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在下很抱歉聽到這些,”天野景德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不由分說地伸出手來,抱住雨秋平懷里的襁褓,“但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在下僭越了,代殿下決定,”天野景德冷聲對著已經(jīng)呆住了的雨秋平說道:“在下會把這個孩子遺棄掉,當(dāng)他不曾存在過。對外宣稱,夫人只誕下了一個孩子,就是那二公子。”天野景德冷冷地掃視了一眼房間里的產(chǎn)婆和郎中,“誰敢泄露消息,格殺勿論。”
“不敢!”“小的不敢!”房間里的產(chǎn)婆和郎中早就明白這次攤上事了,紛紛對天發(fā)誓。
“直江大人,待會請掩護我把這個孩子悄悄地帶出去,不要讓外人發(fā)現(xiàn)。”天野景德對直江忠平囑咐道,“對于外面可能了解事情的人,也要嚴(yán)格控制消息,不可以外傳。”
“明白了。”直江忠平點了點頭。
“只有舍棄一個孩子,才能結(jié)束雙生子的宿命。”天野景德面向呆住的雨秋平,冷冷地道,“殿下,反正這個孩子也活不了多久了,就讓他在地下為殿下和他的弟弟祈福吧。”說罷,他雙手微微一用力,想要把襁褓從雨秋平僵住的懷抱里扯出來。
什么都無法舍棄的人,什么都拯救不了。
這個孩子活不了多久了…這么瘦弱,還少了一條胳膊,還是早產(chǎn)而生。以現(xiàn)在的醫(yī)療條件,沒有抗生素,沒有保溫箱…什么都沒有。又如何撐得下去…又怎么能救得活他。
留下他,還會讓家里陷入雙生子的陰霾,還有可能讓其他人因為擔(dān)心被禍患沾染而對雨秋家敬而遠之。雖然我自己不迷信,但是不代表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不迷信啊。這會給雨秋家?guī)矶啻蟮牡溁迹@會讓那些隨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們怎么想?
留下他,也不一定養(yǎng)得活他,倒頭來,還要再經(jīng)歷一次失去孩子的痛苦。
舍棄他,誰都不會知道。留下的健康的次子,會作為雨秋家的繼承人,凝聚眾人的人心,帶著所有人的關(guān)懷長大…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一邊是自己的父愛和不舍,一邊是家族和現(xiàn)實…
我必須要做無悔的選擇。
“這個孩子是多余的,他本不該出現(xiàn)在世上。”天野景德冷冷的話語,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
雨秋平的手下意識地一松,襁褓就從手中脫離,被天野景德抱在了懷里。雨秋平愣愣地望著那個襁褓,那可能是他和兒子的最后一面了…他還沒有好好看看他的臉,叫他一聲兒子呢…
天野景德轉(zhuǎn)過身去,正準(zhǔn)備找個包裹把他藏起來。
然而,就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忽然有一個柔弱的力道,阻止他抱著襁褓離開。
天野景德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憔悴不堪的今川楓,正用右手勾住了那個沒有右手的孩子的襁褓。力量雖然微不足道,卻又異常堅定。
“天野大人,放手,”虛弱不已的今川楓連聲音都是顫抖著的,“我要抱著我的孩子。”
天野景德愣了一下,沒有吭聲。
“放手。”今川楓努力地重復(fù)了那句話,“這是命令。”
不知道為什么,天野景德的手忽然松開了。那一瞬間,這個不害怕雨秋平的憤怒和訓(xùn)斥,不害怕雨秋平日后的懲罰和怨恨,不害怕墮入最深的黑暗煉獄的男人,卻敗在了堅定的母愛面前。
今川楓溫柔而又有力地把襁褓護在懷中,凝視著孩子的臉龐,聽著他若有若無,斷斷續(xù)續(xù)的啼哭聲。
這個孩子是多余的,她本不該出現(xiàn)在世上…么?
·
十三年前,駿河。
只有四歲,懵懵懂懂的今川楓,依舊和往常一樣,在紅葉林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傍晚,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了家,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木屋里客廳里的主燈也點了起來——家慈一個人在家時,從來不點主燈的!
今川楓眼睛一亮,興奮地加快了速度。踏著滿地的紅葉,向著家里跑去。
因為她知道,這是家嚴(yán)來看她們母女倆了!
然而,當(dāng)她趕到門口時,卻突然聽到了屋里的一聲長嘆——聲音來自于她的家嚴(yán)。雖然她記事以來,總共也沒見過他幾面,但是她依舊能一下子聽出他的聲音。
她本想打開門,笑著撲進父親的懷抱,享受一下一年只有幾次的時光。然后,屋內(nèi)的對話,卻讓她停下了腳步。
“紅,你到底為什么要生下她…”當(dāng)年,還是一個青年的今川義元的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無奈,遠沒有之后的那份氣度和從容。
家慈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地抽泣。
“本來,我今年就可以帶你回去了…”今川義元的聲音再次響起,“好不容易打點上下,帶一個侍妾回去還是沒有問題的。”
“可是你生了她…”今川義元又嘆了口氣,“一個家主的公主…出身名門的我和身份不匹配的女人生下的公主…想讓家里人接受她,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時候。這牽扯到太多人的利益和堅持啊…”
家慈依舊沒有說話。
今川義元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具體說了些什么,時至今日,今川楓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了。
但是,他最后的那句話,卻是今川楓永遠不會忘記的痛。哪怕后來今川義元如何寵她待她,心里都會有個疙瘩。
“這個孩子是多余的,她本不該出現(xiàn)在世上。”
·
“我不允許你,遺棄我的孩子。”今川楓淡淡地道。柔弱的語氣里,卻帶著常人難以體會到的堅定和決心。
“夫人,”天野景德眉頭緊鎖。冷聲道:“殿下都已經(jīng)同意了,也請夫人識大體一些,不要讓在下為難。”
今川楓的眼神沒有絲毫的動搖,而是淡淡地重復(fù)道:“這是命令。”
“殿下都已經(jīng)…”天野景德還要再說。
“這個他說了不算。”今川楓冷冷地打斷道。說完這句話,又因為身體虛弱而劇烈地咳嗽了兩下。
天野景德愣了一下,回頭看向雨秋平。雨秋平也愣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今川楓。今川楓也望著雨秋平,眼里滿是乞求——但又有前所未有的堅定。她又何嘗不明白,她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會讓自己的丈夫——一個武士,一個家族的首領(lǐng)多么為難。
可是她還是要去做,因為那是她的孩子。
“聽她的。”雨秋平無法和今川楓的目光對視,敗下陣來。他又何嘗不想保護自己的孩子?
“殿下!”天野景德急道:“你瘋了么!要讓雨秋家給這個孩子陪葬么!”
“不是的,”雨秋平本想搪塞,卻忽然靈光一現(xiàn),想到了一個可以說服天野景德和其他所有可能因為雙生子而對雨秋家抱有看法的人的借口:“在我們明國!雙生子可是大吉大利啊!生下雙生子的家庭,都可以永享富貴的!”
“可是這里是日本…”
“我知道!”雨秋平打斷道,“但是我是明國人,不是么?你們?nèi)毡镜脑{咒可以和我們明國的祝福相抵消!”
天野景德愣了一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日本一直對中國文化推崇備至,眼看自己的傳統(tǒng)和明國的傳統(tǒng)相違背,天野景德也有一些動搖了。或許,明國出身的雨秋殿下,真的可以避免這一宿命嗎?天野景德又看了一眼今川楓,后者堅定的眼神,打消了他遺棄長子的念頭。
“也罷,”天野景德嘆了口氣,做出了妥協(xié),“既然這樣…那么…”他轉(zhuǎn)過身去,指了指二公子,“殿下,還請對外宣稱,二公子是嫡長子,而大公子則是無關(guān)緊要的次子。”
雨秋平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天野景德的意思。他相信,直江忠平和今川楓也明白了天野景德的意思。
嫡長子,是名正言順的家督的繼承人。如果嫡長子無法順利繼位,無論是父親因為偏愛而廢長立幼還是兄弟渴望奪權(quán),都會給家族帶來禍害無窮的內(nèi)戰(zhàn)和矛盾。
因此,如果以大公子為嫡長子,他就是合法的繼承人。如果他不幸夭折,雖然二公子也可以遞補成繼承人,但是就稍微差了點意思。更令人擔(dān)憂的是,這樣一個體弱多病還沒有右手的孩子,注定無法履行作為家督的責(zé)任。而他的其他兄弟也可能因此而感到不服,試圖奪取繼承權(quán)。如果他活到了雨秋平逝世,那么繼承了家督的他,就有可能因為自身的能力缺陷而給雨秋家?guī)頌?zāi)難。就算雨秋平或者家臣們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在后來試圖讓二公子繼位,也會因為二公子不是嫡長子而在家內(nèi)遭遇阻力,大公子甚至有可能和他的支持者一起反抗,后患無窮。
因此,以二公子為對外宣稱的嫡長子,的確萬無一失。而且,作為雙胞胎,外人也不可能知道誰先出生的,雨秋平他們說誰是長子,誰就是長子。
雨秋平剛準(zhǔn)備點頭答應(yīng),今川楓卻再次開口道:“我拒絕,我懷里的孩子就是我的嫡長子。”
“夫人!”天野景德是真的急了,一貫聲音低沉而又冰冷的他,音調(diào)也都高揚起來,“您這又是何苦!為什么一定要讓大公子做嫡長子?”
“因為他本來就是先出生的。”今川楓理所當(dāng)然地說道。
“在下知道!”天野景德沉聲道:“但是他當(dāng)?shù)臻L子,會給雨秋家?guī)矶嗌俾闊磕磺宄䥺幔慷颖人m合當(dāng)?shù)臻L子!”
“那又如何?”今川楓的聲音也不自覺地高了起來,立刻就因為牽動了胸腹而劇烈地咳嗽起來。雨秋平匆忙上前,幫她拍了拍背部。今川楓緩了一會兒后,凝視著天野景德的雙眼。
“他有什么錯,你要剝奪他嫡長子的位置!”今川楓喝問道。
“大公子他沒有手,還體弱多病,當(dāng)不了家督。”天野景德皺著眉頭說道。
“他天生不幸,那是我和他父親的錯,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今川楓搖頭道。
“他不為了你而活,也不為了我丈夫而活,更不是為了雨秋家而活,他沒有那個義務(wù)。”今川楓一字一字地說道:“他就是為了自己而活著,他就是先出生的嫡長子,為什么要顧慮那么多?”
“平,”今川楓沒等天野景德反駁,就搶先開口道,“按照明國的習(xí)慣,可以現(xiàn)在給孩子起名字嗎?”
“額…”雨秋平撓了撓頭發(fā),不想忤逆今川楓,就微微點了點頭。
“好。”今川楓雙眼一閃,望著襁褓中只有一只手臂的孩子,“長子,賜名為殤。”
“殤?”雨秋平一下子愣住了,“未成年而夭…是為殤。為什么要給身體不好的孩子起這樣不吉利的名字!”
“因為我要告訴他,”今川楓愛憐地望著孩子的面龐,似乎他現(xiàn)在就能聽懂:“責(zé)任也好,繼承也好,嫡長子也好,雨秋家也好,名字也好,都是外人賦予他的…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他要為自己而活,掙脫外界對他的看法和枷鎖,就從掙脫他的名字開始。”
雨秋平一下子怔住了,眼前的今川楓,忽然變得格外的有魅力。沉寂了這么久,她終于又變成了那個獨立自強的公主。
“次子,賜名為佑,”今川楓又望向接生婆手中的二公子,“他和他的兄長有著血濃于水的羈絆。他這一生,都不能忘了向天祈福,保佑兄弟二人一生平安。”
“雨秋殤,就是我們雨秋家的嫡長子。”
“夫人,您又何苦如此固執(zhí)?為什么執(zhí)意留下這個殘疾的孩子,他有什么好?還讓他作為嫡長子!他注定無法成為偉大的武士!他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世上的。”眼看木已成舟,悲憤不已的天野景德不解地低吼道。
今川楓微微一笑,無比驕傲地抱著懷里的孩子。
她擲地有聲地,重復(fù)了她母親當(dāng)年說出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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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夠降生在這世上,就已經(jīng)很偉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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