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幾個老農感覺天氣不對勁,報上來后,我等就提前做了一些打算。落實下去的時候,其實很多人都在勸。雖說今年農莊弄了一些糧食出來,但產量不高,前幾個月楊鳳……哦,便是方城那片的賊人,攻打過縣城,農莊也被糟蹋過。后來零零星星還有幾次暴民過去偷搶,又被糟蹋過一些。”
“大家都是餓過的人,如今這光景,關乎糧食也有緊迫感。我勸了李大哥他們整整一天,所幸張縣令做事也靠譜,與一眾縉紳商賈聯合起來做個表率,我這邊就好勸一些。然后便出人出力,再讓人說說都是大漢子民,應當同心協力,讓那些流民安分了一些,也替捐糧出人的弄點名聲……其實也就幾口沾著五谷雜糧味道的稀燙,再浪費點口舌,沒幫上什么忙。呵……說得再實際一點,就是覺得力排眾議這么做了,良心能好受一些。”
說完之后,劉正抱著“免客牌”朝著遠處過來的張機一行人招手,一張臉雖說恢復了笑意,但劉正事實上胸口堵著一口氣,真想對著身邊的盧植破口大罵發泄出來。
此前盧植被常繼文帶過來時,劉正也頗為吃驚,尤其是大赦天下這件事,他原本沒什么概念,等到看著常繼文臉上掩不住的激動之后,才覺得這件事情的影響力真的很大。
但當時也沒什么多余的感想,只是回憶著以往大赦天下之后的一些征稅慣例,心中有些不舒服,后來招待著盧植祭拜過劉始,盧植便也說起了這幾個月的情況。
當初劉正離開宛城后,盧植在宛城也滯留過兩天,除了幫朱儁震懾軍中別有用心之人,也特地為了簡雍的事情偷偷去過一趟涅陽和張老太公有過一場密談,內容無非是讓張老太公照拂一下簡雍,隨后便也見過張機,說是有空會在朝堂幫忙讓人舉薦一下張機。
這些事情盧植說起來也是只言片語,多半說的都是回到朝堂之后的內容。
關乎反書,也不是只在宛城有所發現,豫州刺史王允在剿滅蛾賊的時候也查到過一些書信,隨后順藤摸瓜還找到了十常侍門客和黃巾賊聯系的人證物證,于是雙管齊下,兩邊同時發力將這件事情鬧到朝堂上,皇帝大發雷霆,確確實實讓十常侍嚇傻了。
事情捅出來的那段時間,閹黨退出各州各郡,十常侍也安安分分,士族這邊可謂振奮人心,也確實有所收獲。
皇甫嵩加官進爵,領左車騎將軍,兼冀州牧,封槐里侯,朱儁令右車騎將軍,封關內侯……可以說除了官復原職成為尚書后沒什么封賞的盧植,基本上所有人都得到過一些好處。
但這事在亢奮過一段時間之后,實在禁不起推敲,畢竟十二位中常侍一個都沒死,待得眾人發現十常侍仍舊在皇帝身邊活蹦亂跳,而且皇帝也慢慢恢復了對十常侍的信賴,才發現很多事情等于沒做。
此后眾人倒也還抱著一些希望,至少皇帝那邊對士族的青睞已經表現的很明顯了,十常侍也沒有插手朝堂。
但就在十月二十六、二十七那兩天,皇帝在早朝的時候竟然提出有意讓趙忠擔當車騎將軍對抗賊有功者論功行賞,并且還想趁著修改年號大赦天下的時機增加賦稅,在西園中擴充勞民傷財的建筑,眾人這才明白,于皇帝而言,十常侍是無可代替的親人,只要沒有暴露殺機,即便反書也不可動搖他們之間的感情,而士族終究是臣,是可以隨意替換的臣子……
后來士族不甘心地屢次上奏,雖說趙忠的事情被大臣們否決了,但擴充建筑的事情卻不可撼動地落實下來,盧植一想到戰亂之后百姓又將遭受厄難,心灰意冷,又知道十常侍已經對劉正產生殺念,在皇帝對中常侍再次產生信賴的情況下,再為劉正爭功已經無望,便借著劉始的死向皇帝提出服心喪,恰好年號定下,他便馬不停蹄地領命前來幽州通知消息。
這件事情對劉正來說倒也并非沒有好處,至少盧植為了他們家離開朝堂,名聲是賺了,可要說實質性的好處,多半可能是讓活躍在朝堂上的劉備得到。
而且盧植退出朝堂,服心喪三年,依照盧植遵守承諾的品質,這段時間任何爬上去的機會都將與他無緣,這番舉動,可以說讓士族損失一大助力。畢竟盧植身上那番軍功還是在的,便是為了劉正已經抵消,哪天讓士族運作一下,并非沒有更進一步的機會。
當然,這些還都是小事,最讓劉正生氣的是,他娘的宛城死了十幾萬人,自己名聲被毀,到頭來盧植什么都沒做,看似以退為進為自己未來做了打算,但人命關天,十幾萬人中只要有一個人不是蛾賊,為了這份犧牲盧植也應該硬下心來堅持與閹黨硬剛,結果屠城的時候眼睛都不眨眼一下,退出來倒是干凈,劉正要不是還記著對方是自己的學生,不能亂來,真想給盧植幾個巴掌。
此后盧植看他不說話,倒也問起了他自宛城回來之后的情況,劉正壓著憤怒領著對方走在莊內說著一些經歷,心情卻著實稱不上愉快。
中途的時候,張軻那邊來人也說了一下大赦天下的弊端,說是大赦天下,對于冀州幽州的那幾百萬賊人來說其實也是一個重創,而這番重創更多的可能便是引起那些賊人再次犯罪甚至加快聯合的腳步,擺出與朝堂對抗的決心,劉正自然感到晦氣,對雒陽那位更是有了殺心。
這時候與張機一家寒暄一番,待得張機一行人與盧植打過招呼,劉正讓關羽安排張機他們先去休息,隨后望望還停留在府門外的另一幫人,見那些人拖家帶口多半是婦女孩子沒什么危險性,而且看著這邊明明有些局促卻不肯離去,他便朝著張飛使了個眼色,扭過頭,臉色凝了凝,終于是將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老師,不聊這些了。我有一句話覺得有必要告訴你……”
這番長談之下劉正的臉色盧植能看到,這時見劉正有說心里話的架勢,便也點點頭,心中其實也有了解劉正這番經歷后到底是何心境的想法。
劉正吸了口氣,黑著臉道:“我如果沒記錯的話,每次大赦天下……我們家都被鄉嗇夫逼著要糧要錢,說是陛下在雒陽要造什么宮殿,要做什么壯舉。那時候他們說我們漢室宗親,還要多繳。我爹他脾氣好,有責任心,當初日子也湊合,我也懶得計較。這次雖然日子更加好了,但是我告訴你,我不會交,張縣令也不會交,誰來都沒用……”
盧植怔了怔,望向“免客牌”,臉色復雜道:“你這牌子是給為師看的,還是打算收起來?”
“自然是收起來。常繼文那臉色你也看到了,說不得便要回家,這時候我再拒人于千里之外,誰來幫我抵住刺殺?你別忘了,我如今兩邊都不討好,到處都有人要殺我。”
劉正語調冰冷,朝著府外走了幾步,望著遠處大雪中張飛與那些人抱拳寒暄,“何況,你一來,有了做主的人,我也正好了結一件關乎你們盧氏的事情……我剛剛那句話,就是給你個面子,以免伯珪兄到時候上任問我要東西,你為了大義夾在中間,咱們師徒鬧得不愉快。”
這番說辭的氣勢與當初在宛城時已經大有不同,雖說有些不太禮貌,但盧植心中愧疚,理解著劉正此時的心境,也沒有追究,反而問道:“盧氏什么事情?”
劉正將鮑壽引發的事情說完,盧植怔了怔,隨后神色微微欣慰地笑道:“此事無妨,這兩天為師便幫你解決了。”
他頓了頓,“若運氣好,費氏或許也能留在此處……為師記得,這次回來時,聽說劉刺史可能晉升太常,雖說消息還不確定,但他必然有所準備,何況妻室家族也不可能都過去,待得為師書信一封,劉刺史念著你的功勞,想必也不會拒絕費家遷過來……呵,為師老了,也只能做到讓這四家過來涿縣為你幫幫忙這種微末事情。”
視野中,張飛在兩個婦人懷里的嬰兒間來回走動,一個嬰兒抓住他的手指有些開心地笑著,張飛便也咧嘴大笑,那柔和下來的俊美神色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劉正心中愧疚這番結拜為對方帶來的厄難,倒也明白盧植說的四家已經不包括鮑家。
事實上鮑家留在涿縣的那些人劉正也多有關注,雖說沒有家破人亡,但幾個庶出宗親中那鮑泰鮑文岳已經上吊自殺,鮑壽入獄,鮑儒也一病不起,據說遼西那邊的鮑家也在馬不停蹄地趕過來想要盡快贖罪,從而恢復鮑氏名聲,根本不需要盧植幫忙做些安撫工作,他想到這里,扭頭卻笑起來,“學生多問一句,老師這么做,是否也為伯珪兄?”
“……德然?”
剛剛如果還沒有理解,這番話卻很明顯地將同窗情誼撇了開去,盧植一時怔住。
“便是問問。”
見張飛懷里抱著一名嬰兒,逗弄著那嬰兒冷落了其他人,劉正喊了一聲,“益德,怎么回事?若是客人,這大雪天的,還不迎進來?”
“哦,對!”
張飛反應過來,急忙引著眾人走向府門,隨后笑道:“大哥,是曹都尉的宗親,這位夏侯淵夏侯妙才,這位是女君的爹爹夏侯盛夏侯孟才。哈哈,這位是女君……夏侯女君,你看你看,她對著你笑呢!”
劉正愣了愣,臉色突然古怪起來,望望夏侯淵與夏侯盛,又望望張飛和那女嬰。
夏侯淵顯然不知道劉正在想什么,笑著拱手道:“劉公子切莫誤會,孟才并非我兄長,與尋常人家依照孟仲叔季取字不……呃,某家失禮,想來劉公子博學多才,也能猜出來。此番前來,某家是奉孟德兄之命,來此投靠劉公子,也是想著劉公子結識神醫,許能為孟才治病。未曾想,此趟孟才機緣巧合入了牢獄,反而因禍得福,與前來會見公子的華佗華元化在牢中相遇,如今已經痊愈了。”
夏侯盛也抱拳感激道:“此事雖說并非出自劉公子之手,但也與劉公子休戚相關,某家在此謝過,他日定當結草銜環以報……此外,元化公自覺德行有失如今已經離開,說是他日再來拜會,卻是留下五禽戲,讓某家教與劉公子。”
“華佗?!”
劉正一愣,急忙道:“怎么回事?”
待得夏侯盛說了經歷,劉正望了眼逗弄著夏侯女君樂在其中的張飛,臉色更加古怪道:“所以說,這是你女兒?孤女?”
“呃……某家此前病重,與拙荊便只來得及生了一個。”
夏侯盛有些不好意思地掃了眼身后,笑道:“不像我家兄長,已經生了五個了,第六個也快了。”
夏侯淵望了眼身后的妻子,頓時有些局促地笑起來,一眾親眷也忍俊不禁,劉正嘴角抽搐,急忙拉了把張飛,“還不趕緊將人引進去,你記得照顧好!一定要照顧好!切莫怠慢啊!”
“大哥放心!曹都尉于你我有恩,飛怎會怠慢了他的兄弟!諸位,隨張某進去吧。”
張飛自然不明白劉正這番強調的真實用意,引著眾人進去,夏侯淵夏侯盛等人剛剛聽過盧植的身份,這時候行了禮,在盧植微微點頭之后,便如釋重負地進去。
劉正扭頭間還能聽到張飛朝夏侯盛說著“哎,孟才兄,看來女君與我投緣啊,你看,她一直對著我笑呢……哈哈,手指有勁,著實討人歡喜。他日待張某守完孝也生了兒子,你我結為親家如何?”,只覺得內心荒誕,比當初聽說張超千里送人頭還要荒誕……
千里送女兒……嘖,還是從小培養……
益德好福氣啊……
甩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視野掃向盧植時,盧植臉色復雜地開口道:“德然,那日在……宛城,你悟到了什么?”
“……悟到了什么?”
劉正一怔,隨后仰頭望著大雪長吁了一口氣,表情微澀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哈哈……”
他扭頭大笑起來,看著盧植臉色僵硬,攤手笑道:“其實也沒悟到什么,就是覺得……你們好厲害,真厲害,真他媽的厲害!”
話語中笑容逐漸收斂,劉正最后近乎咆哮道:“還敢提!合起來十幾萬人!他媽的沖進去清君側,誰敢說話!誰敢說個不是!”
盧植臉色一怔,劉正怒不可遏地指著他,“想要效仿伊尹、呂尚,結果你們在做什么!十幾萬人啊!宛城他媽的十幾萬人啊!有本事就把事情做好啊!人家反賊都想著找人稱制,你們在做什么!殺百姓倒是兇殘,清君側連個屁都不敢!不行他媽的鬧這么大動靜干什么!事不可為就不為?!殺百姓的時候怎么沒這么仁慈過!”
盧植臉色蒼白:“德然……”
“十常侍幾個人?十二個!就十二個人!你們有多少?手握重兵,就算其中有內奸,清洗一下會怎么樣!哦,這時候怕了?怕名聲,怕性命,怕后人唾罵!殺百姓,史官就會寫你們殺的都是蛾賊對吧?”
劉正振袖一揮,撣了撣身上的雪花,回過頭望著天際,喘了一會兒粗氣,隨后目光微紅道:“老師……學生失禮了……”
盧植的身軀這一瞬間突然有些佝僂,“為師明白……只是德然,為師不得不提醒你,師宜官那番話便是給你……”
“不!我恨師宜官!從頭裝到尾,被抓了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好像很同情我,好像我的血淚沒有白流……幡然醒悟?是!我很感動,但是不妨礙我恨他給我制造的麻煩!”
劉正搖搖頭,笑容微嘲道,“可他有句話沒說錯,那皇帝是狗屁……”
“德……”
“我這一路上可聽說過不少朝堂的事情,也聽說了張讓討他歡心,牽了條狗穿著官服在朝堂上溜,皇帝當眾夸了聲‘狗官’。呵,聽說當時朝廷重臣都敢怒不敢言……皇帝還真沒說錯,你們都是狗,而你們侍奉他,不就是聞著屁味過去嗎?”
“德然……”
盧植繃緊了臉,身軀輕顫,“慎言!”
“慎言什么啊……老師,你心灰意冷了,難不成心里沒罵過狗屁皇帝?我罵幾句怎么了?就你我,難不成老師還要去告發我?”
劉正笑了笑,隨即裝模作樣地恍然道:“哦,想起來了,當初在宛城,畢竟你也……”
“為師自知有錯,但你這般……”
“我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次皇帝準備勞民傷財在西園造東西,除了萬金堂,涉及到他避暑的事情?”
“不錯,是有涉及,還在定奪,可能要后年才動工,先做萬金……”
盧植點點頭,隨即愕然道:“你怎么知道的?記?你……”
劉正不置可否地繼續問道:“我如果沒記錯的話,皇宮里如今已經有嬪妃宮女穿開襠褲到處溜達了?”
“你在宮中有人?”
盧植臉色凝重而驚愕,比起上次在廣宗大營之中,這一次劉正給他的感觀更加富有沖擊力。
“皇后的人,包括貂蟬在內,還沒被碰過吧?”
“德然……”
劉正瞪過去,“回答我啊!”
盧植吶吶道:“何皇后母儀天下,身邊奴婢自然沒有。德然,你……”
“不要問了,老師。”
劉正雙手負在身后,目光微瞇,“既然你不行……那就我來!”
那身影孑然而立,大雪紛飛之下,自有一番滲人的冷意蔓延到心底來。
“你……你怎么做?”
盧植神色驚恐,左右望望,快步走到劉正身邊,緊張道:“德然,你萬萬不可行那等造反之事!”
“我怎么會親自做。”
劉正拍拍盧植的手臂,笑容柔和,“老師,多虧你們,這次我學聰明了。”
扭頭間,李成自外面騎馬過來,劉正嘴角一勾,“你便安心服心喪……老師放心,學生知道分寸,只是你既然欠了我一次,便還給我吧。我做事你不開口就好,其他的也不需要你做了。學生保證,此事不管成與不成,絕不會暴露自己半分……畢竟,我還要守孝嘛。”
話語說完,劉正迎了上去,盧植追上幾步,見劉正斜過來的冷漠眼神,微微一怔,呆立在雪中,只覺得渾身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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