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許褚此時已過了轘轅關，到了潁川地界，離陽城只幾十里路程。

    回想那天宮中面見天子的過程，許褚感嘆不已。

    皇宮之中的宮殿樓閣、高臺銅獸，因為經過之前的政變，雖威儀猶在，但那些來不及修繕的被損壞的地方卻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許褚，漢室四百年天下，輝煌已去。

    十幾歲的天子劉辯，坐在那張與他的身形無法相配的巨大龍椅上，帶給許褚的并沒有任何來自‘九五至尊’的威嚴，只有一個小小少年的惶恐與無助。

    天子實在是個可憐的人。

    靈帝生過許多兒子，今天子之前的諸子盡已早夭，于是劉辯剛出生，還在襁褓之內，就被帶到一個道人家中長大。固然是靈帝怕劉辯也跟他的哥哥們一樣早夭，可劉辯既然生長在平民之家，那與生長在皇宮之中的皇子就有著天壤之別。

    故而比起劉協，劉辯更像一個普通百姓的孩子，落在靈帝眼里，就會覺得相比劉協，劉辯更加輕佻，更加沒有身為皇子的威儀，所以靈帝更喜歡劉協。

    但是劉辯承受的壓力，卻不比劉協更小，反而因為他的母親何太后，他的舅舅大將軍何進，以及何苗等人對他寄予厚望，從小就在巨大的壓力中長大。好不容易等到登基，結果又碰上了宦官與大將軍、士族的權利斗爭引發的宮廷政變，兵亂中被宦官裹挾至野外，又被另一個跋扈犯上的軍閥董卓迎回了宮城。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又怎會不感到彷徨、無助？

    許褚由是對今天子產生了憐憫與同情，這份憐憫，也只能放在心底，萬萬不能對旁人說的。

    最前頭開路的張顧折返到中軍處，向許褚稟報：“君侯，前面便是陽城了，我等是在城外……”

    陽城令李旻已然被召回朝中任朗官，現在的陽城里，并沒有跟許褚作對的人。然許褚已經不是潁川太守，也不想進陽城或在陽城外耽擱，問戲忠道：“司馬甘寧可還在陽城以東的地方駐扎？”

    出了洛陽城后，來自潁川的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到許褚那里，甘寧那邊就曾有數封急信過來，甘寧那邊的信許褚還沒來得及過問，而是交給戲忠過目，才有此一問。

    戲忠道：“甘興霸不曾返回洧水大營。”

    許褚便下令：“加快行軍，趕往甘司馬軍營處！”

    甘寧有兩千多部曲，號為別部。其實甘寧這個別部司馬，是含有水分的，因為他不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官職，而是如日后關東聯軍討伐董卓時，曹操以夏侯淵為別部司馬一樣，私封的。

    該有的待遇，當然許褚都經由徐庶安排一應發了下去，可終歸是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味道，是以甘寧聽說許褚自己帶隊去洛陽后，心里不免有些小疙瘩。這個小疙瘩，在聽說許褚受封昭武侯，被表為廬江太守時，盡皆沒了。為何？一人得到，雞犬升天。

    許褚原來的太守，跟甘寧的別部司馬差不離太多，都是有挾兵自重之嫌。許褚為什么成了潁川太守，一個是當地士族的鼎力支持，在朝中幫許褚活動，其中出力最大的是荀、陳、鐘三家；甘寧則是因為他的武勇以及從蜀郡帶了的麾下驍勇的五百義從、部曲，為許褚所用。

    現在許褚的名義正了，他甘寧解除尷尬的日子也不遠了。

    從洛陽帶著一千人走到潁川境內是用不了十天時間的，許褚之所以花去了十天，一個是離開之前拜訪了袁隗、袁紹等恩主，拜別了曹操、高干、荀彧、鐘繇等關系較好的官吏花了一兩天功夫，另一個就是故意為之了。他希望在自己回到潁川的時候，他的那些潁川舊吏都知道了他被封‘昭武侯’，拜為‘廬江太守’的事情。

    正如戲忠所說，所有與許褚關系密切的人得知消息后都非常振奮。許褚與甘寧會面時，離傍晚還有一段時間。

    甘寧的營地在陽城以東、潁水以西的一片平原上。至大營前，戲忠抬眼眺望軍容，不由贊道：“那日典軍侯與李君較量武藝時，主公說甘興霸之勇可堪與典軍侯相提并論。今以忠觀甘興霸之大營，其領兵之能，怕是遠在典軍侯之上。”

    許褚點頭笑道：“典韋是勇猛無匹的忠勇之將，興霸不僅勇猛，假以時日，更可為一軍之帥也。”

    甘寧有帥才，這是許褚到東漢之前就有的印象。今天戲忠這樣說，更是確定了他之前的印象并無差池。

    甘寧在營門處等待許褚，看到許褚帶著一行人過來，大老遠喊道：“府君！多日不見，風采依舊啊！”

    比起徐庶、郭嘉、戲忠、典韋等等，許褚跟甘寧算不上特別熟稔，饒是如此，聽到甘寧大老遠向他叫喊，許褚瞇著眼大聲喜道：“興霸！多日不見，君卻多有不同！”

    見了面，許褚拉著甘寧的手，互相寒暄不停。甘寧跟剛來的時候確有很大的不同，一開始的時候，甘寧除了面見許褚外，常見的打扮是頭上插幾根鳥羽，敞開胸襟，把整個胸膛都露了出來，看上去像極了做剪徑勾當的賊匪。統一部多時，這些壞習慣改掉了許多，穿得像模像樣起來，唯有腰間還別著一串鈴鐺，算是不多見的往日舊習了。

    “興霸，我被朝廷拜為廬江太守一事，你已經知道了吧。”許褚笑問道。

    “府君明知故問了，不僅是廬江太守，封侯一事，大家也俱知曉。”甘寧嘿笑道，“府君不知道，消息一到潁川，舉郡歡呼，寧麾下將士，無人不為之欣喜！”

    寒暄過后，進入營中。

    許褚與大帳之中向甘寧分別介紹了戲忠、樂進、李整、張氏兄弟以及李平等心腹。甘寧客氣過后，興奮道：“觀諸位賢達俱是儀表不俗，府君大業可期。”此話一半是客氣，一半是真心話。戲忠、樂進、李整都是人中龍鳳，一時之選，甘寧自看得上眼；然張氏兄弟年紀太小，尚未及冠，那李平看上去十分平庸，怎入的了甘興霸的法眼。

    戲忠第一次見甘寧，其他不好說，但看此人雄壯威武，確實是個難得的勇將，一面替許褚高興，一面問向甘寧道：“現君侯要前往廬江赴任，興霸愿意一同去否？”

    甘寧不悅道：“戲君此言何意？莫非瞧不起我的為人！？”

    許褚嘖了聲，道：“興霸錯怪志才了，志才并無此意。而是在問興霸麾下勇士，有多少愿意跟隨的。”

    戲忠半瞇著狹長的雙眼，心道：這甘寧倒是位性火爆之人，不如樂進、典韋。

    說到有多少人會效死跟隨，甘寧撇撇嘴，“蜀郡豪俠，都以我為首，并無二話。然新募潁川本土士卒，大概沒有多少人愿意背井離鄉，去往揚州。”

    許褚路上便與戲忠商議過，時下新的潁川太守朝廷還沒有定案，不管是誰到任，一般都對前任留下的‘私兵’無太大好感，用不用、養不養得起另說，裁撤、更換一部分，乃是應有之意。既如此，不妨把不愿跟隨的士卒交付到荀、鐘兩姓子弟手里，由他們處理便是，也算做個順水人情。

    這意思跟甘寧一說，甘寧馬上同意。

    休整一夜，第二天整軍去往陽翟，卻是要去見見在陽翟的心腹、舊吏。

    王闌、宮肅是心腹，費良以及因費良為陽翟丞被提拔的縣吏，便是許褚的舊吏了。

    到了陽翟后，陽翟的黔首百姓聽說許褚到來，竟紛紛從家里出來，夾道相迎。有些家境尚可的人家，甚至拿出了藏在家中的酒肉糧米，用來犒勞許褚的大軍。

    許褚感慨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古人誠不欺我也！”

    陽翟百姓歡迎許褚，自是因為許褚滅了橫行陽翟多年的張、黃兩氏。除了百姓外，王闌、宮肅、費良等帶著一撥人也早早趕到。讓許褚頗感意外的是，王闌等人身邊還站著一些類似士人的人，一問之下，竟是陽翟的一些大姓，聽到消息后到城門處迎接許褚。

    其中最顯耀的，當是辛、郭兩姓。辛氏的派來恭賀許褚的代表是辛評、辛毗兩兄弟，郭氏則是家主親自過來。

    許褚心里頭咯噔一下：我與郭圖有舊怨，郭氏家主出面，難不成是來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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