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們說說看,蘇東波的一生成功與否?”
杜玉清觀察著幾位年輕男子的不同表現,盡管為了出行方便她此刻身穿著男裝,但她已經習慣了因為女子身份的敏感而在這種場合隱忍保持沉默,更多的是觀察、傾聽和思考,這讓她得以充分地進行對照、思考和自我反省,逐漸克服了她原來急躁的毛病。這不能不說只要充分加以利用,原來的局限可能就變成了一種優勢。
杜文智聰明,口齒伶俐,說話引經據典,表現引人注目。他的話往往讓人喜歡聽,但細究之下卻發現他說的都是些大而化之的標準話。缺乏新意,卻很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范斯遠學識淵博充滿自信,說話咄咄逼人。他又喜歡表達,遇到不同意見即刻駁斥,雖然他說得很有道理,可是因為他的態度卻未必使人信服。遇到胸懷寬廣的人,也許會欣賞他的才華,遇到心胸狹隘的人便會對他充滿怨懟。
與此相反,杜文勝態度溫和,盡管他的觀點平庸沒有什么驚人之處,卻因為包容的態度,大家都對他十分友好。
杜玉清似乎看到了他們幾個人未來發展的人生軌跡。由此她突然意識到我們許多時候信服的不是觀點,而是我們的情感和立場,這個認識讓她大吃一驚,不由得更加認真地觀察和研究。
杜文智說:“《左傳》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從這個角度說:蘇子瞻有立德,立言也可以算有,但立功便是不成的。”
杜文勝想想說:“蘇子瞻雖然在官階上是屢次貶謫,但他始終有一顆為朝廷為百姓著想的心,從這點上我覺得他是成功的。”
姚先生把目光投向范斯遠,范斯遠論述了蘇軾一生重大的作為,最后說道:“古往今來到底有多少人符合這三立的標準?也許立德、立言可以通過自己砥礪自律誠意正心、慎獨修行可以完成,但若是要成功,離不開天時地利人和,圣主明君都是關鍵,離不開時代的大勢。”
姚先生點點頭,鼓勵地看了看杜玉清,杜玉清輕聲說:“不知先生問這個問題是從何處立意?若是從做文章的角度,我會說:立德、立功、立言皆是后人的評判,當下之人若是自己一直考慮如何三立上,便是墮入功利的窠臼,我想蘇子瞻的成就不僅在于他政治上的立場和主張;在于他詩文書畫的卓絕,更在他的風骨和人品道德的可愛之處。盡管他明白自己仗義執言會給自己招來禍患,但他還是天真率性,固執己見,不囿于黨派,不計較個人得失,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這樣的人便是遭到貶謫又如何?他的謀國之忠,治世之才,至剛大勇早晚會被人們所銘記。不說南宋歷代皇帝都對他追念嘉獎,孝宗直接謚號文忠公,賜了太師官階。單說如今杭州的蘇堤上游人如織,百姓在彼安居樂業就是蘇子瞻的功績,是他最好的立功豐碑。
至于說從個人作人的角度來說,正如嘉善哥哥所說:古往今來到底有多少人能符合這三立的標準?個人的命運和國家命相關,天命不可違,每個人只能站在時代命運的框架之下生活,所以不可強求。蘇子瞻最值得我們稱道的是他的對真、善、美的追求,哪怕飽經憂患,經歷跌宕起伏他永遠保持純真性情,溫和厚道的仁心。我想這樣的蘇子瞻在歷史的長河上都是獨一無二的的,才是我們應該學習的最重要的品質。”
“說的好!”
眾人回頭,卻見一個身穿灰色道袍,容顏俊秀的中年男子在旁鼓掌叫好。看見眾人被自己驚擾,連忙道歉:“對不住,在下在此聽了多時,這位小公子見識深得我心,仍不住脫口失聲,打擾了各位了。”
“無妨,無妨。”姚先生見此人相貌不俗,也有結交之意,作揖道:“在下姚無辰,帶著幾位弟子由杭州到此游學,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在下楊邃庵,鎮江府丹徒人士,也是閑散無事出來游玩。”他作揖還禮,他的聲音有些尖細清冷,臉上無須,讓人不禁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但他不但沒有普通太監那種忸怩作態,反而有種凜然正氣讓人肅然起敬。
姚先生讓幾位弟子上前見禮時,楊邃庵對幾個弟子都予以了褒獎,但誰都看得出來他對杜玉清最為器重,語重心長地說了很多話。
楊邃庵說:“杜五公子說的好,天命不可違,個人的命運和國家命運總是相連的。我們只能做到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至于我們個人是否成功,是勞而有功還是勞而無功只能交給老天來決定,我們只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國家興,我們興;國家亡,即使個人運勢再好,又怎能逃得過傾覆之下無完卵的命運?很不幸,眼下國家正處于混亂時期,期待你們這些年輕人將來能夠有一番作為啊。”
他的一席話說得幾個年輕人熱血沸騰。姚先生聽他的口氣和立意心里突然有所了悟,盛情邀請他一起吃飯,于是眾人就在寺廟旁的素菜館里簡單地用了餐,席間姚先生和楊邃庵一見如故,雖然沒有推杯換盞,卻以茶代酒惺惺相惜。可惜的是他們明天都要離開金陵,于是互相留了地址相約以后會上面拜訪。
告別時,楊邃庵特地對杜玉清說:“期待下次能見到杜五公子。”
范斯遠有些不服氣,剛才楊邃庵對他頗多批評,指責他性情急躁,沒有容人之量,這些話對一個人的品行來說是很重的批評了。
姚先生怒其不爭,指著他說:”愛之深方能責之切。你呀,沒有理解他的苦心,他說你實乃反省他自己呢。“眾人一驚,這是何道理?
”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眾人搖頭。
”此人應該是楊一清了。他字應寧,鎮江府丹徒人。他少年時即被稱為‘神童’,十四歲參加鄉試,被推薦為翰林秀才;憲宗欣賞他的少年才俊,親自命內閣選派先生教他,后中壬辰科進士,授中書舍人。曾任陜西按察副使兼督學。弘治十五年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擔任陜西巡撫,負責督理陜西馬政,期間平定邊疆進犯、彈劾貪庸總兵武安侯鄭宏等。今上即位后,元人軍入侵固原,總兵官曹雄拒絕派兵援助,楊應寧于是親率輕騎晝夜行軍,發動奇襲擊退了元軍的進犯。你說這樣的人可是國家棟梁?可惜,就是這樣的人現在卻不得不賦閑在家了。聽說是因為他不肯依附劉瑾而被彈劾,后來還被劉瑾誣陷其冒領邊疆費用被逮捕入詔獄。全靠李東陽、王鏊等人極力救護方才脫險保留一命,如今致仕在家中修養。“
哦,原來他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楊一清啊。幾個年輕佩服不已,有些后悔剛才沒有多和他交流一下。
姚先生諄諄教誨范斯遠道:”你和他有類似之處,天生聰穎,少年時既有才名,他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他自己一樣,他批評即是批評他年少時的自己,是怒其不爭啊。你應該看到楊應寧其人性情已經十分平和,即使這樣他還淪落到如此境遇,如果以你現在這樣意氣用事的風格出仕,覺得自己出于公道之心便勇往直前,身處在他的環境中恐怕早已粉身碎骨了,他是在替你擔憂啊。出來為官做事,才氣公正固然重要,但作人的方式方法更重要。有些官員遵循文官死諫的信條,覺得自己不怕死,死了還可以青史留名,就一味直言上諫,爭強好勝猛打猛沖。殊不知此乃匹夫之勇,于做的事情、形勢改變可有助益?甚至可能物極必反起到了相反的付作用。有的時候隱忍不是軟弱的表現,而是因為更強大。真正成大事者,善于審時度勢,甚至不惜犧牲個人聲譽,忍辱負重成就國家和事業,也許他們未必能夠青史留名,甚至會被誤會,但以后的人們終究會看清他們的用心良苦,公正地評價他們的歷史功過。在這點上,你要好好地自省。成就自己,還是成就事業,你得好好反思。“
一番話讓范斯遠陷入了沉思,這是先生有史以來對他說得最直接最重的話了,他不由地抬頭看了杜玉清一眼,杜玉清正好也在注視著他,她清澈的眼睛里充滿了關切。他突然有所了悟,阿杏未必對他沒有情,杜淵之未必對他不中意,可是作為朋友,還是家人,他們的選擇會不同。他這樣的性情讓他們不敢放心地把阿杏的命運交付給他,想到這里他心里大痛,心如刀割,他感覺他如果不改變,他永遠就得不得阿杏了。
杜文智心里暗自羨慕三妹妹的運氣,剛拜了操江提督做了干女兒,如今又得了一個退隱的朝廷重臣的青睞,楊應寧如今雖然致仕,將來未必不能官復原職,甚至步步高升。如果是他,他肯定以后就會常去走動,可惜,楊應寧對他態度一般,即使上門他也不知道該談什么,多會自討沒趣吧。他由此想到,有時候思想比行動更重要,有的人蠅營狗茍處心積慮,不如另一些人一蹴而就,思想上的共鳴和達成了,行動就簡單了,甚至可以一步到位。
如果三妹妹是個男子將來該有多大的作為。他卻忘了,杜玉清如果是男子,也許她就沒有這樣的自我反省和不斷修行的機遇,她是因為限制反而成就了她的自我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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