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中年絕對沒有想到的一個聲音,同時也是他萬萬不相信此生還能聽見的一個聲音,像是有一把利刃從多年前的記憶水面砍過,然后泛起無數漣漪,其中最為巨大而驚人的,便是今天這個聲音所帶給他的感受。那個聲音的主人,曾和他一樣,是整個上宮塔最有希望問鼎起青云的少年俊杰,然而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多年后的如今,他卻成為了朝廷豢養的真武修行者,而那個人,從多年前的一場變故后,就再也沒了消息。
所以中年人根本未曾想到,今時今日,能夠在這個地方,重新聽到這個聲音。
他豁然回頭,看見一個黑色衣服的人雙手叉在胸前,在他身后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表情中帶著一絲戲謔和嘲諷,復雜,但卻有絕對不曾掩飾的鄙夷和諷刺。
上宮塔塔奴,青衣中年人倒吸一口氣,然后苦笑出聲。
原來是你,原來真的是你,原來果然是你。
原來是你,唐山!
狗剩在看到唐山叔的一剎那有些失神,繼而是帶著狂喜的恍惚與惘然,他的刀鋒有些無力的下垂,而后喃喃道:“唐山叔?!”
黑色衣服的唐山嘆了口氣,望著狗剩,語氣溫和道:“是啊,我回來了。”
狗剩不知說什么好,他甚至有種要放聲大哭的感覺,然而就這么沉默了片刻,狗剩只能是笑了一聲,然后跌倒在地上,抿緊了嘴唇。這個動作有些委屈的樣子,事實上他真的很委屈,他委屈于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事情,他都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而那個好不容易能夠讓他放松警惕真誠對待的唐山叔,卻也不在身邊。其實狗剩并不是那種有靈活手腕能夠胸有萬壑驚雷而面如平湖的人,說白了,他也不過是個少年而已,盡管他少年老成心思縝密,也還是忍不住想要抱著一個粗壯的大腿痛苦一場。這種很微妙的情感很久沒有在他身上出現過,可這并不代表他可以無視這種感情,事實上,狗剩很多時間都在想唐山叔。這也并不是急需一個靠山幫zhù
自己的期望,更多的,還是基于對親情的一種渴慕。
因為在某些時刻,狗剩已經將唐山叔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唐山輕輕從半空降落在地上,然后走向狗剩,先是站在他面前看了好久,然后才緩緩躬下身子將狗剩摟在懷里,如同抱著未經世事的垂髫孩童般拍打了一下狗剩的后背,語氣復雜而滄桑道:“我該早些回來。”
狗剩深吸一口氣,然后緩緩吐掉,一動未動,半晌輕輕笑了一聲,然后不自覺的抽了一下鼻子,說道:“叔現在回來的也不晚。”
唐山點點頭,然后回過頭,盯住上宮青木塔塔奴,猛的振聲道:“西泠旬青,給老子滾下來!”
西泠旬青滾下來滾下來
四周回蕩起這道回音,竟是層疊不休蕩氣回腸,如同驚雷炸散,一道幾乎可見的震動頻率從唐山身前炸開,一股一股向上激蕩而去,瞬息間就崩到了中年人身前,而后只聽到“轟”的一聲,被叫做西泠旬青的中年人悶哼一聲,平白向后飄出數十丈,而后斜斜落地,眼中精光炸射,盯向唐山!
“你還活著!”
這是西泠旬青落地后說出的第一句話。
他第二句話緊接著脫口而出:“你竟然還活著!”
兩句話幾乎一樣,然而表達的意思卻是迥然不同。唐山冷笑一聲,“怎么,你和塔里的人都很希望我死嗎?”這話才說出口,唐山便已咄咄道:“但現實總是很令人失望,看到我還活著,你很失望吧。”
西泠旬青沉默片刻,皺眉道:“可是你不該活著。”
“是啊。”唐山嘴角扯出一絲近乎詭異的微笑,淡淡道:“當年上宮塔內塔弟子除了我共二十四人,恐怕你是最想我去死的。然而我卻好端端活到了現在,真的很不識趣。不過,你依然達到目的了不是嗎?最起碼你如今已經是人人仰目的青木塔塔奴,卻沒想到做了塔奴的你,還是這么在乎我的死活。”
西泠旬青神色復雜而又茫然,他看著唐山的臉,猛然間殺機畢現,冷聲道:“那又怎樣,當年的你是上宮塔叛徒,而今你依然是叛徒,我還是會殺了你!”
唐山驟然反問道:“叛徒?”猛然間笑了起來,喃喃嘲諷道:“在京都把酒言歡的時候,你可沒說過我是叛徒,在酒里下南疆蠱毒的時候,你也沒說過我是叛徒,可現在,倒能義正言辭的說我是叛徒了?”
話音剛剛落下,他便嘆息道:“巧了,當年如今的叛徒,也很想殺你了。”
西泠旬青有些恍然,但只是一瞬,他便笑道:“宋家倒真的是手眼通天”
“宋家?”唐山笑著反問,看了一眼狗剩,搖頭道:“沒工夫跟你廢話了,你不是要殺我嗎?來來來,讓師兄也看看你如今,有沒有長進。”
西泠旬青搖頭道:“御物中境”這一聲既是道出了唐山的境界,也是毫不加掩飾的嘆息嘲諷。但隨著他這一聲的嘆息滾落,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一柄淡青色光芒的木劍,如同小魚一般在他的掌心浮動穿梭,卷起一道淡青色的光芒,看著極為清雅可人。木劍既出,西泠旬青的神色更加凌冽起來。
“我不知dà
你當年是如何活下來的,但此時,你必然走不掉了。”
話音方落,那一柄淡青色的木劍已經陡然躍上半空,平白劃了一個圈,筆直朝唐山沖來。
唐山眼睛微微瞇了一下,轉身朝狗剩笑了笑,這是在示意他莫要擔心,且退去一邊。狗剩點點頭,拖著銳歌統領的尸體走開,在狗剩剛剛退去了一剎那,唐山整個人的氣勢已經陡然一變,從開始的平淡無華瞬息中轉為了凌人的霸道和無往而不勝的狂暴,握拳反手便砸了出去。
“當”的一聲,猶如金石相交,木劍騰空而起,反沖藍天,而唐山整個人卻向后猛然退去兩丈有余,腳掌深深地陷入泥土中,拳頭五指發白,繼而出現一道十分明顯的淡紅色印記。
西泠旬青臉色微變,右手隨意一點,木劍化作流光回歸了他的掌心。
“白金塔開天決你當真貫通了金木兩塔。”
唐山并不答話,而是冷冷看著他,那模樣所要表達的意思十分明顯:現在才想到吃驚,未免晚了些。西泠旬青如同根本沒有看他似的長長嘆了一口氣,搖頭道:“怪不得當年所有人都留你不得,一念之差,若不是你固執己見,如今上宮塔內,誰能在你之上?”
當年,當年。
當年的很多事情都隨京都的五侯青煙散去,然而在上宮塔內,卻始終有著一件不亞于驚天動地的大變故讓所有弟子刻骨銘心。
十六年前,上宮塔歸于朝廷管轄。
這是上宮塔建塔百余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情,荒唐與否且不去說它,但論這件事情的意義,就足夠讓當時風頭正盛的真武修行界目瞪口呆。幾乎是一夜之間,從內廷到上宮塔內的圣旨就已經傳遍了半個京都,由為吳國立下衛國功勞的上官將軍領頭,開始對上宮塔進行大規模改編重組,革新劃分,界定職屬權利也是一夜之間,整個上宮塔便從一個真武修行的江湖門派變成了朝廷統屬的執行機構。然而這件事也引起了上宮塔內的強烈沖突,塔內弟子瞬間分為兩撥,一方贊同歸屬朝廷,一方則反之認為歸屬朝廷會使得上宮塔名存實亡;這兩派之間互不認同,幾乎要讓綿延百年的上宮塔分崩離析。但隨著朝廷的新旨意發布,反對歸屬朝廷的一方也漸漸偃旗息鼓,這個旨意便是讓上宮塔保留內塔傳承,轉而設立外塔作為朝廷機構代言人。可是盡管如此,也有一個人極為不贊同甚至以一己之力抵抗著來自朝廷和上宮塔內的雙方壓力,這個人便是當時還是青木塔凈塔童子的唐山。唐山反對上宮塔歸屬朝廷的決心甚至達到了要和門派分道揚鑣的地步。由于唐山實在是上宮塔內修行者中不二的天才人物,所以他的反對自然引起了塔中很多弟子態度的搖移。可就在此時,唐山卻忽然之間銷聲匿跡,再也沒出現在上宮塔中這一離奇的事件終使得整個上宮塔平穩過渡進朝廷機構之中。雖然內里因由不為人所知,可終究,參與了當年這件事的主要人物,還是一清二楚的。
而最主要的人物,便是當年和唐山一起爭奪上宮塔青木塔塔奴的另一個奇才——西泠旬青。
這便是當年所有的事情。神州有一位詩詞大家曾寫過“夜深忽夢少年事”一句,但落實在西泠旬青身上,卻充滿了可悲和滄桑。當年用南疆蠱毒陰殺唐山的所有過往種種一一浮現在腦海,讓這位如今已經手握上宮青木塔的奇才頭腦一陣恍惚。他似乎剛剛記起,這位最天才的當年摯友,似乎早就通曉金木二塔的所有絕學,早就被稱為上宮塔最有可能登頂真武的修行才子雖然西泠旬青不知dà
為什么這個家伙沒有死去,也不知dà
為什么他會突兀的出現在這里去保護那自己勢在必得的宋家七公子,然而他知dà
,這是一個太過棘手的事情。如果一招不慎,不要說襲殺宋家未來的唯一繼承人,恐怕連自己都要喪在這里。
沉默了許久,西泠旬青苦笑,而后慢慢將掌心中的木劍推到眼前,嘆息道:“此行,出乎意料。”
可就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當話音還沒有落盡的時候,西泠旬青便緊接著道:“可卻也在掌握之中。”
出乎意料之外,也在掌握之中。
這話很有玄機,但卻很難猜出什么才是玄機。
然而當唐山看到西泠旬青從懷中掏出的不足一指寬的碧玉圓環時,立kè
明白了玄機在什么地方。
他表情凝重,看著西泠旬青,凝重道:“你才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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