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邊門開了,只見阿志和幾個孩子拿著一個蜈蚣風箏奔了進來,最小的阿豐捧著蜈蚣尾巴跟著最后。孩子們一進門便大聲嚷嚷道:“先生,這蜈蚣飛不起來了,快來幫幫我們呀。”
“大哥,大姐,二姐,”看見他們,阿志站下腳步招呼道。
“你們在做什么?”
“我們在放風箏,遇到了問題想向先生請教。”
“好多腿的風箏,我們先生帶我們一起做的,很厲害吧?”阿豐舉起手中的尾巴炫耀著。
聽到聲音的范斯遠走了出來,孩子們立刻舉起風箏嘰嘰喳喳地跟先生匯報,七嘴八舌地說它剛才是如何掉了下來,又是如何飛不起來了。范斯遠拿過來檢查了一下,調整了一下頭部架子的角度,便對孩子們說:“可能是剛才摔歪了,失去了平衡。我們再去試試。”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就帶著孩子們往朝院子外走去。
杜文斌注意到兩個妹妹在悄悄地注視著范斯遠,目光里滿是愛慕而敬畏,心里頓時十分酸楚,才越發意識到自己姐妹和阿杏姐妹之間的差距。
他們的母親不識字,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在她眼里,兒子是自己家的,女兒是給別人家養的賠錢貨,很小就讓大妹洗衣做飯帶自己的弟妹,二妹也是這樣,聽說三嬸在教三妹妹讀書,兩個妹妹羨慕的不得了,回去跟自己母親提,母親當時就說:女孩子是賠錢貨,讀什么書啊!還不是浪費筆墨。姑娘家懂得洗衣做飯縫衣服就得了。可恨自己當時和三弟還笑著一同說道:賠錢貨,賠錢貨!
杜文斌剛才看著自己大妹對三妹妹的強詞奪理,他的腦子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怨懟大妹的無理取鬧,生怕三妹妹會誤會是自己的授意。卻忘了自己作為大哥應該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四弟說的對:大妹、二妹為他們兄弟付出太多了,如今應該是他們來關心和愛護她們的時候了。他看著兩個妹妹身上廉價而土氣衣裳,和顏悅色地說:“大妹,二妹,今天難得出來,你們想去哪里,大哥都陪你們。喜歡什么,大哥也給你們買。”
“真的?”杜玉芬高興的臉色緋紅,兩眼泛光。“我剛才看中店里的幾件衣服,要不我們再去試試,如果合適了再去其它店里買衣料自己回去做吧。就是不讓三妹妹把這個錢賺去了。”
杜文斌深呼一口氣說道:“今天時間有限,改天我讓你們嫂子好好陪你們來逛逛,不要自己做了,我們就買現成的!大哥有錢。今天天氣好,我帶你們去玩,待會再好好吃三妹妹一頓,你們說好不好?”
“好啊。”“大哥你真好!”兩個妹妹歡呼雀躍,喜上眉梢。杜文斌很是心酸,原來讓妹妹滿足是這么容易的事情,自己早該如此了。
杜玉清走到河邊,目送他們三兄妹漸漸遠去背影,十分欣慰。抬眼看去,湛藍的天空中飄曳著一個張牙舞爪飄曳的蜈蚣風箏,惹得眾多的人注目仰望,阿志和阿年拽著繩子奔跑,后面跟著一群小孩子。這個蜈蚣是范斯遠帶著孩子們削竹篾,調魚膠,剪畫紙,從簡單的蝴蝶、蜻蜓開始一個個試驗做起來的。天氣那么好,春天這么美啊。
杜玉清不會再去和杜玉芬講道理,道理是要和懂得道理的人去講的,和杜玉芬這樣的人講無疑是對牛彈琴。但對家人打擊報復更不是她的手段。
父親曾經說過:要說服別人最難的其實不是如何把道理說明白,而是我們能夠讓人心悅誠服。當你覺得有道理時,更要心平氣和循循善誘而不是咄咄逼人,逞口舌之利。有時候對方雖然心里面認同你的道理,礙于面子卻咽不下這口氣,這就是你的意氣讓對方心氣不和,難以接受。你說曹操乃天下梟雄,一首《短歌行》道盡他網羅人才的氣度和決心,卻為什么獨獨要殺了楊修?是因為楊修的恃才放曠?還是楊修言多必失?其實根本就在于他太聰明,而且把這聰明處處表現在明面上,表現在曹操這個上司面前,犯了自見、自伐、自矜的毛病,從而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古往今來多少忠臣犯了都是這個毛病,最終落得個勞而無功的下場。所以,只要心中有原則,表面上該服軟的服軟,該溫和的要溫和,該曲折的曲折。你可以是任何態度,是任何東西,即所謂‘君子不器’。
對陌生的世人尚且如此,跟自己的家人當然更要溫和大度。家庭,是講感情而不是講道理的地方。
“衣錦坊”因為有一套成熟的作業規矩,又調了樊娥娘等幾個熟練的管理者過來,很快按部就班進入了有條不紊的運行狀態。杜玉清把“衣錦坊”基本上交給阿眉打理,她同時還負責女裝的設計和畫樣。阿眉天然的對衣飾有著特別的感覺和愛好,她現在每天跑商鋪,畫樣、監督工藝、和娥娘等人進行商討,樂此不彼。
但“衣錦坊”比杭州的“云裳”特別的地方,就是男裝比例的增加。因為在京城,很多身份高貴的男子對服飾也有很高的要求。但男人和女人在服飾上的理念是不同的,男人們追求的是同一性,而女人們追求的是差異性,如同自然界最美麗的鳥兒是雄性,它們身上色彩斑斕的羽毛是為了吸引同類雌性的注意,而是在現實社會中以男性為主導,所以女子要吸引男性的注意,在裝扮上引人注目就是一種手段。而男子,尤其是有身份的男子,他們更在意的是社會的認同,所以他們講究的是約定俗成的規范和材料的實質。在沒有物色到合適的人選之前,這部分的設計暫時由杜玉清擔任,她追求的是簡潔大方的式樣,但只管畫樣,其它方面都交給了其他人。然而她也沒有閑下來。
杜玉清坐在下馬當南面商鋪的院子里,自從對面的文錦坊開業以來,這里來問津的人越來越多,但聽中人說東家開出二百兩一個月的租金都搖搖頭走了,后來郭誠宇突然讓人給她帶話,讓她把這個鋪面留著他有用,杜玉清今天就是如約來等他的。
杜玉清懶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春天的陽光非常溫煦,眼前是滿眼繽紛,鼻子里嗅到是春天里淡淡的、粉粉的花香。自從買下這店鋪和常勝、耿家輝過來安排如何清理布置以后,杜玉清就沒有來過,看樣子耿家輝把這里打理的很好,不僅外墻河邊的花草樹木枝葉繁盛,花團錦簇,連內院也是花葉扶疏春意盎然,讓人一進院子就感到十分愜意。石桌旁還有一株茂盛的牡丹,株形圓滿,枝條挺拔,在層層豐潤的黃綠色綠葉的掩映下是一朵朵紫色復瓣蓮花形的花朵,雖然杜玉清對牡丹沒有認識,不知道這是什么品種,但單看它的花朵的顏色就知道它的難得和名貴了。
春天的熏風宜人和暖,桃花杏花開得正好,那粉紅粉白的花瓣在她面前如雪一般隨風飄舞,可是在這春光明媚的大好時節杜玉清卻偏偏心意闌珊,提不起勁來,這絕美的圖景帶給她卻是無限的傷感與悲涼。
前天寧夏向她匯報,父親在獄中受審時被廷杖三十,程羲和給他送藥時,他還故作輕松地對程羲和和說:受刑時他的身體非常放松,那棍子打在身上沒有感覺。他說:“誰在痛?是那個叫杜淵之的軀殼,不是我。”聽到這話,杜玉清頓時心如刀絞,除了加倍給獄中送銀子送藥,她覺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想起父親那樣一個玉樹臨風,云淡風輕的人物卻要受到這樣的恥辱,那種痛苦和無力感深深啃嚙著她,更加讓她痛恨自己的無能和渺小。
然而,屋漏總是偏逢連夜雨。昨天是程羲和成親的日子。當杜玉清把一包賀禮交給二哥杜文智托他帶去時,四哥走過來欲言又止,被二哥使了眼色硬給拉走了。杜玉清知道四哥想勸她什么,但一切都多說無益。程羲和從一個月前就開始在的信中一再催促她一定要及時回到京城參加他的婚禮,還喜滋滋地說她的新嫂子會給她準備見面禮。她在信中避重就輕,程羲和還以為他的清弟一定能準時出現他的婚禮,充滿了對再見后的期待和想象,昨天,見到二哥他們,沒有見到她,會失望吧。眼下新郎新娘應該正在祠堂給祖宗上香,正式報告兩人的婚事的完成了吧,想象著他們琴瑟和鳴的情景,杜玉清心里發苦。
她怎么什么都不如意啊,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奮斗的意義嗎?杜玉清情緒低落,心里非常憂郁。愛情最悲慘的不是相愛缺不能相守,而是咫尺天涯,你不知道我的心。杜玉清閉著眼睛倚靠在椅子上,心中無比凄涼。程羲和以為他們相識才三個多月,實際上杜玉清第一次見到程羲和是兩年前的上巳節,那時的杜玉清就為那個在桃花翩躚中的剛健威猛的身姿所吸引。可笑的是程羲和當時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也許那就是一個預兆,預示著她和程羲和必定無緣的結局。
杜玉清苦笑,原來一切都是定數,只是自己身在其中一直執迷不悟罷了。《金剛經》偈子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世界上的一切是因緣和合,他只是自己的一個虛幻的鏡像而已。可是不論杜玉清理智上怎么開解自己,她就是覺得心里鈍鈍地痛,好像那里被誰切去了缺了一角,汩汩地流血,再也無法愈合。
看著大小姐雙手捧著熱騰騰的茶碗,一會兒閉目養神,一會兒眼神愣愣地目視前方,心思不知飄到哪里去了。寧夏心里著急了,作為一路從杭州到京城陪伴回來的隨從,沒有人比他更能猜度自己大小姐的心思,有時候他真想對程羲和脫口而出說:他所謂的清弟是自家的大小姐。但他不敢,這些事他甚至對自己的好兄弟春生也是守口如瓶。如今他看著小姐這樣茫然無措的,既痛心又無能為力,只要干著急的份。
不行!杜玉清突然警醒起來,她這樣頹廢是不行的,父親還需要她來拯救,家人需要她來保護。她一下坐直了身體。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喧嘩,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起來,“哈哈哈,這樓我看著不錯,你給這家東家說,不用再看了馬上就簽約了吧。”
隨著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進來三個人,杜玉清認得其中躬身賠笑的中年人是中人,打頭的是一位有著濃密絡腮胡須的壯漢,他后面跟著一位面色肅然的仆人。
杜玉清站起來,中人趕緊介紹:“這位就是東家杜公子了,這位是大商客胡先生。”杜玉清拱了拱手,道聲:“幸會!”杜玉清已經跟中人說了這里不租了,不知為什么他還把人給帶來了,但人既然來了,就不好把人給趕出去,只能請對方坐下。
待寧夏侍茶完畢,杜玉清笑道:“請問胡先生在哪里發財啊?”
這位胡先生有著一臉茂密蜷曲的髭須和連鬢胡,皮膚干燥黝黑。他的聲音渾厚,中氣十足,他說:“咱是皮貨商,在西北做些販賣皮毛的生意。”
中人趕緊說:“胡先生是很有實力的大商人,看中杜公子的寶地,想過來和您協商一下。”
“哦,”杜玉清又問道:“胡先生租了這店鋪準備拿來做什么?”
“自然是開酒肆了。”
“胡先生做過酒樓生意?”
“那倒沒有。”
“想好了做什么樣的地方菜?可請好了大廚師傅?”
“也沒有,不過我常在醉仙樓里吃飯,瞧著那里的菜不錯,大廚就從那里請好了”
“喔,這樣啊,”杜玉清笑著瞧了虬髯客胡先生一眼,“對不住,這店我不能租給你。”
虬髯客著急了,“你這人怎么這樣啊?你說多少銀子我應承你就是,怎么就不租呢。”
杜玉清笑著說:“我已經租出去了,沒有再租給第二家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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