湘官走了過去，來到呂震面前，一直笑嘻嘻地，呂震便皺了眉頭要叱她離開，卻見湘官把手伸過去，手心里鮮紅的印章一晃而過，呂震就喚她過來，仔細辨認這印記的字體。

    不一會兒他認出來，湘官就指指張昭華站立的方向，呂震瞇著眼睛就要走過來，然而卻看到張昭華對著他搖了搖頭，他就頓住了腳步，似乎知悉了張昭華不想表明身份的意思。

    呂震本來是想輕拿輕放，放過這群他認為只是有些義憤的學(xué)生的，然而張昭華的出現(xiàn)讓他心里開始權(quán)衡起來，他知道若是那一位并不想表明身份的話，其實什么都不用說，大門隨意來去即可，非要遣人過來告訴他，也就是說她看到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而最重要的是，不認同這群學(xué)生的做法，甚至不太滿意自己的判決。

    呂震就加重了一些語氣，問這群學(xué)生為什么不在府學(xué)上課，跑到潭柘寺來燒香拜佛——然而這群學(xué)生似乎也很有理，說他們的教諭先生馬上要過壽了，然而老先生一輩子吃素，于是他們這幫學(xué)生就商量哪一處的素齋不錯，要給先生一個驚喜。這就挑不出任何毛病了，若是這群學(xué)生說游玩，他還可以斥責(zé)幾句沒有分寸，不知上進，結(jié)果人家這就是知禮懂事的表現(xiàn)了。

    張昭華遠遠看著，覺得這個呂震似乎并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或者說，他并沒有覺得這幫學(xué)生做得有什么錯處。

    那這名哭泣的女子呢，還有跪在階下還在磕頭的人呢——他們這樣的不情愿，這樣的傷痕累累，為什么呂震就能視而不見呢？

    這時候這名女子抬起頭來，果然花容月貌，但是雙目含悲，愁容慘淡：“妾身在花柳，風(fēng)塵數(shù)年，命之不辰，身不由己。自遇施郎，山盟海誓，白首不渝，乃定終生，以夫妻相稱。我二人已向官府投得從良文牒，奈何官府以缺承應(yīng)之人為由，并不落籍。妾聞信者不負其心，義者不虛設(shè)其事，盟誓以定，言猶在耳，此身此心，矢志不渝。妾今日不死于情，而死于義。不死于言，而死于心！施郎，妾與君來生再見也！”

    說罷就向階前撞去，卻被這個被喚作施郎的男子死死抱住，兩人都跌坐在階前，一時間傷心慘目，號痛不已。

    張昭華卻被方才那一幕刺地眼睛發(fā)黑，她就見得這女子撞去，就想起柔儀殿大柱上鮮紅的血色，一時間幾乎站立不住，嘴巴也失聲了，過了一會兒才緩過來，見這女子被死死抱住，沒有發(fā)生慘案，這才緩緩松開了捏地死死的拳頭。

    這提刑呂震就算平日整理訴訟，見得慣了刑獄，此時也不覺有些惻然。

    “雖墮風(fēng)塵，性慕貞潔，”他道：“深為可憫。”

    然而這些學(xué)生們卻都譏訕道：“性慕貞潔，便是早在家產(chǎn)被籍沒，父母雙亡的那一天就自盡了，如今身在教坊司，乃是任君攀折的章臺柳，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紅唇萬人嘗——卻說什么為人守貞，豈不是殊為可笑嗎！”

    這么一說，提刑案察使似乎又遲疑了起來。

    張昭華就喚過湘官過來，在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說罷又問她記住了沒有，湘官十分伶俐，不需說第二遍，就蹦蹦跳跳地去了。

    “我家夫人問府衙大人，”湘官鸚鵡學(xué)舌一般道：“白樂天、朱文公一生白璧有瑕，瑕在何處？”

    呂震便搖頭道：“此為完人，并無由不足之處。”

    湘官就笑瞇瞇道：“舍人不會人深意，剛道泉臺不去隨。賤質(zhì)何妨輕一死，豈承浪語污君子？”

    她說完這話，就又連蹦帶跳地回到了張昭華身邊，張昭華但看呂震臉色紅紅白白，而這六七個學(xué)生也人聲嘈雜，頻頻向自己這邊看過來，就知道是方才那幾句是戳到他們心窩子上了，心下頓時一陣痛快。

    名滿天下者，往往會謗滿天下。而白居易和朱熹的謗，就和女人脫不開干系。

    一代名妓關(guān)盼盼于唐德宗貞元三年，出身于書香門第，精通詩文，更兼有一副清麗動人的歌喉和高超的舞技。后來，關(guān)家家道中落，墮入風(fēng)塵，關(guān)盼盼被徐州守帥張愔重禮娶回為妾。張愔雖是一介武官，卻性喜儒雅，頗通文墨，夫婦情深義重，海誓山盟。

    兩年之后，張愔病逝徐州，關(guān)盼盼無法忘記夫妻的情誼，矢志為張愔守節(jié)。張府易主后，她只身移居到徐州城郊云龍山麓的燕子樓，只有一位年邁的仆人相從，燕子樓地處徐州西郊，是張愔生前特地為關(guān)盼盼興建的一處別墅，而丈夫死后，關(guān)盼盼便不再歌舞，也懶于梳洗理妝，平靜安閑地度過了十年，直到有人將關(guān)盼盼所寫的“燕子樓新詠”詩三首讓白居易觀閱了。白居易深為關(guān)盼盼才情所動，大詩人愛不釋手地反復(fù)吟詠，卻忽然心生一個想法：張愔已經(jīng)逝去十年，關(guān)盼盼尚為他守節(jié)，如此情深義重難舍難分，為何不追隨他到九泉之下，成就一段令人感嘆的凄美韻事呢？

    于是在這種意念的驅(qū)使下，白居易十分寫了三首詩寄給了關(guān)盼盼，唯恐關(guān)盼盼不能理會他的意思，又寫了一首最為刻骨的詩：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關(guān)盼盼接到詩箋，見詩中刻薄之意，尤為傷心激憤，依白居易詩韻奉和七言絕句一首：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相隨。詩中所言的“形同春后牡丹枝”正是白居易當(dāng)年夸贊她的話，這就是痛恨白居易在她花開時捧贊她，當(dāng)她即將凋落時，竟還雪上加霜，逼她一死全節(jié)，于是絕世而死，死前只吟誦一句——兒童不識沖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而另一位朱文公，其實缺點不少，然而做出了一件讓大家都有些不恥還讓皇帝嘲笑是“秀才爭閑氣”的事情，就和一位名妓嚴蕊有關(guā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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