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厚,還起了霜。
還是那條山道上。
榻車嘎吱嘎吱地快速行駛在來時的路上。
歌聲不再,只有大口大口的粗重喘氣聲。
羅市雙手拽著車絆扛在右肩上,奮力奔跑。
榻車左側,張燕扛著大斧用手扶著車邊插著的木板,吐著舌頭也在大步奔跑。
沒多久,他踉蹌著跪倒在地,肩上的大斧柄端杵在地上,摸著腰眼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我、我不行了,休,休息一下!”
話音未落,羅市已經一屁股坐倒在地,摸了摸手臂上的繃帶,“就、就不該來!你,你個鱉孫……老子的傷口要是流膿……”
“不是給藥了嗎!別、別說了!我哪知道他會這么猛……”
張燕扔掉大斧,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月光下神色說不出來的復雜。
“你不知道的多著呢。”
羅市趴到榻車上拿了水囊灌了一口,手背錘了下躺著的平漢,“怎么樣?還行吧?”
“舒坦。”
平漢仰躺在榻車上一動不動,月光下那臉色極其蒼白,但此時笑容卻前所未有的滿足。
“瘋子!”
羅市咧了咧嘴,想起平漢和劉正對打的一幕,此時還心有余悸。
一直以來,他憑著與生俱來的神力沒少逞威風,昔日聚嘯山林打遍身旁高手,受人吹捧下更是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便是一些技法上超越他的人,他都沒怎么放在眼里,直到遇到同樣天生神力,并且還舉重若輕的平漢。
在羅市看來,平漢這廝根本就不是人,昔日會取“平漢”這個名字,也是因為一身實力在眾人看來冠絕華夏。他當初也不是沒有挑戰過,結果完全是被追著打,此后便也心服口服,不管外界有什么傳言,始終覺得天下勇武第一的名頭非平漢莫屬。
結果活了三十來年,竟然有幸看到第二個怪胎,還這么年輕……哦,如果身邊這小大哥也算的話,應該是第三個了……
他忍不住望向平漢身邊的狼牙棒,此時那狼牙棒的長柄明顯歪了,棒頭上的鐵刺更是一個不剩,與其說是狼牙棒,反倒不如說是殳更合適。
而看到狼牙棒,羅市到得如今還滿腦子都是叮叮當當的聲音回響。
那幾分鐘內兩人打斗的場面之激烈,他完全難以想象。
那劉正明明看上去頗為瘦弱,結果一桿長槍舞起來如龍似虎,槍法極其刁鉆,而那身神力更是與平漢都旗鼓相當。
而且,那劉正的長槍也不知道是什么造的,竟然毫無損傷,一身精力更像是完全耗不光,打從一開始,那劉正就以急迅的速度快節奏地與平漢對打,起先平漢還能抵擋得住,甚至是壓著那劉正打,但打得后來,高強度的快速戰斗終究讓平漢體力不支,但那劉正竟然還能硬捍,甚至像是有些不盡興,扔了長槍還跟自己對上了幾個回合。
要不是平漢又插手上來,羅市知道自己當時倉促對上那毫無章法又顯得刁鉆的拳法立馬就要出丑,而此后平漢與劉正就像是福至心靈一般,完全是在拼命的架勢。
于是,就有了平漢力竭內傷躺在這里的一幕。
只不過想到劉正最后中了平漢一拳后吐血倒地的畫面,羅市也隱隱覺得不對勁。
方才一步不停地跑了一路就是因為傷了劉正,即便劉正讓他們走了,張燕也怕平漢受傷的情況下可能出點意外,這時羅市便也將水囊扔給張燕,疑惑道:“平漢,那廝最后是在讓你?”
“是,也不是。”
平漢笑容坦然。
“是苦肉計。”
張燕喝完水擦了擦嘴角,聽到羅市也這么懷疑,也知道自己此前沒有看錯,劉正確實是賣了個破綻。
想到這世上竟然有這種猛人,張燕不由苦笑道:“我不是說了有刺客會上門嗎?那一拳劉德然挨了,便能示人以弱,興許能引賊上門。再者,想跟我等毫無瓜葛,總要有個由頭吧?如今兩敗俱傷,給旁人的感覺,也、也算我與他要勢不兩立了。而平漢受傷,咱們黑色軍自然也少不了人忌憚,再有我們運作一下,他的名聲又能高出不少。哦,那一拳可能也是不想讓我們完全丟了面子……總而言之,他受傷兩邊其實都不吃虧……”
“你就是心眼多。”
羅市撇撇嘴,“我怎么就不信他能想到這么多?”
“廢話,你是豬腦子,跟我們能一樣?當頭的怎么可能不考慮得失胡來。”
張燕翻了個白眼,喘著粗氣道:“不說其他,光是那農莊不是還有個張曼成的同僚么?哦,這事忘了跟他說了……算了,反正他那莊內都有人離心離德,農莊少不了也有應對。”
“少來了,又是傳名聲,又是忘了告訴他,這些你還真打算做啊?”
“干爺爺屁事!可蔡不奪想要保住一家老小,總會利用上……話說回來,要不是蔡不奪那廝說話好聽,也挺聰明的,又有雄付公楊鳳張曼成的關系,你以為我至于來見他?叫我拉攏他,他也要有個百八千人,而且不守孝了才行……爺爺我就是說一說心里開心,覺得自己大義加身,怎么,你不服?”
張燕啐了一聲,隨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倒也語調微微低沉,“就是跟你說明白,讓你往后多想想,屁話真多……這次終歸不比以前的想法,比招安來得還要兇險,雖說也算富貴險中求,要是真成了,說不定還能名流千古。可萬一哪天老子真要是步了先父的后塵,你總……”
羅市不是滋味地數落道:“喲,這是吃了虧沮喪了?早干嘛去了!多帶點人過來,還需要老子在這里當牛做馬?去時還‘爺爺’、‘老子’的,平日里讓你拿一下斧子也能罵半天,剛剛扛著斧子跑起來比兔子還快。沒想到有這一遭吧?”
“要不是平漢要打熬身體,你以為我不想騎馬!叫你干點活廢話這么多,信不信回頭就砍了你!”
平漢解圍道:“羅市,別鬧了。大哥繼續說,我想聽。”
“平漢你真掃興啊!那劉德然跟你這么打不也是教訓我來著,你還不讓我換個人罵個痛快……”
“小祖宗,你也有認輸的時候!”
羅市哈哈大笑,覺得有些熱,便也敞開衣服來。
張燕氣得將水囊扔了過去,扭頭道:“還有那涿郡太守,雖說與他劉德然是同窗,楊鳳的探子不是也說他們兩沒怎么走動嗎?還不趁著這機會熟絡熟絡?示人以弱,能利用的地方多了去了。要不然……就他那槍法和力氣,會平白賣個破綻給你,圖什么啊?總要有好處才是……娘的,想想那槍真好啊,改天我也找點好好材料做一把,哦,你的狼牙棒回頭也重造。”
“水。”
平漢說了一聲,張燕開了個水囊給他喂水,他喝完笑道:“多謝大哥。不過他那槍能完好無損,許是隕鐵也說不定。何況,槍法好才能配好槍,要不然……呵。那就是百鳥朝鳳?”
“應該是。借力打力,生生不息。有點意思吧?此前不是傳言他挑戰雄付公嗎?我也有殺殺他威風,向雄付公多討幾招的意思。這下好了……我估計雄付公這年紀還真打不過他。”
張燕苦笑著坐到榻車上,拍了拍平漢的手臂,“沒事,咱們以后打回來。步戰不如就馬戰,還有機會!”
“馬戰……我這身板,打得了嗎?”
平漢嘆了口氣,“你沒聽咱們打得時候那園子有馬叫嗎?聽聲音便知道應當有些靈性了。我上哪里去找比他好的馬?”
張燕愣了愣,卻也知道平漢平素就是步戰,這身板加上狼牙棒,還真沒幾匹好馬能夠馱得住,卻也承諾道:“你放心,等這次事情一成,官位到手,一定幫你找幾匹涼州、并州的寶馬!”
“找到再說……其實也挺滿足了。”
平漢咧嘴一笑,“刀神槍神畢竟老了,以往聽說并州有個名號虓虎的一手祭祀用的方天畫戟舞得舉重若輕,同我都是重兵器,覺得興許能戰個痛快,卻也沒空去尋。這次能遇到劉公子,也算打得盡興而歸……我實話說吧,切磋罷了,輸贏也沒放心上。若真生死斗,他要是敢強攻,三招之內,他的百鳥朝鳳還未成型,我就能取他首級。至于拳法,我皮糙肉厚,不足為慮。”
話雖這么說,但平漢心中卻也明白,如果對方跑動起來,還是勝負難料,而他的年紀畢竟已經三十五了,算是巔峰時期,對方卻不過二十出頭,待得未來,只怕再也沒有機會這么痛快地打一架了。
“哈!聽聽!”
張燕望向羅市。
羅市翻了個白眼,嘟囔道:“搞得你能贏我一樣。”
他想了想,臉色倒也嚴肅起來,“你信他說的?就是……你問他跟張曼成的關系,那劉德然說的那番話。”
“當然信啦。來,你也躺會兒。我估摸著楊鳳那邊也該來人了,給我個機會表現一下。”
張燕將大斧放在榻車上,隨后拿起車絆,“想做事,而且真的去做,不外乎這些理由。權勢名利,原本我倒是信他急功近利,但張曼成一過來,便也不信了。那想來想去,也就為了自己人做點什么了……上不上啊?”
“你拉你的。我走會兒。”
羅市推著邊沿木板,“可犯不著啊。日子能過不就好了?”
“誰知道啊。”
張燕身體前傾,有些吃力地拉著車絆向前,像是想到了什么,卻也嗤笑起來,“肯定參雜點其他的原因,誰的目的單純過?反正如今他說什么就信什么唄,等往后他有實力了,真正結交的時候,以爺爺我這雙眼,準能看出好壞……都說錢財迷人眼,位置越高,想的肯定多,其實我也不信他未來不會變……還真來了。哈哈,料事如神吧?”
前方黑暗中一連串急促馬蹄聲突然響起,隨后便越來越重,那速度倒是羅市心中一凜,“會不會是涿郡太守繞路包抄?”
“他敢嗎?冀州幽州,誰敢得罪咱們?皇甫義真那冀州牧不還得在書信中對咱們好言相勸?”
張燕不屑一顧,當即招手大喊,遠處馬蹄聲中隨即響起楊鳳的回應聲。
羅市松了口氣,卻也撇撇嘴,“說的你好像真統領五十萬人一樣。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爬……呃,別瞪了,兩眼放光了都……對了,我說實話,別管皇甫義真怎么好言相勸,這趟過去雒陽……我心里真沒底。”
“誰都會緊張。”
平漢笑了笑。
“對,越大的事情越緊張。總要試試,不可能一直為賊。慢慢勸就好。你放心,那群人依附過來,是想在咱們底下得到好處,可也絕不會沒想過出力。這事反正就這么定了,起碼,咱們自己人別再多話……”
羅市還要頂嘴,前方黑暗中響起幽幽的聲音,“我想給先父討個名聲。他不是賊。”
氣氛便也沉重起來。
待得馬蹄聲靠近,張燕卻又立馬變得活躍無比。
……
草屋內,張機正坐在床榻邊沖著用力過度以至于肌肉拉傷,甚至還有些內傷的劉正針灸,望著劉正袒露的胸口紅腫了一大片,偶爾便遞上一個“你這身板再這么折騰下去遲早要廢”的幽怨眼神,心中卻也無奈,劉正此前傷口流膿,傷寒入了肺腑都能安然無恙,只怕這些內傷還真沒被他放在心上。
劉正自然熟視無睹,畢竟當時平漢已經有些力竭,雖然估計錯誤被打得吐了口血,而且胸口紅腫看上去也頗為猙獰,但好歹是有意而為,這時沒出什么大問題,又有張機保證不留后遺癥,他反而還挺滿意現狀。
只是終究為難了家中女眷,看著聞訊后匆忙趕過來的李氏和耿秋伊一臉揪心,劉正頗為不好意思,隨后安慰了幾句后又囑咐一番,便假借要商量正事讓耿秋伊扶著李氏回去了。
與此同時,盧植與李彥兩人進來,臉色都是一臉復雜。
李彥驚駭于劉正的實力竟然如此不凡。
此前兩人沒有交過手,他起初也只以為劉正昔日挑戰童淵是不知天高地厚,原本對方在故安闖出名頭,于他而言劉正有幾分實力,但只怕還是巧合過多,然而剛剛在桃園外的那一幕,光是打得羅市措手不及的拳法雜亂之中帶著本能般的嫻熟,這番如同宗師有招化無招的境界就讓他頗為吃驚,更別提擊敗平漢的那身實力,簡直深不可測。
雖說最后的結果有些出乎意料,但李彥浸淫武學幾十年,想要看出一些刻意的讓招也并非難事,這時便望望劉正,冷不丁地想,對方才二十出頭,便有這份心性和能力,若是再過幾年……難不成真天下無敵了?
當然這個天下無敵也就個人,關乎建功立業的戰場還得另當別論,可李彥當年就是以個人實力在綠林中闖出名頭,自覺便是巔峰時也不如對方,那股英雄遲暮的滄桑感便縈繞心頭,難以釋懷。
盧植倒也有這樣的情緒,但他畢竟外行,看不懂那一番激烈戰斗中的頗多內容,除了覺得自家小徒弟極其厲害以外,反倒是對于最后劉正的突然受傷耿耿于懷。
剛剛事出突然,還來不及問,這時候他也有心找對方問個明白。
畢竟按理來說,比武會友也屬于娛樂范疇,在守孝期間不容出現,劉正取巧用教訓張燕的借口與平漢比試已經有些逾禮,但此后劉正明明打了上風,突然受傷,又讓張燕他們先走,如果沒有張燕說起莊內有人去外面通風報信,盧植倒也不會想這么多,此時卻總覺得劉正在這個時刻受傷,反倒有些刻意,至少……這一番落魄場景,能夠給晚些時候會得到消息的人一點想法。
兩人進來,劉正便也問道:“老師,舅父,都安排妥了?”
“益德阿成已經與朱統領還有樊護衛他們去商量布防的事情了。柯亥也會過去蔡家重點防護。至于不打招呼就出去的人……”
李彥望了眼盧植,盧植笑容微澀道:“為師的人,去通知伯珪的……平日他們與子度還有續兒有些親近,此舉也是應當。畢竟,你我都可能遭逢刺客,還可能牽連續兒……貴乎真心。”
盧植知道自己能查出來,卻又偏偏多此一舉地隱瞞,想來是準備讓自己處理得體面一些,劉正便也沒有多問,“刺客的話,舅父,近幾天你讓文丑在農莊多擔待吧,剛過了年關,讓李大哥多休息……”
李彥欣慰一笑:“這個你不必管。阿成自有斷絕。又不是晚上不回來,哪里會……”
“子才兄,你便按照德然的吩咐做吧。”
盧植望向劉正,目光沉重道:“真是故意的?”
“總不好真讓那手下有五六十萬的少年郎丟了所有顏面。至于其他的,不知道有沒有效,試試總沒錯。對了,那幾個人頭……勞煩舅父厚葬,一定要厚葬。就此刻去做,葬在桃園。”
李彥掃了眼微微嘆氣的盧植,隨即領會過來劉正只怕有什么動作,便也下去了。
“我去問問拙荊云長文雙那邊怎么樣了。順便給你熬點夜宵滋補一下。”
見草屋里只有他們三人,張機急忙拔了銀針,找了個理由出去。
“我還以為是意外。沒想到我門下竟然能出一個絕世高手。”
盧植坐下來幫劉正蓋上被子,火光下面容有些滄桑,“這四個人頭一厚葬,真真假假便難說了?”
“哈哈……咳,學生便是時間多,偶爾胡思亂想。其他人可未必會有時間靜下心來琢磨。或許真以為是假的人頭了。”
劉正握著盧植的手捂了捂,“老師別多想了。我也就是想找個理由讓伯珪兄關心關心。他畢竟是你的學生。這幾個月只來了幾趟,還來去匆匆的。大過年的,幽州亂,他也不用去京師面圣,咱們多見一面是一面,也好敘敘舊。”
“那你多來幾次。”
盧植哭笑不得,“胡說八道……成何體統。”
隨后斂容沉聲道:“那張燕可不是善類,為師不信他殺的這幾個人都是為非作歹的惡人。”
“我知道。”
劉正臉色也黯然幾分,“既然已經發生了,就只能用厚葬補償……說得狼心狗肺一點,這天下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死,我其實也不可能顧得過來。學生如今也想透徹了,只要我自己的人不濫殺無辜,其他人怎么做我暫時不管。何況如今這個天下還要他們去救,我也得審時度勢……未來再看看能不能說服他們,然后大家一起讓更多人的日子太平……”
“為萬世開太平?”
盧植笑起來,這幾日他也從顏雨李彥口中知道昔日劉正所說的那番話,這時便也感慨道:“越想越覺得不如你了……哈哈,為師果真老咯。”
他拍拍劉正的手,“你啊,好好活著,未來熬時間也能熬出頭。別心急。”
“老師過謙,學生不過是偶爾才妙手偶得,你可是當世大儒。”
劉正笑了笑,門外蕩起幾聲微弱的馬蹄聲,像是自莊外來的,他望望盧植,笑道:“也不知道伯珪兄有沒有給我帶點補藥。”
“為師如果沒記錯,張縣令與伯珪過來的次數差不多吧?”
盧植意味深長道,“今日來了也是匆匆就走,他在干什么?”
“能干什么……農莊唄。伯珪兄想插手了。”
劉正笑起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心口,“老師,其實我有點怕……黑山軍這事我緊張了。”
“我也緊張。沒想到你鬧這么大。不過可以試試。”
盧植頓了頓,笑問道:“方才你也說你管不著……如今還覺得朱公偉做錯了嗎?”
“錯了就是錯了。我承認我也錯了。上了戰場就是錯的……殺人哪里有什么正義可言?”
劉正臉色一肅,聽著遠處公孫越的喊聲,“除了讓大家都太平下來,也讓我混個出人頭地。如今我只想著保證自己人活得好,至于其他人……老師,別說我不顧舊情……我說實話。皇宮內院尚可兄弟鬩墻,伯珪兄若真要將我的心血當他的左膀右臂,我可以給他,但是……他也得自斷雙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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