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刺史，這件案子不好斷判？”
他轉(zhuǎn)向了陳蕃，說道，“陳兄大人是福王府的法曹參軍，正該比一般人更曉得法度之嚴(yán)。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會是因為與福州有涉吧？”
說罷，高峻微笑著看向陳蕃，眼中精芒一閃而逝。
陳蕃心頭一顫，連忙回道，“高大人多慮了，我們王爺、福州大都督身為親王，一向注重維護(hù)律法威嚴(yán)，豈會以尊藐法？他更不會干涉泉州判案。”
高峻道，“我想也一定是！那么晉江縣無須多慮，只管依法判來，逐級上報州、部也就是了。”
晉江縣劉縣令回道，“高大人，此案，下官已與趙刺史溝通過，雖是一件命案，但犯案的卻是兩條狗，于律法款項上沒什么適用的……”
縣令也想過了，既然此案難斷，那么正好當(dāng)面提出來，得了兵部尚書、欽差大人的示下，也省得刺史趙嘉為難。
陳蕃暗中觀察高峻的表情，不知他接下來要怎么說。
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難題，如果他能識趣，那么劉縣令的話也可當(dāng)作一個說辭。
兵部不管刑事，欽差大人只須以此為借口，說上一句“從長計議”也就可以了。
判案是州縣之責(zé)，他這么做也這樣完全說得過去，即使給福王個面子，也不著痕跡。
高峻略略思索，說道，“按理說本官不該深摻此事……”陳蕃方在心里想到，果然不出我所料。哪知高峻轉(zhuǎn)而問刑部郎中翟沈生，“我于刑法不甚精通，不知翟大人作何見解？”
翟沈生知道，高峻早晚會有這一句，因而在心里早就準(zhǔn)備好了答復(fù)。
聞言，他回道，“高大人，案情千奇百怪，不可能出一件新奇、便擬一道相應(yīng)條款，那會無從應(yīng)對的。人命案子也同樣如此，致人死命乃是案中之最惡劣者，懲治元兇的事，不該因任何原因而受影響。”
翟沈生身在刑部，卻是一位都官郎中，主管的不是刑律，但在大庭廣眾之下，他仍要維護(hù)本部威嚴(yán)，將劉縣令方才所言“沒有適用條款”的話給頂回去了。
高峻點頭，“有理。”
翟大人再道，“嚴(yán)肅律法，只為懲前毖后。今日不懲，則后日不戒，懲之不準(zhǔn)，則戒之不明。因而在大唐律中，凡涉及人命案的條款雖然明面上是三則，其實只有兩則：一為故意、二為過失。而第三則——在‘市眾中驚動擾亂致人死命’這款，實應(yīng)歸在‘過失’一項中。”
高峻一樂，心中暗贊翟大人應(yīng)對之快：誰都別說人命案的適用條款少，三條都有些多了。
他說，“這就對了，華洲村人命案雖然看起來與狗有涉及，但我們不要只對著狗說事。不然，下次可能無人敢縱狗傷人、但卻要養(yǎng)虎傷人了！這便有失了‘戒’字的要義！”
刺史趙嘉聽罷，心中暗舒了一口氣。此案扯上了福王，說心里話，他在被福王府兩位護(hù)衛(wèi)威脅時，心中就有過猶豫，但有欽差表明態(tài)度，泉州、晉江縣在斷案時就再無擔(dān)心了。
陳蕃道，“高大人英明，卑職本來也是這個意思！在橋邊時、卑職就說過要把看狗不嚴(yán)的兩人留下、讓我們趕路。但群情洶洶的、非讓將兩頭烈犬也留下來，這才耽誤了我們王爺?shù)拇笫隆！?br />
兵部尚書剛剛提到不要只對著狗說事，他就順竿兒爬上來了。
高峻哼道，“陳大人不要說了，本官并沒說過狗就沒事！你剛提到了‘群情洶洶’，那么我們在這里坐而論道就不成了！我們速去華洲村！”
……
縣令、刺史及福王府法曹參軍離開后，華洲村的木橋邊倒有過一段平靜，因為人人都聽說欽差到了，這件案子總會水落石出。
但三位官員去了這么久不見回來，死者萬頃的妻子就擔(dān)心他們官官相護(hù)，此時八成在那邊商量著如何大事化小，讓萬頃的冤情不了了之——誰肯輕易得罪福王呢。
賑災(zāi)的糧物到了，村民們的生活有望，但她與另一家的主梁卻倒塌了。她拉著十歲的小兒子，與另一家的家屬悲悲切切、哭個不停，最后連孩子也哭起來。
先頭給陳蕃出主意、污陷泉州民眾要截路吃狗的那個人此時說了句，“一百二十斤銅，夠你們母子花用下半輩子了，還哭個什么！”
只這一句話，一下子激起了眾怒。
橋邊再一次騷動起來，有人喊道，“看他講的什么混帳話？我們打殺了他，再給他老婆捎去一百二十斤銅如何？”
雙方劍拔弩張，犬吠聲不停，晉江縣的衙役們兩邊喝止，生怕鬧出亂子。正在此時，欽差率著天南地北，外地本地的官員們趕到了。
場上立時整肅起來。別說欽差和尚書省的三部郎中駕到，便是泉州刺史，如果不是因為災(zāi)情，平日里誰又能輕易得見？
兵部尚書府的三十名勁裝護(hù)衛(wèi)一到，先在兩邊駐馬站定，刀、弩在手，誰都知道，不能再輕舉妄動了。
萬頃妻子拽著兒子跑過來，也不知道哪個人才是欽差。
她明明看到眾位官員簇?fù)淼闹醒胧且晃荒贻p官員，連三十歲都不到。在他身邊一匹周身火紅、四蹄烏黑的駿馬上坐著一位美貌夫人，卻斷定不是他。
她認(rèn)為人群中一位年紀(jì)五十上下的官員儀表威嚴(yán)，以為他是欽差，便上前哭訴道，“欽差大人，你要為小婦人作主，替我丈夫伸冤！”
此人正是刑部的都官郎中翟沈生，聽了她的話，連忙道，“這位夫人你認(rèn)錯了，欽差大人是這位，還不快來見過高大人、柳夫人！”
婦人這才認(rèn)準(zhǔn)，她顧不得驚訝，認(rèn)準(zhǔn)了女人好說話，便轉(zhuǎn)向了柳玉如，哭道，“柳夫人，你可憐我們孤兒寡母！”
柳玉如安慰道，“姐姐你放心就是，今天在場的每位大人，都是長安有名的公正官員，你稍安勿躁，且聽大人們斷判。”
高峻道，“劉縣令，你便在這里升堂！要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地如實斷來！律法大如天、縣令為父母，你不要顧慮什么欽差，欽差也大不過天！”
劉縣令已經(jīng)聽得很清楚了，欽差這是給自己吃定心丸。高峻說的是自己，但言外之意是：你只須審案，也不必考慮什么福王。
當(dāng)時，便有衙役們上來在兩邊站定，有人由村中搬來一只飯桌權(quán)當(dāng)公案，一只矮登子權(quán)當(dāng)縣太爺?shù)囊巫樱趫龅牧硗饽切┕賳T們有一個算一個，只能在馬上坐著。
劉縣令知道，今天不同以往，案子判的要準(zhǔn)、而且還要快，不然只有他這個小小的縣令坐著，遷延一時、自己難受一時。
有縣內(nèi)的文吏，就在飯桌的另一邊蹲下來、將筆墨擺開，審案開始。
片刻之前鬧得最兇的福王府兩名護(hù)衛(wèi)，此時也把頭耷拉下來，因為他們看到，法曹陳蕃大人此時瑟縮在對面最不顯眼的角落中。
劉縣令道，“是哪兩條惡犬害人喪命？”
有村民紛紛用手指著道，“那兩條！！！”
劉縣令問，“給本官去驗過了犬籠，看有沒有奪門而出的痕跡。”
有衙役跑上前去，站在籠外看過，回道，“回大人，籠門完好，鎖鏈完好，無人解鏈開籠、狗斷然不會自己跑出來。”文吏一一記錄下來。
劉縣令問，“是誰負(fù)看管之責(zé)？誰開的籠門？”
給陳蕃出歪主意的護(hù)衛(wèi)不得不站出來，回道，“縣令大人，是我。”
陳蕃低聲道，“他是陳小。”
陳小為自己分辨道，“因這兩頭斗犬最為值錢、我看它們餓的可憐……但法曹陳大人先說過的，出錢十緡買他這驢他也不賣，我想，只要將驢咬傷，他便不得不賣了……”
“可有人指使？”
那人看看陳蕃，咬咬牙挺胸道，“大人，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沒有人指使。”
縣令今天也沒有醒木，只好狠狠一拍飯桌，喝道，“大膽狂徒，人家不賣你就敢作此打算！簡直比強搶還可惡！今天不判你何以服眾！”
陳小再辯解道，“可他們?nèi)舴桥e棒擊犬，也不會發(fā)展至此，大人你斷判時必要加以考慮。”
劉縣令沒功夫聽他胡攪，判道，“貞觀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福州都督督府護(hù)衛(wèi)陳小，運犬入京，途經(jīng)泉州清源郡、晉江縣華洲村。因橋斷受阻，犬饑撞吠，陳小買驢喂犬不成，放犬噬驢……”
陳小高聲道，“大人！我方才說的十緡因何不說？十緡一頭驢，能證明我們福王府并未虧待賣主，”
劉縣令喝道，“住嘴，再敢攪撓公堂定不輕饒！”
他接著判道，“……放犬噬驢，欲先傷后買，但惡犬頑兇、逼驢主萬頃及村民一人墜江喪命……”
陳小再嚷道，“大人！萬頃和那位村民揮棒擊犬、致犬狂怒，你因何不說到里面？不然因何會出人命？！”
劉縣令喝道，“好賊！數(shù)次咆嘯公堂，不殺你威風(fēng)實難服眾。來人，給他掌嘴三十，看他還囂張不囂張。”
衙役有了仗勢，跑過去揪住陳小一痛狠揍，周圍民眾喊道，“打得好，他就比狗還可惡，先還出主意要污陷我們?nèi)荩 ?br />
縣令再道，“按大唐律，因過失殺人命者，以故意殺人條款減去一等論處。陳小因過失至兩人死命，該加役流三千里、住作六年不得回籍，”
話方至此，劉縣令就聽到身后的柳夫人嘀咕，“兩條人命，豈可這樣輕判，看這些孤兒寡母有多可憐！”
高峻低聲道，“夫人不可多言，不然斷你個咆嘯公堂，我也不便說話。”
柳玉如道，“我只對你低聲說話，哪有咆嘯了！那些狗們此時才是咆嘯個不停。”
劉縣令大聲說，“本該加役流三千里、住作六年不得回籍。但該犯明知烈犬不馴、仍執(zhí)意放出，則故意在先、過失在后，且身為王府差官知法犯法，數(shù)次當(dāng)眾藐視公堂，不殺不足以平民忿，判絞刑！”
陳小癱坐于地，似抽了脊梁，早嚇傻了。有晉江縣衙役奔過去，一把提起陳小就走，陳小也忘了呼喊。
陳蕃驚駭莫名，看來晉江縣一點都不看福王的面子了，此時他出身回稟道，“欽差大人，下官此行的差事，是專犬專人，臨時換人的話，下官擔(dān)心這兩頭犬不進(jìn)食了……可不可以先讓陳小戴罪、護(hù)送這兩頭斗犬進(jìn)京？待完成王爺?shù)氖姑鹿僖欢ㄑ核習(xí)x江縣……”
高峻笑道，“狗的事還沒提到呢，陳大人莫急。”
村民們一齊頓著鎬把子在外圍喊道，“打死惡犬、打死惡犬！”那兩條狗又在籠中撲撞著狂吠起來，抖的狗鏈“嘩嘩”作響。
劉縣令不由得回頭，不知兵部尚書要如何處置這兩條狗。
高峻道，“人要懲戒，狗也要懲戒，”
陳蕃惶恐地制止道，“大人不可！這兩犬幾乎就抵得過半車狗了！真要打殺了，下官不好與福王交差！”
兵部尚書在馬上對他道，“陳大人說差了，本官一向聽聞福王律下甚嚴(yán)，從不仗勢欺壓平頭百姓，你這么說，豈不是往福王臉上抹黑？！”
陳蕃聽了張口結(jié)舌，無以應(yīng)對。
只聽欽差道，“來人，將那頭驢牽過來，讓本官與眾位大人、鄉(xiāng)親們看一看這兩頭犬有多么可惡！”
欽差下令，就輪不到那些衙役們動手。
兵部尚書府的護(hù)衛(wèi)們立刻將那頭驢由橋頭牽過來，“高大人，接下來要如何做？”護(hù)衛(wèi)問。
“將二犬木籠再給本官打開！本官要讓各位大人、眾位鄉(xiāng)民看一看，劉縣令是否冤枉了它們。出籠后二犬如敢再撲、噬此驢，則亂棒打殺！”
欽差的護(hù)衛(wèi)中站出來四位，各由村民手中接過鍬柄、鎬把，在籠前把著方位站定，有人過去開籠解鏈。
剛剛把其中一頭高大的黑犬放開，它頸下帶著鏈子，“呼”地一聲撲了出來，直奔那頭驢去了，它再也不吠，瞠目呲牙奔至驢前、高高地騰空躍起。
一名尚書府健壯護(hù)衛(wèi)手疾眼快，凌空一棒擊去，“噗”的一聲正中犬頭！惡犬翻身回落，在地上打個滾兒，立刻沖護(hù)衛(wèi)撲過來了。
場外有人驚呼，仿佛再現(xiàn)了萬頃遇難的場景。一切都明白了！
其他三名護(hù)衛(wèi)哪敢容它機會，就近的一人看看狗至身前，再揮起一棒，準(zhǔn)確擊在惡犬的前腿之上，眾人耳中只聽“咔嚓”一聲，狗腿斷了！
但它痛嘶著，掙扎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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