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怔了怔，望向荀表，察覺到荀表的好感度同樣不知道什么時候由負(fù)數(shù)變?yōu)椤?”，身邊荀攸捏了捏長發(fā)，抬起濕漉漉的手在火盆上方烘著，皺眉道：“叔父，有些事過猶不及。若平日里，攸聽你的便是，如今你重傷未愈，不能隨同而行，還是不要過多干涉攸的想法。”
荀表苦笑，荀攸掃向屋外，沉聲道：“方才荀某所言，諸位意下如何？荀某明白，此次你們自涅陽過來，都是前來維護(hù)我等提防米賊，如今變故已生，荀某也強(qiáng)留不得。只是諸位若是想走，荀某也有幾句話想說。劉公子雖說辦事叛經(jīng)離道……”
他話語一頓，瞥了眼劉正，笑道：“實(shí)不相瞞，這話荀某說來都有些心虛，也覺得劉公子做事實(shí)則有些愚蠢。”
劉正表情一滯，荀攸斂容正色道：“但其勇武與膽魄只怕如今天下聞名。若此次隨他討賊，爾等討些功勞應(yīng)當(dāng)不難。往后不論投身何處，有軍功在身，想來也比如今的身份要受人看重。再者，荀某也有心投身仕途，他日說不定也需要一些人手充當(dāng)護(hù)衛(wèi)。荀某出身潁川荀氏，說句難聽的，諸位為求仕途處處碰壁，荀某想要進(jìn)入朝堂卻絕非難事，諸位若不嫌棄，荀某也愿意此事一了，便與諸位分享一場富貴，至少比如今的日子要好很多。”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信誓旦旦道：“而且，荀某保證，便是劉公子此次去了宛城依舊身陷造反一事，荀某一樣能置身事外，而諸位跟了荀某，也一樣能夠保留性命……話便放在此處，還請諸位思量一番。”
眾人不免神色動容，連公孫越也在心中暗嘆。
這就是潁川荀氏的氣魄。
造反的罪名，天下無數(shù)人會畏懼，但總有一部分人擁有置身事外的能力。
倒也不是說憑著潁川荀氏的名頭，在其他時候也一定能夠置身事外，但此時正值蛾賊造反的敏感時期，朝廷解除黨錮，便是害怕士人助紂為虐，與蛾賊同流合污，在這樣的情況下，潁川荀氏作為士族表率之一，但凡拿出一點(diǎn)忠于朝廷的決心，那些莫須有的造反罪名一定會不攻自破。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把荀攸的話聽進(jìn)去了，至少黃忠還是固執(zhí)道：“黃某不管什么建功立業(yè)的事情，你們?nèi)羰窍胱撸还茏吡吮闶牵↑S某只要……”
“可是爹，孩兒不想爹被困在這里了！”
小黃敘突然大喊。
“敘兒……”
黃忠怔了怔，隨即義正言辭道：“你莫要胡言亂語！你還年幼，莫要聽那些故事便亂了心神。這世上哪里有什么大英雄？干的都是殺人的事情。損陰德的……為父便是做多了那些事情，才連累了你。為父如今只要你平平安安，往后將你撫養(yǎng)長大，不求什么功名利祿……那些都是虛名啊！你看看村子里，那些叔伯嬸娘都死了……這世道人殺人，人再殺人，帶來的都是仇怨！一旦陷進(jìn)去了，想出來就難了！為父吃的那些虧，你現(xiàn)在年紀(jì)小，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可爹為什么總是放不下弓箭，放不下大刀？爹，你別以為孩兒年幼，孩兒知道的……你學(xué)了一身武藝，也是想要縱橫沙場，報效朝廷，要不然，為何你每回給我說英雄事跡，總是說你自己呢？那神色，孩兒看得出來，爹也想讓一身武藝有用武之地！”
小黃敘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還是沖著這么多人，此時有些受了驚嚇，抱緊了荀祈的脖子，埋在荀祈的懷里哽咽道：“你往日說起過，孩兒也知道一些啦。爹是覺得自己的性子不適合官場軍旅，怕遭同僚排擠，牽連了我。往日你混江湖，吃的那些虧，說起娘，說起大娘他們，神色郁郁，孩兒又不是看不明白。可你不是也說過嘛，很多事情避不開來的……”
“像先生啊，他在村子里又沒做什么，就被那個大惡人設(shè)了套……而孩兒，這幾天也看見了好多好多人的死……其實(shí)以往也見過啦，你帶著我到處求醫(yī)，路上那些人骨頭和尸體，孩兒很怕的，那些日子我總是病怏怏的，你頗為擔(dān)心，但孩兒有時候想想，還是覺得自己死了算了。因?yàn)槟阏f到處都有這種骨頭和尸體啊，避不開的，可敘兒就是怕，一怕就生病嘛，生病了就難受，還得你擔(dān)心……”
“敘兒……”
黃忠目光含淚，神色柔和下來，“你放心，為父這就帶著你找個地方隱居，往后再也不讓你看到這些了。”
他望向張機(jī)，突然跪下，誠懇道：“仲景，你答應(yīng)黃某，到時候咱們一起過去隱居，找個沒人的地……”
“爹！仲景大哥便不能活自己了？你總是為了孩兒牽連別人……你每次這樣，得讓孩兒來勸，孩兒也很累……孩兒不想讓爹為了孩兒受累了。而且，孩兒也想學(xué)武啊！人家都說虎父無犬子，你往日也說在江湖中，有人吹噓你能拉兩石的弓，天生神力，當(dāng)世養(yǎng)由基……可孩兒連幾斤都提不起來……黃家就我一個獨(dú)子，還是病怏怏的，隨時可能死掉，其實(shí)孩兒心頭很堵呢……爹啊，你就給孩兒一個獨(dú)處的機(jī)會吧，孩兒真的好想你能活自己啊。”
小黃敘痛哭流涕，“而且孩兒也會活得很好啊。方才公達(dá)叔叔說了，我體質(zhì)弱，但是學(xué)東西還是可以的……他會教我四書五經(jīng)，也會讓先生給我說那些故事，他也說了，仲景大哥一定會跟著先生過去的……所以孩兒跟著先生他們，再等往后憑著先生和公達(dá)叔叔他們的人脈找到華佗華神醫(yī)，也會活得很好。”
這句話分明代表著荀攸的一些打算，劉正怔了怔，對上荀攸的目光，那目光在火光中深邃無比，讓劉正心頭產(chǎn)生一絲振奮。
“爹啊，上戰(zhàn)場吧，孩兒想看你馳騁沙場……不是孩兒不想看見爹，可是你說避不開啊，那為什么不讓這世道好一點(diǎn)呢？起碼也讓其他體質(zhì)不好的小孩子不用再像敘兒一樣，天天看到那些擔(dān)驚受怕，還得生病……他們遇不到品濟(jì)伯伯和仲景大哥這樣的好醫(yī)師，或許就死掉了呢。”
小黃敘吸著氣，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語調(diào)有些忸怩地哽咽道：“再退幾步來考慮，孩兒現(xiàn)在年幼，要是到了娶妻生子的時候呢？你這么強(qiáng)壯，都生出我這樣的孩子來了，可往后孩兒的孩子會怎么樣呢？是不是風(fēng)吹草動就……可天下太平了，至少大家都活得開心點(diǎn)啊，生老病死沒辦法，起碼也不用因?yàn)榇虼驓⒒蛘邲]有吃的死了……那些尸體白骨，孩兒不想孩兒的孩子也看到啊……太可怕了。而且，孩兒不能保護(hù)自己的孩子……爹，你受累啦，行行好，去沙場幫孩兒爭取一個太平的世道。”
“敘、敘兒……敘兒啊！”
黃忠淚流滿面，整個腦袋磕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道：“讓你小小年紀(jì)，受這樣的困苦，為父有罪，為父有罪啊！”
“黃叔，地涼，你先起來，起來……”
張機(jī)連忙解開了黃忠身上的繩子，伸手去扶，黃忠卻不顧地上的泥濘潮濕，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張機(jī)嘆了口氣，望望父子兩各自痛哭，心中也有些不忍。
他與兩人深交已久，也明白黃敘少年老成，想來也是身受病魔困擾才會想的如此之多，而黃忠作為父親，平日里卻多有疏忽，只知道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內(nèi)心自然愧疚得很。
只是若說黃忠真被黃敘一番話說的幡然醒悟，那也未必。
多年以來，黃忠為了黃敘的病奔波忙碌，受盡冷眼，眼睜睜地看著黃敘時不時生病而束手無策，內(nèi)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黃忠早年混跡江湖，仇怨頗多，憑著一身武藝自然得到過一些名聲和快意恩仇的孟浪生活，但那性子終究有些刻板固執(zhí)，不得人心，失去的卻是更多。
后來他退隱江湖，不問世事，內(nèi)心只怕一直想著痛改前非，為了守護(hù)黃敘而活，此時卻被黃敘否決了人生的意義……
在張機(jī)看來，黃忠如今會如此傷心欲絕，也是因?yàn)橐恢本o繃著的那根弦突然斷了，覺得那些付出無法得到最重要的人的認(rèn)同，此時說不定也有些心灰意冷。
旁人自然不如張機(jī)了解的那般深刻，但黃敘雖然稚嫩，最后的那番話卻比什么讀書人所說的大道理要樸素很多，也愈發(fā)發(fā)人深省。
大家活在這個世道，為得不就是自己和子孫后代，自己茍活一世倒也無所謂，但誰都希望自家孩子能夠活得安穩(wěn)，起碼不用如此遭罪。
眾人不由沉默下來，各自沉思，除了漸漸弱下來的雨水聲，也就只有黃忠父子的哭聲充斥耳邊。
也在這時，劉正開了口，“我剛剛就說了，我可能錯了……其實(shí)方才在山腳，我就想說一些話了。劉某知道自己做了一些在你們眼中看來很蠢的錯事。”
他望著火盆，目光空洞，像是在想什么，“但這些你們認(rèn)為的蠢事，就是考慮的角度不一樣吧……劉某不怕別人怎么說我。至少我覺得有些事情我還是沒做錯。畢竟，我也是想讓自己人都過上好日子……就像敘兒說的一樣，讓親朋好友能夠無憂無慮地活下去，不需要面對那些血淋淋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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