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正是傍晚,枯萎的萬木在冬日夕陽下略顯蕭瑟凄冷,但山谷中的氣氛很是熱烈。
誓言一了,各方首領商議要事,隨后開了宴會,張燕也借著盟主的身份為眾人踐行。
山巔之上,蔡怒過來時,趙云正蹲在峭壁一側看著山寨的場景。
膝蓋上橫著銀光閃閃的長槍,趙云目光對著山下有些失神,一只手半握著護住跟前扎根山巖的青嫩小草。
蔡怒站到他身旁,也望下去。
如今酒宴已經進入一半,有一些頭領因為路遠,或是心急,提前出發去做準備,寨口便時不時有人騎馬離去,化作黑點消失在山道盡頭,偶爾張燕送著幾個首領自廳堂出來,說笑一番,待得那些人縱馬離開,張燕走回去總會路過幾個女子,他便也裝得老氣橫生地占占便宜逗弄一陣,惹得旁人恭維稱贊,隨后在女子的嬌羞求饒中哈哈大笑著進去。
其余各處,不時有人歡笑,杯觥交錯間氣氛熱烈,但偏遠的角落,倒也有人腳步匆匆、交頭接耳,在看似和諧歡鬧的氛圍中點綴上幾分緊迫感。
“先生,我此前發誓的時候沒有喊皇天后土……”
聲音低沉而鄭重,蔡怒別過頭,見趙云有些稚嫩而俊朗的側臉露出一抹茫然,疑惑道:“為什么?”
“這名字改了,卻也帶了所有的字,若是真讓神靈聽到……我不想讓皇天后土覺得我心不誠。剛剛在這里,我又以春草為媒,向皇天后土發了誓,這輩子,云定當為天下蒼生努力!
“好事。”
蔡怒應了一聲,扭頭望向夕陽,神色緬懷微笑。
說起來,他在十六七歲的年紀,似乎也是這般想法。
要舍身求義,要為蒼生社稷奮不顧身,要讓天下人都安定下來。
但后來發現,這一番令得旁人多有抬舉的志向,不過是兒戲罷了。
荀氏一眾叔伯長輩,包括爹在內,心心念念為大漢著想,還是死在了黨錮之中。
皇帝昏庸、朝廷腐敗,他所有美好的想法盡皆破碎在朝堂錯綜復雜的陰謀以及親人枉死的事實里。
此后縮著頭鉆進四書五經中,美其名曰隱士生活也不錯,何嘗不是心灰意冷,自覺無能為力的表現。
倒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會站在土匪山賊的窩里,去求斧正昏庸朝廷的一線生機。
而一直以來都沒有再振奮過的內心,自從說服楊鳳之后,似乎也恢復了年少時的沖勁,這幾日竟是希望如同趙云這般的少年人多上一些。
正如那劉德然散布流言,企圖引導百姓在大漢生死存亡之際做些事情,他也不想懈怠。
“先生,你看他張燕都能統御這么多人,我做不到他那樣,但……能做一件做一件。師父也說學了武,要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做不到,起碼不能以武害人。我不會害人,只是覺得這樣還不夠……可我不知道應當做什么,也肯定沒張燕那樣的機遇,你讀過書,肯定知道,我想你教我……未來,我定有重謝。”
趙云自從拜了師,童淵除了教導槍法,偶爾會跟他說說往事,江湖斗爭恩怨情仇,說起的時候倒也臉色凝重,江湖人,沒讀過什么書,但一些人生至理其實也理解得十分透徹,童淵說起那些經歷與軼事,原本便是想教育趙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趙云記在心里,偶爾便也會拿出來仔細琢磨。
他原本也不太懂,但去年下半年開始與童淵一同為顏家押貨,看得便多了些,善惡曲直在心中也有了大概的輪廓。
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是非分明的師父會加入到賊人的行列,雖說是為民請命這種聽上去頗為大義凜然的舉動,但他其實有些不相信方才那百余人的誓言。
畢竟多半都是些以往就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匪人,有一些還改了名,未嘗不會有如他這般“趙龍發的誓,于我趙云何干”的想法。
他這時問起,是因為知道蔡怒談吐不凡,頗有見地,卻也知道蔡怒如今在為這些人做事,自己雖然身為護衛,兩人相處卻也沒多久,不好直接表態說自己不相信這些人能成功,這太掃人興致,只是他心中未免有些茫然,總覺得待在這里找不到一點未來。
“重謝什么,你我路子不同,而且這世道……我說的未必對,教不了你!
蔡怒笑了笑,按著趙云的肩膀蹲下來,笑容揶揄:“不是有人要教你做人嗎?那木牘還在嗎?拿來與我看看。”
“……在!
趙云頓時有些窘迫地從懷里拿出木牘,窘迫倒也并非來自于劉正,而是昔日遇到鄒琪時,對方搶過木牘看過,還在木牘另一面寫上了同樣的話,這男人與女人說的“教你做人”完全是兩碼事,他一時也不知道是那鄒姐姐神經大條,想要效仿她師父才有意為之,還是真的在調戲自己……反正,挺不自在的。
偶爾還讓他晚上磨著被子胡思亂想著男女那點事,遭罪。
腦子里卻也忍不住想,聽說鄒姐姐去了京都,這次說不定能遇到。
“你師父既然讓你留著當憑證,難不成你還看不出來你師父的意思?好歹是條路子!
蔡怒接過木牘,笑著指了指山寨,“你看這些人……不是好歸宿。大家在一起,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別看他們嬉皮笑臉的,說什么為了大漢不死不休,可當時我也看過,有幾個人動動嘴皮子根本沒有聲音,還有就根本沒喊的……這些也還好,最怕的就是那些喊了的,到最后因為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反悔,甚至倒戈。這才防不勝防!
蔡怒平日里奔波忙碌、談笑風生,趙云也看在眼里,卻也沒想到對方這么積極竟然也會有這么悲觀的想法,便也安慰道:“先生,我方才看到士仁大哥他們發過誓后有些變了。說話啊做事啊,嚴肅不少。寨子里其他人也一樣!
“當了真,就會覺得這句誓言很沉重。肩膀有了擔子,怎么可能不嚴肅?”
蔡怒翻轉了幾下木牘,隨后指尖摩挲著上面的字跡,“這些人活得簡單,其實也挺好。我希望你也這樣。而不是被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攪得如今這般心神不寧……也是,這事情太大了,會有心事也是人之常情。其實我也在想……你說東家他那日八個人沖上去,什么心態?真覺得自己無敵了?”
“不知道……”
趙云搖搖頭,心情頓時復雜起來,“可能吧……劉公子寫給師父的挑戰信就很自負,或許如他這般人,任何事都不是事了!
“他又不是神仙。那天故安打完也不是沒哭過,后來去宛城,聽說還流血淚了!
見趙云臉色遲疑,蔡怒笑了笑,“不是流言,簡先生來過信,千真萬確……其實,楊鳳他們能說服張燕,東家那些事情做了不少表率;蛟S……做人就該像他那樣。”
“此言不假。”
身后突然有雄厚聲音傳過來,兩人扭頭,見平漢與童淵自林間走過來,便也站了起來。
蔡怒邁步過去,趙云接過木牘,想了想,將那顆青草拔了下來,鄭重其事地綁在木牘上藏好,也走了過去。
酒過三巡,一些人也已經散了,平漢童淵便是叫蔡怒過去最后確定一遍,走過來時聽到蔡怒說的話,這時眾人往回走,平漢接著剛剛的話笑道:“那劉公子能在這等年紀便有這番功夫,絕對耗了不少心血,他平日名聲不顯,遇到太平道作亂卻也身先士卒……想來心中一直想著報效朝廷,如此堅韌的性格,某家多有佩服!
“表里如一!
童淵幫著趙云將涯角槍綁在趙云后背,有些年邁的面龐笑容可掬:“昔日聽子才說了那四句大義之言,一直也有心見見德然,此后卻也一直錯過了。昨夜平漢算是了卻了老夫的心愿。哈哈,此趟上京,便是死也無憾了!
“師父……”
趙云怔了怔,童淵擺手笑道:“這番誓言之后,看似合攏一處,多半卻是貌合神離。只是為師言傳身教,既然立了誓,便得做到。等臨近京師,情況還會更復雜,為師也是想提醒你,到時凡事小心,切莫丟了性命!
“雄付公此言差矣。”
平漢笑起來,拍了拍趙云的肩膀,“我等既然拉你們過來,定然會照顧好。便是再復雜的情況,只要某家還有一口氣,定然護你們周全!
“也是,雄付公,你既然輸給了平漢,此時還是好好當個手下敗將聽命便好。”
蔡怒也笑道:“何況有蔡某在,如今我等歃血為盟,做的也與太平道不同,難不成你以為我等成功的機會不大?”
“哈哈,是老夫失言。不過等過去京師,還得諸位在外人面前稱呼老夫童豹……老夫不想牽連家人!
蔡怒沒好氣地笑起來,“錦衣還鄉還需如此嗎?雄付公你這也未免……”
“哈哈,老得有些糊涂咯……走吧走吧,子龍,你好生照顧好蔡公子!
童淵笑著走在最前方,趙云望著他的腳步,卻突然有些不安。
師父緊張了……
隨后不久,蔡怒在議事堂又將進程推演了一遍,事實上這一次也就張燕、楊鳳、眭固幾人聽著,說到底也是眾人緊張,所以忍不住又想聽聽蔡怒氣定神閑的安排,而且那些安排事無巨細,說來完全可行,聽著蔡怒頭頭是道地說著,眾人便也能安心一點。
待得蔡怒說完之后,張燕深吸了一口氣,隨后望望眾人,突然抬起手指笑道:“楊鳳,你說你要是當時想不開,在每個人的刀上動點手腳,是不是不用東跑西跑這么麻煩了?”
這番話說來突兀,眾人不由一愣。
楊鳳倒也了解對方天馬行空又沒有安全感的想法,哭笑不得道:“張盟主,你怎么不說你讓人圍了山寨,把我等都給關在這里,一了百了!
“哈!沒錯。我實力強!而我等合在一起,實力更強!沒什么可擔心的!”
張燕笑起來,隨后深吸一口氣,臉色鄭重道:“諸位,勝敗在此一舉!我等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全看今朝!別忘了這番誓言,不死不休!”
楊鳳眭固幾人同時正色抱拳,“不死不休!”
歡鬧終究過去,事情也終于開始了……
到得第二天清晨,隨著張燕楊鳳等人浩浩蕩蕩的部隊朝著方城跟過去,趙云隨同蔡怒坐在馬車上還有些困,一夜沒睡,他的精神不怎么好,而且昨夜師父也在挑燈寫著什么,卻不同他說,總讓他有些心神不寧。
但這番疲累在不久之后就被震天的喧鬧嚇得驚醒過來。
他打開車窗,才發現陽光和煦中,天空飄起了細碎的雪,而方城中,正有無數人涌出來,“我等同去,我等同去!”
他隱約看到幾個熟面孔帶著頭從城門涌出來,微微詫異地望向蔡怒,便見蔡怒笑起來,“將近兩個月的流言,還是有效果的嘛……”
他微微怔了怔,抱著涯角槍沉默不語,只是看著無數人從后面涌出來,心頭也亢奮了一些。
能成的,一定能成的……
隨后不久,部隊卻也與那些人分離了開來,聽蔡先生說,這些人便是鬧一鬧造個勢,順便給朝廷施壓,到底有多少人能保持住這份熱血撐到雒陽也不一定。
他想著心里有些沉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死在路上,或是因為糧食,或是因為其他……
而再回想策略之中一些其他的變故,更是知道,這一天,只怕幽州冀州,不少地方已經開始了一些殺戮。
以暴制暴,懷著善意殺掉惡人……
他不知道做的對不對,但五天后,他便也沒有想這些了,他拿起了涯角槍,騎上了一匹幼弱的白馬,以十六七歲乳臭未干的年紀,在安平下博城外羞辱用城禁不放百姓出來跟隨的一眾縣吏。
此時,他身后的部隊已經自出寨前的一萬人,膨脹到了八萬人。
那一天,他鮮衣怒馬,長袍鎧甲著身,在半個小時后終于引來了人生中第一場戰斗,聽著那縣尉的唾罵,他很緊張,但也氣得不行,他原本以為會是一場惡戰,但坐下弱小的白馬竟然撐住了,而他也撐住了,更是三招之內,將那縣尉挑下馬來。
看著縣尉死在馬下,他愣愣無言,但身后震天的吼聲在為他歡呼助威,他便也激動起來,“爾等莫不是與那十常侍同流合污!還不開城門,放我等同僚前去雒陽為自己請命!”
話語不久,城門竟然真的開了,縣令出來投降,隨后無數人涌出來,說著好話,或是吹捧一番,當然也有人唾罵“亂臣賊子”,但被人圍起來了,后來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他雖然心中有些膽怯害怕,但也承受住了恭維與嘲諷,只是后來便也不用出馬了,天天在小白馬與蔡先生、師父之間來回,不僅僅是因為部隊越來越壯大,有些首領在磨煉自家親人,也是因為他發現那些恭維和謾罵沒有意思,他請示過蔡先生后也不用去了。
之后一路朝著西南方向前行,遇河渡河,遇山翻山,有人死在路上,也有人死在叛亂中,或是死在鎮壓中,各種各樣的事情都發生過,也聽說過,但因為化整為零,各自前行,倒也沒有聽到如同去年宛城之戰那么凄涼悲慘。
期間披星戴月、長途跋涉,到底還是延期了,等到二月十三,他們才抵達雒陽,而此時,雒陽東郊,無數人圍在那里,一場充斥著暴戾與決絕的對決,正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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