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梅州城城破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看到了剎那炸開如奔雷閃電劈裂青山般的火光。雄壯的梅州城城門,被徹底掀翻,無數(shù)塊巨大的磚石向四周崩散,站在周邊的倭寇血肉紛飛,如同塵土一樣被這巨大懾人的力量炸成了碎片。洶涌的氣浪從城門一路向四處鋪去,如同鋒利的鐮刀收割中秋的稻秧,卷倒了尚在茫然中的無數(shù)倭寇。谷村希那個時候正好由東邊趕到西邊,當(dāng)他還沒有走到狗剩他們所在的地方的時候,便已經(jīng)被轟然沖起的火光徹底震撼,半晌說不出一句話。然后他開始茫然盯著如同潮水般隨著城門打開而涌入梅州城的那一襲襲黑色戰(zhàn)甲的影子,痛苦的扶住了千瘡百孔的城頭,很久都沒有站直身子。
他突然想到,哪怕自己狠下心來用七千兄弟換得自己能夠回歸辰京的諾言,換得星皇和大父的恩赦,恐怕也還是難以走出這座城池。他見過太多不自量力和玄衣輕騎對抗到最后莫明銷聲匿跡再不曾出現(xiàn)過的同行了,那些鮮血淋漓的教xùn
已經(jīng)足夠提供證明,這次自己,恐怕是和星皇以及太原宮,做了一場非常不劃算的生意。
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冷漠的看著四散奔逃哭爹喊娘的部下,表情非常難看,目光四處逡巡。他不是自己的部下,更不是只顧逃命而不知深淺的傻瓜,他需yà
抓到某個人,抓到那個可以讓他全身而退的人。他清楚的知dà
,這個人除了昨夜不知所蹤的宋家七少爺之外,沒有別人!他不知dà
為什么這位宋家七少爺分明已經(jīng)逃掉可還是回到了戰(zhàn)事吃緊的城頭前線,或許是為了趁亂逃出梅州城?可他更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宋家七少爺還敢在城頭鬧出這么大的亂子。難道他不知dà
,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所有倭寇的刀鋒,都將對準(zhǔn)這個年紀(jì)輕輕的少年嗎?
這是他不知dà
的事情,然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去尋找答案了,手中鋼刀翻轉(zhuǎn),谷村希咬了咬牙,終于找到了那個拼命砍殺的少年身影。那個少爺他是見過的,所以很容易認(rèn)的出來,此時那少年正在一群兄弟的圍攻中左右突殺,無論從殺人的嫻熟手法上還是眼神中的狠厲上,都很難確定這家伙竟然只是個胡子都沒長出來的少年而已。谷村希艱難的再咽一口唾沫,刀鋒斜斜向下,刀尖指地,身子微微側(cè)傾,深吸一口氣,沉默無聲但卻極為迅速的朝著狗剩奔去。
這些動作與所謂的功力無關(guān),只是一種常年廝殺而形成的下意識武技。這種看似很猥瑣的動作,能夠使得大刀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揮灑出最大的殺傷半徑,并且能夠合理的運用身子微側(cè)而帶來的慣性力量,無論是在捉對廝殺還是面對圍攻的時候,都相當(dāng)有效,若非經(jīng)驗豐富的老卒,恐怕很難猜出簡單的動作之下蘊含著怎樣的深意。谷村希打的也正是這個主意,他知dà
,就算這個少年悍勇驚人,武力不俗,但身為宋家的嫡子,無論如何也不會有豐富的對戰(zhàn)經(jīng)驗。他相信,自己能快速重創(chuàng)這個少年,然后將其挾持,達(dá)到更多自己想要達(dá)到的目的。
然而可惜的是,即使他打破腦袋,也不會想到這位在他眼中的宋家嫡子有著怎樣的經(jīng)lì
,有著怎樣的過往。兵法常云知己知彼,可惜這位原本是東瀛將門之后的倭寇首領(lǐng),并沒有切身的領(lǐng)會到這四個字的深刻含義。所以當(dāng)他看到狗剩微微擰身,北海破鯨刀掉轉(zhuǎn)角度斜斜插入他的腋下然后猛的一擰時,整個眼睛都充滿了不解與震驚。
這般刁鉆狠辣的應(yīng)對法子,這樣快速而毫不拖泥帶水的反應(yīng)能力,難道真的出自于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年公子手中?
來不及去遐想,谷村希已經(jīng)頓住腳步,騰騰騰向后退了三步,然而還是晚了些,他的右手手背上已經(jīng)被北海破鯨刀劃出了一道從虎口直到拇指的血痕。雖未見骨,卻讓谷村希握刀的手一陣乏力,忍不住就要棄刀奔逃。他當(dāng)然不怕死,但他卻真的很害pà
已經(jīng)能夠回到家鄉(xiāng)的自己在沒有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就死在了異國他鄉(xiāng),這對他而言是一種嘲諷,更是一種莫大的遺憾。浪跡海上的倭寇不怕死的有很多,但他們幾乎全都懼怕遺憾,作為首領(lǐng)的谷村希,自然莫此為甚。他死死盯著狗剩,天人交戰(zhàn),然后輕輕踏上一步,雙手握刀!
再試一次!
狗剩的眼睛漸漸瞇了起來,他能夠感受的到,眼前這個家伙的身份,絕對不低。這是一種出自于憂患意識的警惕感,能用被自己戲稱“半月斬”招式的,至少不是泛泛之輩,起碼和自己在鎮(zhèn)子里對砍的那些混混,就沒有一個人能做到。要不是那個教自己騎馬的馬賊,他宋狗剩恐怕也不知dà
原來刀還能這么用。狗剩也開始雙手握刀,不過卻是將刀鋒面對自己,將刀背朝向敵人。
這讓谷村希感到了一絲不解。
然而此時,狗剩已經(jīng)大步奔了過來,然后毫無花哨,舉刀便砍。
谷村希迎刀而上。
直到此時,他也不知dà
為什么這個少年會將刀鋒和刀背翻轉(zhuǎn)過來,用這么匪夷所思的法子和自己拼殺。當(dāng)然,狗剩自然不會告sù
他,自己的刀背撞上他的刀鋒之后,自己便會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爆fā
出最快的手速,反手提刀斜斜上撩。
撩去哪?自然是打到哪算哪,而此時,刀鋒所指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對方的血肉之軀。
那個馬賊教這一手的時候,曾把狗剩的全身點出了大片大片的青腫,使得動輒三四天不回家的狗剩每一次回到家里都要多挨上一頓臭揍,甚至有時候都能把那娘們給氣的一邊罵賠錢貨一邊哭的不成樣子。然而挨了這么多次的打,也終于讓狗剩能輕而易舉的在小鎮(zhèn)里闖下一席之地,使得整個小鎮(zhèn)混混界誰都聽過狗剩的大名,戰(zhàn)戰(zhàn)兢兢或者破口大罵。
百試不爽,這次依然。
當(dāng)狗剩的北海破鯨刀如同切豆腐一樣將谷村希的右臂卸掉時,這位東瀛將門之后的眼神還是迷茫的,他甚至根本想不到,眼前尚青澀不堪的少年是如何敢于千鈞一發(fā)際突兀變招的?難道他不知dà
就算這一招得手,自己的背上也要被剖開一條口子嗎?然而谷村希此時只能看著狗剩背上那道剎那間染透衣服長達(dá)一尺的血痕懵在當(dāng)場,然后掉轉(zhuǎn)目光,發(fā)xiàn
自己的右臂已經(jīng)和身體分離。
剎那間,痛楚像是奔騰的潮水般席卷的谷村希的腦海,讓他頓時間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嘶吼,然后跌倒在地,整個人不停的打滾,繼而渾身顫抖,聲音微弱,竟是瞬息間再說不出話來。他的嘴唇翕動,在一剎那間蒼白下去,整個人顯得急速委頓,只能盯著狗剩,目光中恐懼無比。
自己的事情當(dāng)然自己知dà
的最清楚,谷村希明顯能夠感受到,有一股寒氣,正從斷掉的胳膊傷口處向全身蔓延,這中被凍僵的恐怖和痛楚,讓他整個人都瀕臨崩潰。
狗剩嘶著冷氣伸手探了一下背后的傷口,還好,沒有傷到脊骨,最多只算皮外傷。有小白龍的龍息潤養(yǎng),這些傷當(dāng)然不被他放在眼中。說來方才突兀變招,能在這個明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家伙手中討了便宜去,自然也少不了小白龍的暗中幫忙,他望了眼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谷村希,搖了搖頭,提起手中北海破鯨刀。
又多了一個。
狗剩如是想。
然而正當(dāng)狗剩預(yù)備下刀的時候,從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道犀利的雪白光芒,狠狠撞在了狗剩的刀鋒之上,讓他猛然向后退了兩步,然后禁不住的伏下身子,持刀支撐住身體,胸口有巨大的力道沖擊,使得狗剩悶聲吐了口氣,繼而喉頭發(fā)甜,竟是要吐出血來。
深吸了一口氣,將喉頭那口將吐未吐的鮮血重新壓回去,然后緩緩回頭,只看到背后有一個白色袍子的人安靜站立,額頭低垂,寬大的帽子遮擋住了他整個頭顱,面對著狗剩,一言不發(fā)。
狗剩苦笑一聲,嘆了口氣。
早就該知dà
,這狗日的東瀛上忍哪里會蟄伏不動,恐怕早就盯上了自己才對。
白袍人的出現(xiàn)讓正殺戮的如火如荼的城頭驀然間安靜下來,范泥諸人眼神一凜,紛紛跳出戰(zhàn)圈,聚攏在狗剩的身旁,嚴(yán)陣以待。
狗剩苦笑搖頭,然后擺了擺手,輕聲道:“以這家伙的實力,咱們幾個捆在一起都白搭。城外兄弟都已進(jìn)城,你們且先去找統(tǒng)領(lǐng),和他詳細(xì)說一下朝廷和倭寇暗中交yì
的事兒。”
范泥舔了一下嘴唇,也不看少爺,而是死死盯著那個白袍人,道:“現(xiàn)在城都已經(jīng)破了,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少爺難道還不明白,銳歌統(tǒng)領(lǐng)攻城為的就是將您救出去,您要是有什么萬一,這些兄弟都白死了。”
狗剩沉默,緩緩呼了一口氣:“我相信這家伙不會殺我,可你們就不一樣了。”
范泥皺起眉頭,篤定道:“少爺別白費功夫了,咱們肯定是不會走的。”
狗剩嘆了口氣,握刀沉聲道:“攤上你們這幫子家伙,可真他媽的倒霉了。”范泥嘿嘿笑道:“等少爺給咱洗襪子的時候再喊倒霉吧。”
那白袍人當(dāng)然聽不明白這些人在說些什么,他只是輕輕扭了扭頭,當(dāng)看到狗剩背后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的時候,眉頭便忍不住的緩緩皺了起來。他伸出手指,點向狗剩,一字一句道:“你,要和我,去東瀛。”
“這個恐怕不成。”
猛然有人出口。
狗剩愣住,這句話是他娘的誰說的?他環(huán)望身邊眾人,卻發(fā)xiàn
范泥同樣茫然,愣愣的看著七少爺。狗剩豁然回頭,臉上有狂喜的神色浮現(xiàn)。
他的背后,城墻箭垛之上,有一人憑風(fēng)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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