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

    在開始今天的故事之前，先給大家說一件趣事：這兩天筆者的郵箱幾乎要被塞爆了。（笑）

    當(dāng)然，其中大部分的郵件都來自于熱情的“白衫郎案”愛好者，他們希望我講一些關(guān)于“無腿女人”的內(nèi)容。

    作為一名普通的民間研究者，被寄予了這么高的期待，說實話筆者不勝惶恐，然而，關(guān)于這個“女人”，筆者自己也所知不多，眼下只能就著一些基本資料，為大家做普及性的介紹，難免會有掛一漏萬的地方，在這里先向讀者們道個歉。

    首先我要強調(diào)的是，即使在“白衫郎案”的圈子里，對于“無腿女人”的研究也絕對算不上顯學(xué)。許多“白案”研究者都會把它與“白案”的關(guān)聯(lián)斥為穿鑿附會，因為它不但與唐初的一系列恐怖事件毫無聯(lián)系，甚至在時間上也大大晚于“白案”。

    “無腿女人（無腿婦人）”這個提法最早出現(xiàn)于宋人楊霜的《懸琴紀(jì)聞》，這是一本專門收錄志怪故事的筆記小說，其文學(xué)價值遠高于史學(xué)價值。在該書的“茅橋老店拾遺”一文中，作者引用瓜州郡縣丞路乾風(fēng)的說法：判決林金秤時，“無腿婦人”突然出現(xiàn)在堂上。而在這次突兀的出場之后，楊霜就再也沒有提到過她。

    之后，萬歷年間的怪才屠隆在他并不出名的劇作《夜驚記》中，借劇中人物劉麻兒的口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前略）待到那縣令轉(zhuǎn)回府中，接連三個月，夜夜聽到那無腿婦人的啼哭聲……”史學(xué)界一般認為，《夜驚記》其實是屠隆影射唐初“茅橋老店案”的作品，這里的“無腿婦人”是否有所指？屠隆是否知道了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這實在很難不引發(fā)人們的遐想。

    有些學(xué)者認為，“無腿女人”可能并不是“無腿”，甚至都不是一個“女人”，“無腿女人”其實是對某一樣?xùn)|西或某個人的代稱（如果是這樣，倒是解釋了《懸琴紀(jì)聞》中的對林金秤的判決為何未被“無腿女人”的出現(xiàn)打斷這個疑問）。

    另一則關(guān)于“無腿女人”的消息出現(xiàn)在近代，1926年，一個署名為“浮屠難”的作者開始在民國小報《新世界》上連載驚悚小說《白衫郎》。在這部小說中，“無腿女人”名叫林美，是茅橋老店的雜役（現(xiàn)存的文獻中并無此人，林美這個名字也很可能來源于店主的幺兒林疏美）。北伐戰(zhàn)爭時期，《新世界》被迫停刊，《白衫郎》的連載亦無告而終。需要指出的是，即使拿當(dāng)時的眼光來看，《白衫郎》依舊是一部構(gòu)思俗套，故事乏味的平庸之作，作者在細節(jié)上疏于考證，甚至連一些基本的常識也搞錯了，所以“白案”界對于這部小說的興趣，更多是集中在對于作者“浮屠難”真實身份的猜測上。許仲華，許地山，程小青，甚至于周作人和泰戈爾，一眾出名和不出名的文人都被列在猜測名單之中，這些猜測大多捕風(fēng)捉影，牽強附會，我恐怕真正的“浮屠難”先生，早已深埋入故紙堆中，永遠沒有再見天日的的時候了。

    以上三項，就是把“無腿女人”與“白案”聯(lián)系起來的全部線索，不難理解歷代“白案”研究者對于“無腿女人”這一課題的輕視態(tài)度緣自何處。事實上，如果不是從山西臨汾大墓里出土的歐陽詢《憂怖帖》真跡中，明確無誤地提到“無腿女人”，這個名字可能根本不為愛好者所知（李宗閔在杭州任上寫給族兄的信件里也曾提到過“無腿女人”，但是根據(jù)陳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考證，這里應(yīng)該指的是憲宗乳母盧氏【燕國夫人】的胞妹）。

    接下來，我再來說一下《憂怖帖》，它是唐初書法家歐陽詢晚年時一次噩夢驚醒后隨手記下的夢境內(nèi)容，以“鬣鼠老象，驚惶憂怖”開頭，書法界一向很重視這張書帖，因為它不同于以往歐陽旭四面停均，八邊具備的的風(fēng)格，筆鋒被有意向四下撕扯，給人一種張牙舞爪的力度，書帖寫到中間時，作者積累的感情噴薄而出，絕望與恐懼感力透紙背，有人評價看到書帖這一段時，“感覺有幾十雙眼睛透過筆畫的輪廓與間隙緊盯著自己”。

    《憂怖帖》現(xiàn)如今流傳于世的大多是七十一個字的版本，而本次在臨汾大墓中找到的真跡，又多出了五十多個字，可見古本比之今本幾乎被腰斬了一半。史學(xué)界和書法界早已被這個發(fā)現(xiàn)引誘得“食指大動”，相比之下，“無腿女人”在“白案”圈子中引起的波瀾反而顯得小巫見大巫。不過臨汾大墓的挖掘工作才剛剛開始，我相信還會有更多驚喜在下方等著我們。

    最后，做一下預(yù)告，前月多蒙山西臨汾大墓發(fā)掘隊領(lǐng)隊胡婷教授不棄，與筆者就臨汾大墓與“白衫郎案”進行了充實有益的交談。筆者將會在下個月與胡教授做一次視頻連線直播，大家如果對“白案”有什么問題，請在通過書封背面的郵件地址與我聯(lián)系，我的視頻直播號在序言底部。

    2017-08-17

    第六章第一節(jié)【再回老店】

    到達茅橋老店的前一天晚上，周問鶴在馬車里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躺在一個一人長的土坑中，周圍的人正把一捧捧的黃土灑到他的身上。花花，阿蟲，小煮，甚至還有他的師父，他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波瀾不驚，像是經(jīng)過了大喜大悲之后，每個人都已心如止水。

    周問鶴自己又豈不是這樣？他任由黃土落到他的臉上，卻激不起一絲情緒，像是在胸口埋了一口古井。一捧黃土落在他唇邊，他伸出舌頭舔了一舔，沒有味道，只有砂礫擦過舌尖的粗糙感。

    一切都是那么平靜，平靜中透露出一種圓滿，道人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和整個世界對抗了一輩子的莽漢，最后，他終于有時間，躺在這里與他的對手慢慢和解。

    身上的重量還在累加，周圍除了腳步聲與黃土落下的聲音外，靜得出奇。道人忽然生出了好奇心，在未來會不會有那么一刻呢，宇宙中所有的有形與無形都歸于永永遠遠的靜止，不再忙碌，不再思考，所有的欲望與恐懼全都消弭，只有平靜，深海一樣的平靜，包裹著宇宙，安撫著宇宙，在永夜中永恒地沉睡。

    黃土已經(jīng)幾乎將周問鶴整個掩埋，道人知道對他而言那一刻不遠了，他將要直接躍到終點，在前頭等待那一刻的到來，他忽然很同情那些站著的人。一旦無常萬事空？笑話。了結(jié)怎么能算是無常，了結(jié)又怎么算是空？了結(jié)是世界上最確定的事，最實在的事，反倒是他們，那些被裹挾在熙熙攘攘中的蕓蕓眾生，他們還要在變化無常中經(jīng)歷多少迷惘挫折，才能看到他們所求所怕的，終究都是虛無呢？

    一輪鑲著金邊的太陽懸掛在血紅的天際，然而感覺卻距離道人很遙遠，道人心底深處慢慢結(jié)成一團喜悅，又仿佛是一團夾雜著焦慮的期許，然而這兩種感情尚未成型，就已經(jīng)在平靜中消散了。還有什么感情值得存在？還有什么感情值得被注意到？平靜才是全部。就算這個浩渺的星海中曾經(jīng)度過了了億萬年有文明駐留的歲月，也都將在之后無窮無盡的靜止前如塵埃一般無足輕重，而這里，就是在平靜中塑造的世界，這里是一瞬，這里是永世，這里是所有。

    暮秋時節(jié)，夾雜在風(fēng)中的寒意越來越濃，未死的秋蟲在衰草枯楊間奄奄一息地鳴叫著。日頭在萬里無云的碧空灑下倦怠的陽光，沒有了咄咄逼人的暑氣，現(xiàn)在它看上去像是一團行將熄滅的余燼。

    萬人坪上的蒿草幾乎已經(jīng)有一人多高，一蓬一蓬地點綴在黃泥上，即使是白天，蛇鼠也在里面肆無忌憚地亂竄。

    茅橋老店還伏在那里，它跟三年前周問鶴所見的沒有什么兩樣，幾乎完全看不出繼續(xù)朽壞的端倪。它的一半門面已經(jīng)完全塌陷，另一半?yún)s完整得讓人驚詫，在太陽下看，還清楚能看到左半邊的闌額立柱上斑駁的紅漆。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女人，右半邊臉全毀了，卻在左半邊臉上精心地描眉打鬢了一番，雜草一把一把地從鋪作間隙垂下，像是這個瘋女蓬亂的頭發(fā)。如果朝著黑洞洞的店內(nèi)使勁打量，你甚至還能看到這張臉上掛著的殷勤而又神經(jīng)質(zhì)的笑意。三年來，她就這樣抬著一張鬼臉，佇立在萬人坪的孤魂野鬼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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