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樓望月,駕船賞霞,這是醉心風景的人最愛干的兩件事。駕船賞霞且不去說,登樓望月卻著實讓人心醉神迷,尤其是將近中秋時節,月色玲瓏皎潔,此時在高高的閣樓上飲一杯綠蟻酒,聽歌姬唱一曲《浣溪沙》,眼望明月沉沉,影漏疏光,實在是人生一大享shòu
。鈞城之主,陛下的二皇子,被稱為“千鈞”王的連親王爺南宮舒此時便斜斜靠在王府里的闕月樓三樓小閣欄桿上,目光盯著格外顯眼的夜空玉盤,手持玉盞,怔怔出神。
歌姬所唱的《浣溪沙》來自南吳,作者不可考,但其中的南吳煙雨味道卻是格外濃重,惹的這位于江北的鈞城都滿目青色,纏綿動人了。唱曲的女子是當年名動鈞城被稱為“千紅萬紫同一哭,無人可敵綠袍兒”的陸婷裊陸姑娘,這歌喉婉轉清麗,動人心弦,滿天下也只有十六年前的吳國京都斷弦坊玉長弓姑娘可壓她一頭。可惜玉長弓姑娘早早的便退出了歌坊樓臺,銷聲匿跡于江湖,如今是再難聞其動人曲調了。陸姑娘不但歌唱的好,一手琵琶更是冠絕西曄無人可比,傳聞當年南宮王爺微服來訪,陸姑娘在鈞城十六花樓爭魁賽中以一手絕技“反彈琵琶”藝驚四座,從容折桂,引得王爺失聲叫好,竟是抖露身份將這女子納入府中,一時引為佳話。此情此景,也只有這名陸姑娘,才能配得上王爺醉心風月的心緒了。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陸姑娘輕啟朱唇,緩緩吟唱,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憑空傳去好遠,加之淡淡的琵琶聲和伴樂伶人的橫笛清揚,讓南宮舒精神一震,微微回過神來,轉身朝陸姑娘報之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綠蟻新醅酒,味道辛辣入喉如刀,與溫婉可人的此情此景實在不怎么入扣,然而南宮舒卻絲毫不覺得突兀,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微笑。這綠蟻酒本不是西曄特產,傳聞是從燕國而來,只有那等粗獷豪放的北方風雪醞釀下,才會有如此辛烈的好酒。也不知怎么的,就成了西曄人人稱道的上品酒水,難道是因為曾經燕曄之間有過戰爭,所以這在燕國并不太受歡迎的綠蟻就成了西曄人人趨之若鶩的好酒了?所幸那軒轅雪海紅沒有傳入曄國,否則曄國百姓只怕會立kè
將這綠蟻棄如敝履,再無人問津。但是那軒轅雪海紅實在太烈,恐非曄國百姓所能接受,也只有這說烈不甚烈,說淡也絕不淡的綠蟻才能長盛不衰吧,也正合了人人追求的中庸之道。
胡思亂想了許久,南宮舒輕咳了一聲,聽到陸姑娘已經唱到了“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不由得嘆了口氣,揮揮手示意陸婷裊先停下,回頭朝著一個中年人問道:“子寒,一晚上沒聽你說一句話,想什么呢?”
南宮舒是典型的白面王爺,生的很是好kàn
,不但繼承了皇族應有的尊貴血統,更是擁有著源自西曄皇室的純美氣質,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好似一尊絕美的雕像一般。而且這位皇子王爺臉上始終掛著淡然溫和的微笑,想來若是能將他畫影圖形,哪怕是百兩銀子一副,也會有無數待字閨中的小姐們爭相購買,一夜間就能捧紅無數二流乃至三流畫師。
一直是千鈞王幕僚的左子寒今日穿了一件很不符合此時隨性場景的褐色正服,看著就像是裝扮整齊要入國子監聽課的監生一般。聽得王爺發文,左子寒皺著眉頭道:“應天學宮中秋燈會將至,在下想到這里,就已經說不得其他的話了。”
南宮舒嘿的笑了一聲,搖頭道:“咱們鈞城難得就沒有中秋燈會?你倒是心寬,長別人氣概,滅自己威風。”
左子寒無奈苦笑數聲,有點神傷的輕聲道:“王爺,如今應天學宮主事人,可是呂正清啊,您不擔心?”
南宮舒走回閣樓,提起酒壺將玉杯倒滿,他雖然身為王爺,但也是隨性慣了的,不喜此時還有仆役環伺左右,因此此間閣子里除了左子寒陸婷裊,就只剩了幾個伴樂的伶人。倒滿了酒,南宮舒干脆身子一倒,斜斜的靠在了跪坐在地上的陸婷裊玉腿之上,惹的陸婷裊咯咯輕笑。“呂學士主持應天學宮也不是今年的事兒,偏偏你今天無話可說,這倒是奇了,那幾年你都干什么去了?”
左子寒臉上愁容一閃,沉聲道:“可是前日,京都收到了來自應天學宮的千里鴻急奏。”
南宮舒的眉頭不經意的挑了一下,臉上卻不動聲色,“哦”了一聲,隨即呷了一口酒,道:“這又如何,不就是佳鳴谷有苗人作亂嗎,南疆偏壤彈丸之地,值得你為此勞神驚心?”
左子寒嘆了口氣,“王爺是真不知dà
還是裝不知dà
”他搖著頭走到南宮舒身旁,依舊站的筆直,但聲音卻漸漸變得嚴肅:“王爺可曾想過,萬一苗疆動亂,朝廷會不會派兵平叛,若是調兵,又會遣哪里的將!”
南宮舒忽然哈哈大笑,將玉盞里的酒水全部都倒在了陸婷裊的腿上,繼而覆上手掌,輕輕揉搓,另一只手拋開玉盞,指著左子寒笑的上氣不接下氣,道:“你這家伙,想到什么直說便是,又繞哪門子的圈子!”
左子寒微微側開目光,嘴里卻馬上直言道:“王爺既如此說,那在下就知無不言了。自陛下登基到如今,已是二十年過去,陛下為政勤勉事必躬親,仁愛萬民,為朝野稱道,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而在這二十年間,對于朝野軍馬調動,更是謹慎小心,先是對北方拱衛京畿的三處大營統領將軍頻繁調動,分權制衡,而后又行按察使制,加強集權,最后甚至將成親王調往松山邊境,以皇子之尊統御兵權。這固然使得朝廷基業更為穩固,但同時,也加劇了朝內黨爭。王爺,自成親王受命松山始到現在,短短五年過去,朝中興起多少黨派,又有多少彼此間的明爭暗斗,您當真以為這都是過眼煙云不值一提嗎?”
南宮舒眉頭略微一皺,手上卻一直不得閑,陸婷裊表情波瀾不驚,只是帶著淡淡的笑容,如天外霞光般光彩照人,手指纏著南宮舒鬢角的一縷發絲,輕輕撥弄。
“自慶豐十五年起到如今,朝廷用兵共達十六次,其中五次是驅逐異族,剩余十次則是針對松山剿匪。這十次松山剿匪是成親王分內事,暫且不提,單講這其余的五次用兵,哪次不是皇家人手握虎符?慶豐十五年征討鶻人,朝廷啟用賦閑多年的鎮野大將軍竇明康,卻又派了老皇叔旭親王同軍隨行,鉗制兵權;慶豐十七年兵出天山,再次討伐鶻人,老皇叔旭親王年老體邁臥病在床,陛下馬上讓皇舅密國公隨軍督查,依舊緊握虎符鉗制兵權,要知dà
,那個時候的密國公可還是待罪之身,因深陷后黨而飽受詬病,卻依舊被陛下派去了天山王爺,這里面的哪一件事不都說明了陛下用兵必然要用皇室中人嗎!”
南宮舒手掌游移,面上表情卻一成不變,只是淡淡道:“繼xù
。”
左子寒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王爺,在下斗膽設想一下,若是南疆動亂,苗人反叛,以巫蠱之術毒害應天學宮,那么陛下是否會出兵南疆?答案自然顯而易見。這些許年來南疆苗人愈加不服管教,陛下早就有了南征之意,況且南吳厲兵秣馬虎視眈眈,啟用上官鐸和鹿占亭兵屯土陽關,狼子之心路人皆知,陛下豈會沒有南征苗疆使得勢力范圍覆蓋南方,鉗制吳國的意思。若學宮蠱毒事發,陛下龍顏震怒,用兵的詔書馬上就會下達六部,屆時兵鋒所指,大軍整裝待發,必然成為朝廷洪濤勢不可擋。而王爺就沒有想過,在如今皇室成員青黃不接的緊要關頭,陛下會派誰持兵符督軍隨行?”
南宮舒的眼睛漸漸瞇起,但還是沒有說一句話。
左子寒嘆了口氣,緩緩道:“老親王們不是老的動不了,便是賦閑日久只懂吃喝玩樂胸無點墨,而國戚自當年后黨亂政之后飽受猜忌,此番定然也不會受重用。所以在下敢言,若是烽火再起,陛下是一定會將目光投向自己的幾位兒子的。大皇子成親王領兵在松山,不僅要防止匪患,更要盯緊與土陽關的南吳鹿占亭,輕易是動不得的。而王爺您,久居鈞城,就藩后的皇子更沒有理由掌兵弄權,至于其余的皇子,大多都還沒有及冠,能夠受到陛下目光注視的,只有一人呀!”
南宮舒當然知dà
左子寒說的是誰,情不自禁喃喃出聲:“老三”
左子寒點了點頭,道:“三皇子出身雖然低賤,可卻得了陛下敏而好學四字的評語,小小年紀便受封親王開衙建府,不得不防。而促成這一切的,正是如今應天學宮的主事人,當年的大學士,呂正清!”
“王爺可知,學宮報知南疆蠱毒一事的折子在遞往京都后,被閣臣壓下了整整一天才上報君王,而呂正清在京都經營日久,黨羽無數,此事他到底摻和了多少,實在讓人難解。王爺,在下說句不中聽的話,呂正清是要扶庶爭嫡呀!”
西曄三皇子南宮恪,為宮女所生,實為庶出。
南宮舒嘿然一笑,看著左子寒,聲音飄忽不定,但卻字字句句傳入左子寒耳中:“你對帝王家事,倒是無比上心。”
左子寒渾身一震,馬上屈膝跪下,沉聲道:“在下只是為王爺考lǜ
,絕無半絲不臣之心。”
南宮舒揮了揮手,示意他站起來,輕聲道:“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我相交這些年,我若是連你也信不過,還能信誰?”說罷他輕輕抬了抬手,將滾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點綠色的酒沫彈去,接著道:“你說的對,我只是一名就藩后的皇子,哪里還有資格掌兵弄權,父皇要派誰持符督軍,與我實在沒有多大的關系,就算我不滿老三掌控軍權,難不成還能跑到江華城跟父皇哭鬧?”
左子寒皺著眉頭,停頓了一下才道:“王爺您掌不得兵權,也不能讓穆親王持符,所以此事,王爺務必要重視起來,從長計議。”
南宮舒哈的笑了一聲,喃喃道:“從長計議?怎么個計議法兒?”
左子寒眉目間閃過一絲詭譎,輕聲道:“若是能將苗疆戰事再拖上兩年,哪怕再拖上一年,王爺便不見得沒有用武之地。”
南宮舒眉頭翹起,饒有興趣的“哦?”了一聲。
左子寒繼xù
道:“陛下雖然有南征鉗制吳國的意思,但如今吳國與燕國之間兵鋒未起,用兵南疆尚顯突兀。若是能等到明年燕吳開戰,吳國無暇南顧之時再行南征,則天時地利人和全部具備。而那個時候,王爺再努力爭取回京的機會,以陛下對王爺的寵愛,那時便事有可行。”
南宮舒不置可否,只是輕輕問道:“如何讓南征推遲一年。”
“穩住應天。”左子寒只說了四個字,繼而沉默下去,南宮舒卻因為這四個字而眉頭舒展開來,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左子寒,手掌拍打陸婷裊的玉腿,嘿然道:“董承運
”
“王爺一點就通。”左子寒笑了起來,身子微微放松了一下,“呂正清雖然是名義上的主事人,但真zhèng
掌控應天學宮一呼百應的,卻是這位董老先生。若是王爺能爭取到董老先生的支持,那么不管他呂正清在此間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也都無傷大雅了。而且,如果董老先生能夠為王爺說上話,那么王爺日后繼承大統的機會,甚至會高于成親王。”
南宮舒笑了起來,指著左子寒道:“國士無雙,幸而君為我用。”
左子寒笑而不語,不再多言。南宮舒笑了許久,才緩緩止住笑容,掰著手指頭跟個孩子似的自言自語道:“前幾日在鈞城拉下巡城兵馬副指揮使的那個少年,和董承運的關系,恐怕匪淺吧。”
左子寒點頭,笑道:“學宮耳目已探清楚了,確實是受董老先生庇護的。”
南宮舒嘆了口氣,笑道:“如此說來,當初棄掉褚山狼,還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
左子寒搖頭嘆道:“何止一本萬利呀”
南宮舒搖頭晃腦,不再多說什么。左子寒察言觀色,微笑著告退離去,幾個伴樂伶人心竅靈活,也告退而去,閣樓之中,只留下了陸婷裊和南宮舒兩個人。
涼風穿堂,素幔翻滾,南宮舒枕在陸婷裊的腿上,一時有些微醉了。濃烈的酒氣伴隨著中秋特有的微微桂花香氣,直讓人心醉神迷,陸婷裊身子微微顫抖著,有些難以自抑的伏在南宮舒耳邊,呢喃道:“王爺,要了婢子吧”
南宮舒嘴角勾出一抹微笑,只是盡可能的將自己的身子往陸婷裊那里湊去,卻沒有了半分更進一步的舉動。只是淡淡道:“綠袍兒,還有一句吧,你且把這首《浣溪沙》唱完。”
被稱為綠袍兒的陸姑娘展顏一笑,輕啟朱唇。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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