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三好家的軍隊仍滯留南河內不去,雨秋平也不敢率軍離開高屋城。因此,森可成的葬禮也只能在高屋城內舉行,沒有辦法把森可成葬回他心心念念的美濃故鄉。雨秋平請人用沉香木為森可成雕刻了一具軀體,和他的首級一起下葬。由于地處前線,葬禮辦得很簡單,甚至有些冷清。到場的高級武士,只有雨秋平、瀧川一益、池田恒興,還有就是森可隆以及聞訊趕來的森可成的遺孀和他的孩子們。
不過,或許這樣冷清和簡單的葬禮,才是森可成本人希望的吧。
雨秋平望著披麻戴孝的婦孺在墓前哭泣,心里怎么也不是個滋味。雖然他已經是個打了十幾年仗的人了,照理說應該習慣了生離死別?墒且粋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摯友,早上還好好的,結果說沒就沒了,還是讓他回不過神來。
他總覺得,就算像森可成這樣了不起的武士要死,也應該是轟轟烈烈地在沙場上力竭而亡,在臨死前留下悲壯的辭世句,然后無奈離世。自己會陪他一起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握著他的手給他送別。然而,他卻死在了叛徒忍者的偷襲里。而雨秋平,甚至連他的最后一面都沒見到,沒能看到他臨死前是多么英勇地在戰斗,只看到了他被幾個忍者亂刀砍倒,割下首級的狼狽畫面。
為什么會這樣
他依稀記得,當年自己剛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尾張,以叛將的身份加入了織田家,受盡了眾人的白眼。當時,只有幾個人愿意正眼瞧他、和他做朋友,森可成就是其中之一。那份情誼,他永遠不會忘記。
那個總是不茍言笑的男人那個心里總念叨著回到美濃故鄉的異鄉人那個從不輕易夸人總是很嚴肅的武士那個很夠兄弟情義,打仗永遠沖在最前面的勇士。
那個在生死一線的關頭,為了讓自己能有機會逃走,毫不猶豫地賭上性命的好兄弟。
走了。
雨秋平默默地干了碗里的酒他幾乎從不喝酒。可是為了森可成,這碗酒,他必須喝。他又倒了一碗酒,緩緩地潑灑在森可成的墓前,仿佛在和摯友共飲。淚水,不知不覺地順著臉頰淌下。
“紅葉殿下紅葉殿下!本驮谟昵锲酵沙傻哪钩錾駮r,森可成的遺孀阿盈忽然輕聲喚道,“妾身斗膽,能否請殿下幫個忙。”
“嫂子何須如此?森前輩和我是出生入死這么多年的兄弟,森前輩是為了救我才陣亡的。嫂子有什么要求盡管講,我雨秋平定當竭盡所能!庇昵锲酱颐D過身,扶起了阿盈。后者此刻已是淚流滿面,哭得聲音都有些啞了。雨秋平也是鼻子一酸,輕聲道:“還請嫂子請節哀!
“紅葉殿下森家的未來,就要拜托您了啊。”阿盈被雨秋平扶起后,又是微微朝著雨秋平鞠了一躬道:“家督大殿已經派人來說了。森家在南近江的封地位于要沖,不是可隆他這樣的小孩子可以承擔的責任。因此,會把我們森家轉封回美濃。我們森家的部隊,也將在不日后離開!
“這樣嘛”雨秋平無奈地嘆了口氣。在戰國亂世,織田信長的確只能做出這樣的抉擇。森可隆畢竟還讓他擔當起鎮守南近江的責任,實在是為時尚早。
“可是美濃舊領地處偏遠,恐怕以后也難有出息。可隆他正是武士建功立業的年紀,若是如此蹉跎歲月,實在對不起他過失的父親和森家的先祖。”阿盈絮絮叨叨地低聲訴說著苦楚,“所以妾身斗膽,打算讓次子長可先暫代家督之位,而把長子可隆和三子蘭丸先送到您這里來。讓他們跟著您上戰場也好,處理政務也好,也算是學點本事,以后可以振興森家。”
“這自然是沒有問題。但是”雨秋平聞言有些猶豫地望了阿盈一眼,“主公那里允許嗎?還有,讓次子暫代家督以后可能會有麻煩!
“家督大殿那里已經允了,讓可隆、蘭丸跟隨您,讓長可暫代家督也是森家家臣都同意的決定!卑⒂俅蜗蛴昵锲绞┝艘欢Y,“拜托了,紅葉殿下!
“自然沒有問題,讓孩子們跟著我吧。”雨秋平爽快地答應后,卻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接受了阿盈的這一禮希望這能夠讓她感覺安心,“我會先讓他們作我的侍衛,等他們長成后再讓他們擔當更大的責任!
太陽落山,星辰開始出現在天空中。阿盈因為哭得太久,身子虛弱,已經被森可隆和其他孩子們扶回去了。而雨秋平,則一直坐在森可成的墓前,默然無語地望著墳墓。不知什么時候,龍子輕輕地走到了雨秋平的背后,幫他披上了一件衣服。
“殿下,該吃晚飯啦。您午飯還沒吃呢!饼堊右娪昵锲經]有反應,怯生生地開口道。
“唉森前輩他也沒吃午飯,沒吃早飯啊!庇昵锲铰勓院鋈婚L嘆了一口氣,“之前我哪里會想得到,森前輩忽然就這么沒了。我還有好多話想和他說,還有好多事想和他一起做,還想和他一起看著孩子們長大nrn結果轉瞬間他就沒了!
“武士啊,武士?赡苁俏矣X悟還不夠吧。作為武士,應該習慣這些事情!庇昵锲接謬@了口氣,搖了搖頭道:“早上還能談笑的朋友,可能晚上就是天人兩隔。有什么想和他一起做的事,想和他說的話,真是不能埋在心里不說,不然可能就永遠沒有機會了。會成為潛藏在心底,一生的遺憾?偸且詾橐院筮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可是武士的生命,有可能就像櫻花一樣短暫啊。”
雨秋平望著森可成的墓,絮絮叨叨地說著。卻沒有注意到站在她背后的龍子,因為他的這段話,身體已經在微微的顫抖,甚至有淚水在眼眶里涌動。
“哦對了,龍子。”雨秋平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意義,緩緩站起身,轉過身來,“你那條圍巾怎么還帶在身上?我記得你都好久沒有圍過它了啊。當時不是扔掉了嗎?”
“當時搬家去黑田城的時候,殿下把他落在箱子里。我看到了,就撿出來,一直揣在懷里。”龍子聞言一愣,老實地答道。她把小手伸進懷里摸索,緩緩地捧出了那條酒紅色的圍巾。因為時間久遠,已經有一些開線褪色,陳舊得不能再陳舊了。
“那你既然拿出來了,怎么沒見你圍著它?哪有把圍巾一直揣在懷里不戴的道理?”雨秋平被龍子給逗得啞然失笑。
“我舍不得呀!饼堊诱艘幌拢吐暣鸬,同時快速地低下頭去,以防讓雨秋平看到她眼角的淚花,“我怕把它帶壞了。殿下您看,即使我每天都小心翼翼地保管它,從來不戴它,現在都已經舊成這樣了!
“都這么舊了,你怎么還帶著它呀,換一條不就好了。一條圍巾罷了,咱們又不是戴不起。”雨秋平笑著摸了摸龍子的頭,有些寵溺地低聲道:“是不是我給你的俸祿不夠呀。”
“不是這樣”龍子微微有些不滿地搖了搖頭,發髻都背雨秋平的手給撥亂了,緞子般的黑發散亂地披到腰際,“是因為這條圍巾它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的嘛?這條圍巾的品質可不是多好啊!庇昵锲酱蛄苛艘谎郾积堊有⌒囊硪淼嘏踉趹牙锏膰恚瑳]看出它有什么不同之處。
“因為它是”龍子抿了抿嘴,珍藏在心底十多年的回憶忽然涌入腦中,眼中的淚水一下子止不住地流下。
忽然間,遙遠的西邊的夜空中,有一顆拖著長長的尾巴的流星,正搖曳著,悄悄地劃過天邊。
“流星!”龍子忽然有些興奮地叫道,“可以許愿么!”
“那”龍子松開了捂著脖子的雙手,虔誠地雙手合十,面朝著流星閉上了眼睛。然而,她手剛一離開,脖子就再次冷地發疼。
“我想要脖子不冷”龍子的第一個愿望脫口而出。
說罷之后,龍子似乎覺得這個愿望有些太普通了,對不起這個難得一遇的流星。她于是又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悄咪咪地瞄了一眼流星,仿佛希望流星上的天神沒有聽到她的愿望一般。
“剛才那個不算”龍子再次虔誠地雙手合十,面向流星的方向。
“嗯”她斟酌著該如何提出一個了不起的愿望,好好把握這個機會。然而,凜凜的寒風卻如同刀割一般刮在她的脖子上,催促著她快些作出決定。
“可以”她怯生生地開口道,仿佛提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樣。
她想到了以往無數個雪夜里,她孤零零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里,看著燈火通明的一間間房子里,一家幾口笑著圍坐在桌子邊想到了在路邊乞討時,父母牽著小孩子從路上走過,小孩子手中握著一串糖葫蘆,邀功一般地遞給父母吃一口
想到了“家”這個遙遠到十分陌生的字眼。
“可以給我個家么?”
忽然間,脖子上傳來了柔軟的觸感,那股寒冷的感覺,也被一股溫暖取而代之。那溫暖,從脖頸開始,逐漸蔓延遍全身,悄悄地深入了那冰冷的心靈。
她低下頭,下巴接觸到了一團柔軟的絲織品。余光可見,那是一條酒紅色的圍巾。軟軟的,很舒服。
她抬起頭,剛才那個給她吃的,穿著紅葉披肩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此刻,他正輕柔地把圍巾在她的脖子上繞上最后一圈。
“傻孩子,”跟著龍子,目睹了全部的一切的雨秋平輕聲道:“和我回家吧。”
“兩個愿望,都幫你實現。”
他用一條圍巾,圍住了她的脖子。卻也圍走了她的一顆心。
“家”那曾經遙不可及的愿望。
龍子揚起頭,看著那紅葉披肩在風中沙沙作響,淚水不知為何,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可能是因為,脖子不冷了吧。
少女忽然哭了,男人卻愣住了。
龍子哽咽了半晌,忽然輕聲著嗚咽道:“它是殿下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是殿下親手幫我圍上的圍巾。是殿下說要給我一個家!
“龍子,你怎么了?”雨秋平被龍子的樣子給嚇到了,匆忙前進了一步,想看看龍子的情況,卻被龍子一把推開。她站在離雨秋平一步遠的地方,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藏在很深很深的陰影里。良久后,她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咬了咬小嘴唇,突然抬起頭,梨花帶雨地輕聲道:
“殿下,您您聽我說好嗎?不要打斷我好嗎?”
雨秋平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而他的沉默,也被龍子理解成了允許。那個一直害羞不敢說話的少女,輕聲開口,把她埋在心里許多年的話娓娓道來
我的第一次人生,就仿佛活在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里一樣。我沒有家,我沒有親人,我什么都沒有,饑寒交迫地在荒山野嶺里走著。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該回到哪里去。
是殿下,是殿下讓我有了第二次人生。在我第二次醒來時,是殿下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一個歸宿,一個雪夜里的溫暖。從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只有殿下,滿滿的全是殿下。吃飯的時候想著殿下,睡覺的時候想著殿下,一直一直想著殿下。殿下您是那么好,那么溫暖
所以對不起殿下,龍子沒辦法出嫁,因為我的心里已經沒辦法再裝別人了。
我不懂什么是愛,不懂我對殿下的感情,和夫人對殿下的感情一不一樣。但是如果這不是愛的話,龍子也沒有比這更美好的感情了
我就這樣一直追隨著殿下的背影,希望殿下能明白我的感情,可是殿下卻怎么也不明白。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么聰明厲害的殿下,一直看不清我心里的感情。
我害怕,如果這次不說,以后可能再也沒有機會。您也是武士,也是一個好幾次在生死邊緣的武士。誰也不知道,下一次生死關頭時,您還能不能那么幸運。我害怕表達,但是比起表達,我更害怕永遠沒有機會向您坦露自己的感情我害怕
殿下別擔心,我不是想分走夫人在您心里的位置!我也很愛很愛夫人!我只是想陪著您,一輩子陪著您,守候您,看著您,和您待在一起。所以我不想離開,我不想嫁人,我只想做殿下的龍子。
所以,所以。殿下我想說我喜歡你。
我想陪在殿下身邊,就這樣就夠了。
龍子羞紅著臉,說完了這長長的一段話,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一般,一下子癱倒在了雨秋平的懷里。雨秋平完全愣在了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默默地抱著懷里不斷抽泣的少女。
沒想到龍子她之所以這么多年來不肯嫁人,是因為她喜歡的人是我嗎?
可是我呢
龍子趴在雨秋平的懷里,聽著雨秋平的心跳,從一開始的劇烈,越來越輕,越來越慢,到最后幾乎回歸平靜,心里忽然涌起一抹未名的不安。她揚起頭,用飽含淚水的眼眸望向雨秋平,試探性地低聲道:
“那殿下您的答復呢?”
她希望得到一個讓她安心的回答。
哪怕不是接受,哪怕不是同意。
哪怕只有一句“傻丫頭,你當然可以一直陪在我身邊啊”就好。
然而,她卻只聽到一聲有些陌生的聲音。
“龍子,對不起。”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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