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合副統領在黃昏的時候來到宋府,在落日已然不見的時候離開宋府。府中的那座山遮擋了大片的微黃余暉,在渭城中投射下一片昏暗剪影,山中的小筑雖說不上清遠,但在這種情境下還是多出了一點點的淡雅,只是這種靜謐溫婉的氣氛到了小筑里面的時候,就成了一片寂靜的壓抑。宋家家主宋敬濤依舊安穩的坐在屋里的那個椅子上,不知dà
是不是因為光線或者別的原因,使他格外堅毅的臉龐上多出了些憔悴的神色。趙銘垂手站在旁邊,很是恭敬,但更多的還是不安。他微微仰起目光看了看家主一眼,輕聲道:“已經是十多天了。”
已經是十多天了,可京都方面或者是蘭明公子那里,還是沒有任何回復。宋敬濤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揉了一下眉頭,微微嘆了一口氣。
“取栗郎有密信送回來,前些日子的朝會,吏部郎中杜穆先手彈劾宋家,措辭很尖銳。”趙銘看了看家主的臉色,猶豫一下,又接著道:“欺君,跋扈,僭越,扣國稅,占田產,豢養私軍,截殺京官,曲通敵國九大罪罪罪當誅,朝廷要撕破臉皮了。”說到這里,趙銘也不自禁的笑了一聲,嘆道:“陛下沒有耐心和宋家糾纏了。”
“不是沒有耐心,而是要提早鯨吞宋家,才好慢慢消化。”宋敬濤笑了一下,拾起不知什么時候跌落在地上的一本泛黃書籍,緩緩道:“最遲明年年初,朝廷就要對燕國動武,而吞了宋家之后,朝廷必然需yà
時間進行收攏整理。咱們這位陛下,誓要做那蕩平八荒,六合獨尊的千古一帝,哪里會容得宋家茍延殘喘。”
“那這個時候,將玄衣營派到梅州,是否不合時宜。”
“若不派出去,才是不合時宜。”宋敬濤表情不變,可言語中還是帶了些滄桑:“倭寇來襲,玄衣營無動于衷,那便先失了民心人意。百姓才不管你朝廷和宋家有怎樣的博弈,他們管的,只是日子是否平安無險,如今倭寇在梅州肆虐,宋家卻按兵不動,朝廷不挨罵,第一個挨罵的,反而會是宋家。”
趙銘點頭不語,想說些什么,停頓了一下,卻依舊沒說。
宋敬濤知dà
他想說些什么,輕輕笑了一聲,道:“當然,將今是派出去,也是有讓他遠離漩渦的想法。家里因為他鬧了那么大亂子,不管是二房還是其余幾房,對他就算再平靜,也總是會有不滿,這個時候,我不想讓他再出什么亂子。”
趙銘慨然長嘆,搖了搖頭,道:“七少爺,也著實不容易。”
宋敬濤笑道:“不容易才好,這樣他能成長的更快。”
一語言畢,房間重新陷入沉默。趙銘和宋敬濤誰都不再說話,放在案頭的小狼毫筆尖有些松散,顯然已經用來寫了很多東西。趙銘知dà
,三爺這一日之內,寫了多少密令和文書,包括宋氏產業在朝廷步步緊逼下的一系列動作,三爺都親自吩咐對策,一一交代。這幾日以來,宋家無異于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若是蘭明少爺真的不再回來,整個吳國恐怕都將要亂起來。
宋家,當然不僅僅是個商家。
月升東方,雅雀無聲
萬合副統領將三爺用了印后的調令帶回玄衣營,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三爺同意七少爺隨玄衣營出征的態度。銳歌統領自然不怎么開心,可畢竟是三爺敲定的事情,就算再不滿,也只能接受。狗剩在知dà
了這件事后,也并沒有多么雀躍開心,只是吩咐紫云丫頭將他平日穿著的衣服上多縫了兩個暗袋,其作用,當然是為了隱藏起來那兩桿星垂野闊。懷光樓燈火并不輝煌,狗剩躺在院子里的一個涼椅上,因為營中便值香樟的緣故,此處并沒有那些令人厭煩的蚊蟲,星光璀璨,涼風習習,倒也令人心曠神怡。狗剩很放松,他周身漸漸升騰起一股肉眼不可見的淡淡白霧,小白龍的龍息周游在他的身體內,不停沖刷著狗剩周身的經絡脈門,微涼中帶著一絲柔和,讓狗剩很是舒爽,簡直昏昏欲睡起來。
不過正在他要睡著的時候,一聲輕輕的呼喚讓他回過神來。抬眼一瞧,院子外竟是賊眉鼠眼有點瑟縮的崔鵬。狗剩笑了一聲,起身走出院子,隨著躡手躡腳的崔鵬來到一處較為昏暗的角落。看著崔鵬這家伙欲言又止的尷尬表情,狗剩哭笑不得,問道:“干嘛呢,神神叨叨的。”
崔鵬撓了撓頭,想說些什么,但貌似沒有勇氣一樣。停了好半響,才有點猶豫的道:“聽說全營明天要開赴梅州和倭寇打仗了?”
狗剩點了點頭,道:“是,但也不算全軍吧,最多去三分之二,渭城還是要留一些正常守備的。你也知dà
,倭寇就七千多個,兩千玄衣輕騎再加上梅州周邊的朝廷軍馬,足夠應付了。”
崔鵬哦了一聲,顯然沒有將狗剩的話聽進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怔怔出神了一會兒,看到狗剩有點不耐煩又要出口詢問的神色,終于鼓足勇氣說道:“七少爺,咱知dà
你身份高貴,在銳歌統領那也能說得上話。聽說今天您還大吵了統領一場,硬生生要隨玄衣營一塊去梅州。我想,既然這樣,七少爺能不能幫咱也求求情,讓統領帶著咱一塊去梅州殺倭寇”
狗剩恍然,失笑道:“這次出兵沒你的份兒?”
崔鵬懊惱道:“原本按我在營里的時間算,也該輪的上了。結果不知怎么的,舍長說我年齡還是小,這回出去不算軍齡算年齡,像我這樣騎著馬還要咯著蛋的小兔崽子,甭想撈著仗打了七少爺,您說這氣人不氣人,講理不講理!”
狗剩點了點頭,正色道:“你舍長說的不錯嘛,那你這回就甭去了唄,好好在營里洗馬,等過幾年硌不著蛋了,自然也就讓你去了!”
崔鵬急了,喊道:“那話也不能這么說啊,七少爺你和我年紀差不了多少,也沒見你硌著”話還沒說完,崔鵬頓覺失語,忙停住話頭,仰頭一瞧,卻發xiàn
七少爺正笑瞇瞇的看著自己,絲毫不見有生氣的樣子,于是又道:“您就和統領商量一下唄,您是宋家七少爺,統領還不言聽計從啊。”
狗剩忍住笑,搖頭嘆道:“那話也不能這么說,我是少爺可畢竟沒入譜不是,再說,就算我入了譜,也沒權利分管玄衣營的兵權啊。這事兒啊,我怕是幫不了你。”
崔鵬垂頭喪氣,可還是沒有放qì
希望,想了好大會兒,又苦著臉說道:“那你就幫忙給求個情成不成。”
狗剩終于笑出聲來,不過很快便收斂住笑容,略帶一絲認真的問道:“你為什么非要去梅州?”
崔鵬愣了一下,仔細想想,竟不知該怎么回答。低著頭想了許久,他一字一頓道:“我要報仇!”
這回倒是讓狗剩愣了一下,然后有點感慨的拍了拍崔鵬的肩頭,抿著嘴想了一會兒,道:“成,我幫你。”
崔鵬雀躍不已,卻猛然間聽到了七少爺慢騰騰的道:“一半!”
跟這個七少爺沒少打交道的崔鵬頓時臉色如同苦瓜一般,低著頭權衡利弊,一咬牙說道:“三成!”
狗剩不依不饒,伸出一個手指堅定的道:“一半!”
崔鵬大怒,忍不住喊道:“苦苦果本來就沒多少了,你這大家公子少爺咋跟個強盜一樣呢?”雖然跳腳大叫,可那個七少爺的表情卻絲毫沒有變,崔鵬喪了一口氣,沒好臉色的別過眼,篤定道:“就四成,多了沒有。”
狗剩哈哈大笑,拍了一下崔鵬的肩膀:“成交!”
第二日,天氣驟然陰沉下來,不過再陰沉的天氣也比不上陣列在城門口的那兩千玄衣輕騎。滿城的百姓睜開眼就看到了這么震撼的一番場面,頓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不過一回頭,就看見了貼在大街小巷的告示,這才明白原來是那狗日的倭寇悄摸的跑到了梅州城。以海商發達的渭城男女老少頓時義憤填膺,人都說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凱旋,不過看這架勢,若不是城門前有一個個帶刀護衛的兵甲,百姓們還真說不準就沖上去好生慰藉一番這些玄衣輕騎的兒郎們了。
今日宋家除了那兩個個當家的爺們之外,家主宋敬濤并未出現。與宋家大爺二爺一同前來的,還有渭城都尉劉勛國。這個威武的漢子亦是刀兵血火里打磨出來的錚錚漢子,如今看到陣列在城門口的玄衣輕騎,自是感慨萬千。上臺代表朝廷說了些官面上慶賀凱旋的話,就算是常常做這種事的劉勛國也感到了一絲枯燥乏味。所以在他說完了所有話后,終于還是加上了自己的一句,不多,只有四個字:早去早回。天知dà
這話里有多少真真假假的成分,不過畢竟是一方父母官,玄衣營依舊保持了起碼的尊重與規矩,氣氛肅穆。
隨后便是宋家大爺宋敬云向銳歌統領敬酒。因城中玄衣營還有一千輕騎,所以萬合副統領留了下來管理一應事物,領兵的,只有銳歌統領一人。至于這些場面上的事兒,兩人都做了不少,也干脆利落。惟獨二爺宋敬林看了看一身真嵐軟甲配北海破鯨刀似乎不倫不類的狗剩,沉默了好久,走上前去輕聲叮囑道:“一切小心。”
狗剩笑著應是,知dà
自己的這位二伯心情可謂五味陳雜。因為自己,結發妻子離世,也因為自己,最疼愛的兒子亦有可能成為背棄祖宗的不孝子,與家族為難可想而知這位二伯有多郁悶,可偏偏還得做出一副親熱的樣子,別扭感自然不用提。
一切事罷,銳歌統領干脆的吩咐軍令,兩千玄衣輕騎漸漸催動馬蹄,如天際炸響的春雷一般,從渭城迤邐而去,成為一道渺茫的黑線消失在遠方。
此時,渭城上空忽然響起一連串的悶雷,有雨水從天而降,剎那間便打濕了街頭巷尾,讓行人嘻嘻哈哈亂作一團。宋家家主宋敬濤在山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他的桌前很少見的放了一壺老酒,是渭城最為出名的杏花春釀,味道香醇地道。宋敬濤舉杯飲了一口,濃烈的酒香在他的齒間密密匝匝的化開,讓他忍不住的嘆了一口氣。
許是喝的多了,有些微醉,宋敬濤瞇起眼,拾起一桿狼毫,輕輕敲打著桌面,微微念道:“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當年騎馬京華,嬉笑怒罵,可卻無意間看到你的絕代風華,我許你隨我江南結發,可終究,還是一個娶了無干無系的她,一個進了風塵阡陌細數秋雨滴答。
江南有鳳尾蝶,你就是最美的蝶。
可是不是,所有的蝶,都渡不過秋風秋雨。
我名敬濤,是一片大海,可是,蝴蝶終究飛不過滄海。
宋家家主宋敬濤,昏昏睡去。
狗剩縱馬奔赴梅州,回首望去,雨霧蒙蒙,只看見遙遠天際處的一座孤城立在漫天的大雨中。
渭城朝雨,浥輕塵。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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