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礴。
張機撐著傘走在前往張初住處的路上。
一旁偶有讓他看過病的鄰里招呼幾聲,他心不在焉地回復著,目光低垂卻仍舊踩了好幾次水灘,連鞋都濕了也渾然不覺。
大清早出門就從張初口中得知對方有些來頭,卻沒想到竟然還大有來頭。
他家中在朝堂之上也有些人脈,前兩天便有人來信說了張角身死的消息。
其中也有不少有關抗賊前線的精彩內容。最出彩的,莫過于一名漢室宗親率七人破五萬蛾賊,算是地方戰中最令人不解也最具傳奇色彩的一戰,算是光耀了大漢榮光,給蛾賊一個迎頭痛擊。
而北中郎將斬殺張角,更是讓人大快人心。
信中倒也提了,據說北中郎將斬殺張角,也有那漢室宗親的關系。
說是天使去北中郎將營地監軍,不僅因為北中郎將沒有錢財行賄而出言侮辱,更是侮辱了那漢室宗親披麻戴孝、墨绖從戎的行跡,于是被那漢室宗親斬殺,此后盧中郎將便急著趕回去為弟子求情,才應了那漢室宗親的計策,斬殺張角,然后孤身回朝替弟子負荊請罪。
天子雖然震怒北中郎將不能振朝堂雄風,將那幫蛾賊堂堂正正地擊敗,但知道是自己派出去的天使胡言亂語,也沒刁難事急從權的北中郎將,反倒記了功勞,又讓北中郎將領兵,繼續朝著青州、兗州一帶平定叛亂。
其中參雜著多少利害關系,張機也不太清楚,但他之前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倒也覺得頗為有趣,別人家都是因此失了方寸,哪有因為死了天使心急回去解釋,所以才用了奇謀平定賊首的。
何況這漢室宗親犯了這么大的過錯,竟然將這爛攤子扔給了自家老師,自己卻逃得無影無蹤了……這師徒不都是在胡鬧嘛。
至于書信之上為什么沒有談起那漢室宗親去向以及其他的消息,想來對方斬殺天使讓天子顏面盡喪,即便是有了天大的功勞,天子想必也心有芥蒂,不想重用,所以連帶著對方的去向也不過問,也就無人知曉了——倒也有可能是盧中郎將在其中庇護,動用了關系,讓自家弟子不至于被蛾賊,或是閹黨報復。
朝堂之上的斗爭,從來都不似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簡單,張機能夠從一些稀松平常的話語之中想象到其中的暗流涌動,不過,他倒也沒想到,才過幾天,讓家中長輩頗為標榜的漢室宗親,竟然會來到自家伯父這里求醫……
而他更沒想到,對方不僅一身本事無處根尋,那話語說出來,倒似他遇到知己一般。
那一針扎下去,其實是對方提到了道家神仙術,他想起叔父所言對方昨夜要集合天下醫術的言論,一時心潮澎湃,手抖才扎錯了位置。
如今儒生雖說也在研究黃老之學,但對于其中衍生出來的方技——也就是醫學方劑、房中養生術、道家神仙術,并不推崇,大多數士人便是學了一些,內心也不過將這些東西視為不入流的奇技淫巧,更遑論將方技提升到惠及天下的程度了。
當然,其實醫學還要好一些,畢竟孟子還有“醫者,實乃仁術也”的話語推崇,比以道家神仙術見長的方士還要為世人所認可,只是如今也有一些醫師中的敗類敗壞醫家名聲,瘟疫之流醫師又無計可施,以至于為不少世人所不齒。
對方學了道家神仙術,就好似他學了醫經方劑,兩者雖然各有不同,但于他而言,對方不敢承認學了這些黃老方技之術,恐怕也是有些自卑,內心便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此后那番推崇太平道的言論,雖有些大逆不道,卻也更合他口味了。
這天下,哪里是儒學一家的天下,若無其他流派相互輔佐,便是儒學又如何治世?
這些想法,他以往在家中提起,雖說大多數人反對,但也有人贊成,儒家若海納百川,不懼其他流派,倒也罷了,明明依托其他流派滋長,卻扼殺其他流派的生長……若無外物沖擊,怎么繼續驗證儒家治世哪些是對,哪些是錯的?
而且,也不至于如今傷寒瘟疫,有病無處醫了……
這想法多半算得上大逆不道了,而且有關治療傷寒也有仰仗前人、不思進取的消極想法,他想了想便搖搖頭,臨近院落的時候,門口的茅草亭下有些孱弱的黃敘便招手打了招呼,黃忠笑著自跪墊上站起來,見黃敘站在亭邊有撲過來的架勢,張機急忙擺手,“敘兒別過來。方才我一時沒忍住,便給那為公子把了脈,扎了針。或有傷寒纏身的可能。”
“仲景大哥……”
黃敘雖然昨夜接受了劉正等人入住就醫的事情,但后來被黃忠洗腦,表情又有些緊張起來。
因為黃忠先與張初結交,互稱兄弟,他雖然比張機小了二十歲,卻也稱呼對方兄長。
黃忠斂容肅然道:“仲景,你這又是何苦呢?”
“醫者仁心嘛。黃叔要體諒才是。”
張機回了一句,知道與對方也說不通,朝黃敘笑道:“敘兒方才與你父親在說什么呢?”
“大清早來了幾個病人,與品濟伯父在說幽州漢室宗親率領七人大破蛾賊的事情。”
黃敘一張小臉頓時興致勃**來,“爹爹便在跟我說這件事啊。那劉宗親善使一把大刀,弓馬嫻熟,百步開外隨手一箭,就把賊將渠帥射于馬下,咻咻咻……嘻嘻。敘兒以后也要這樣。”
小家伙模擬著黃忠說話的腔調虛作彎弓射箭的模樣,手舞足蹈了幾下,小臉上滿是憧憬,張機知道黃忠參照的其實是他自己,瞥頭看了眼村口的方向,看著幾匹馬停在馬廄里,淡淡笑了笑,“門口那幾位不是北中郎將遠親嘛,或許還能打探到那些事情。有空敘兒去問問吧,說不定還能聽到更精彩的。”
讓黃敘前去結交,慢慢消弭黃忠的顧慮,算是他能做的努力了,張機說完之后,便見宅院門口剛好有個大漢看著他,那眉頭似乎在自己話語之后微微挑了挑,他便遙遙拱了拱手,與對方打過招呼,隨后又與黃忠打過招呼,走到門口小心翼翼地盡量不去碰任何東西,與張初說著就診劉正的事情,討論了一下用藥,等到得到認可的反饋之后,又去了屬于自己的院落忙碌。
黃忠瞥了眼與張機抱拳回禮的大漢,看著對方在張機消失之后扭身進去,那身形像是綠林中人,尤其是偶爾自衣襟露出來的傷口剛剛愈合,顯然之前趟過幾趟渾水,他便也拉著黃敘跪坐到身邊看護住,心頭還想著警告幾句張機,但想起對方可能帶著傷寒,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有湊上去說話。
而望著張初在門內忙碌的身影,也不可能有出言提醒的機會,他心頭想著多加戒備,以防不測,隨后望望村口的方向,看著有人照料著那幾匹馬,眉頭倒是越皺越緊,心頭考慮起要不要將昨夜的事情告知那些住在周邊的街坊……
雖說他們大概也知道些情況,昨夜看著自己出洋相也沒有過來詢問半句,肯定是抱著事不關己的心態,可傷寒一事畢竟事關重大,想來為了保命,也會贊成他的想法把人趕出去了。
只是對方的身份與那暗器……
還有華佗的事情……
他昨夜其實也沒問清楚,此時聽得對方北中郎將遠親的身份,想著對方的人脈,愈發摟緊了自家兒子孱弱瘦小的身影,隨后在黃敘的請求之下,又胡編亂造地講起了八人抗賊的事情。
……
甘始被劉正嚇出門后,沒多久就又端著飯菜回來了。
劉正有些不好意思對方不離不棄地伺候了他這么久,自己竟然還反駁他的人生追求,就……又犯賤地說了一些記憶中有關老子不信鬼神的言論,倒是惹來甘始根據讖緯之學引經據典,還數落劉正“身為寒門士子,不尊天子,不為人子”之類有些氣急敗壞的話來。
劉正說不過他,就在那里吃飯生悶氣,等將飯菜一粒不剩地吃完,躺在床上拿著刀在竹簡上重重地刻著,總有些后悔自己當學渣當了這么久,連個給人洗腦的論點都拿不出來。
好在也自暴自棄慣了,拿不出就不想了,吃了飯又有些困,他與進來的關羽張飛等人聊了幾句,說了一下自己沒什么問題,讓關羽照顧好張飛,便又睡下了。
正午開始,雨勢慢慢變小了,期間有街坊過來走動過,知道劉正得了傷寒,眾人便也安慰了幾句,盧節關羽等人為了避免引起騷亂,便說劉正得的可能不是傷寒,畢竟也拖了兩個月,有人驚嘆了幾句隨后遠去,看上去還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態度,也有人大咧咧的,倒與盧節等人聊起天來。
這些鄰里多半受到張初庇護,有一些如今還生著病。昨夜的事情其實大家都知道,也有人看著黃忠張初出門阻攔問過張初要不要幫忙,但從張初叫他們進去什么都別管的態度來考慮,眾人也知道張初有心留下對方,大家自然不敢忤逆。
這時候看盧節公孫越等人擔當起守衛村落的任務,自然也有人想要交好。
這年月畢竟無聊的人多,有外人千里迢迢過來,身上雖然穿著喪服,而且還有人帶著傷寒,但在張神醫的庇護下,還是有人不忌諱地好奇上前結交,通過盧節公孫越知道對方這群人還挺和善,便也留下來互訴一番各地民風。
劉正也見到幾個今天來的與他們一樣被村里人稱作“生面孔”的人,五個人都是五大三粗的大漢,被張初醫治了之后就住在了對面,說是也幫忙守護村子以防盜匪蛾賊。
對方那五人看著面相挺和善,說起話來還頗為豪邁,雖說根據系統知道對方隱姓埋名,但江湖人多少會有這方面的習慣,劉正便也沒有多想,與對方隔著門聊了幾句,了解了一下對方闖蕩江湖的經歷便目送對方去了對面。
下午的時候,隨著一老一少的到來,劉正原本還想再睡一覺念頭頓時斷了。
那老人是當地的村民,一直滯留在此地,知道盧節是富家公子還讓盧節稱呼他“方翁”,說話很有指點江山的氣勢,雖然說得狗屁不通,但那老人說起話來“那是!你看老夫沒說錯吧!老夫……”的模樣著實有趣,讓劉正總算找到前世偶爾與長輩交談時的感覺,挺懷念的。
方翁還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大熱天的裹得嚴嚴實實,據說是“天老兒”,有些不祥,但劉正透過小女孩白的晶瑩剔透的臉,知道對方得的白化病,看著乳名“小白”的小姑娘有些膽怯地揪著老人的衣服蹲在門口朝著他眨巴著大眼睛,便笑著講起了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故事……
有些幼稚了。
但至少光和七年七月初八這天下午,他感受到了闊別兩個月的安寧——
往后想來也會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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