驃騎將軍府，各曹官舍。
“孝直，我道你入仕后一改常態(tài)，砥礪奮發(fā)，沒想到這房舍內(nèi)還是邋遢得很，你看這吹入門窗的雪也沒掃去，一會雪化了，怕不是要被凍壞了。”
今日輪到休沐的孟達在門外抖去身上的雪花，揚了揚手上的一壺酒，笑呵呵地說道。
“這些自有打掃官舍的奴仆操心，我難得休沐，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多看一會書。”
裹著被褥，躺在榻上的法正縮了縮腦袋，沒有起身，蠻不在乎地說道，待到看清楚了孟達手中的酒壺后，這才“咦”的一聲，掀開被褥，跳將起來。
“原來你還帶來了這等好物，快快，溫酒伺候！”
口中說著話，法正已經(jīng)動手找來自己房中的溫酒樽，徑直架到火盆上，熱情地招呼著孟達入座溫酒。
孟達看到態(tài)度大轉(zhuǎn)變的法正，也不以為忤，哈哈一笑，也灑脫地入席開始溫酒。
手中書冊早已換成酒勺的法正盯著酒壺，貪婪地嗅著美酒的酒氣，這時候他才慢慢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酒的主人，孟達的身上。
“子敬，這酒是新豐陳釀吧？呵呵，新近將軍府有大軍調(diào)動，你莫不是貪墨了軍興？”
“叱！胡言亂語，官酒雖貴，我孟子敬還是買得起的。怎么，自個掏錢請你飲酒還不成么？”
“成成成，來，我先飲上一杯。”
法正迫不及待地從還未溫好酒的酒樽中舀出一勺酒水，張口就吸入腹中，味蕾處感受到美酒的短暫刺激，令他大呼爽快，然后才又對孟達問道：
“子敬，入冬以來將軍府諸事繁忙，你的曹屬文書也不少，難得休沐，怎么想起要找飲酒來了？”
“可不是么。”孟達嘿然一笑，沒有正面回答法正的問題，而是悠悠說道：
“原本以為打完并州大戰(zhàn)之后，府中吏士都能夠稍得空暇。可沒想到，接連又出了一連串亂事，長安城里馬孟起大鬧嚴府惹來大禍不說，涼地也出事了，丁零胡入侵，盧水胡反叛，出塞的安西將軍聽說也兵敗而回，這才有了三校尉出征涼州平亂一事。”
法正點點頭，今年秋冬確實出了不少事情。他一邊點頭，一邊伸出酒勺，當著孟達的面又悶聲不響地喝了一勺酒水。
看著法正一副嘴饞猴急的模樣，孟達哈哈大笑，指著法正笑罵道：
“孝直啊孝直，你看你這副模樣，難怪會被人毀謗素來無行。不過要我說，你要是想要飲酒，我此次來找你，倒是有一樁飲酒的好去處。”
“哦，哪里？”法正聽到這里，也停下了酒勺，打起了精神。
“你應(yīng)該知道，楊孔渠就要調(diào)任為長安令了吧？”
法正點點頭，“強項令嘛！莫非你所說的飲酒之所，就是為楊君接風洗塵的宴席？”
“正是！”孟達拊掌大笑，又問道，“如何？”
“應(yīng)該不是只有我等吧？”法正盯著孟達問道。
孟達頓時尷尬地笑了笑，說道：
“自然不止我等，還有一些關(guān)中名族出身的同僚，這楊孔渠本是馮翊郡萬年縣人，此次調(diào)任長安令，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了，酒宴上眾人正好可以敘一敘同鄉(xiāng)之誼。”
“呵呵。”法正也陪著笑了一聲，堅決地搖了搖頭，說道：
“不去！”
“啊，這是為何？”孟達瞪大了眼睛，驚詫地問道。
法正閉上了眼睛，緩緩說道：
“為人臣者，不親黨，不比周。長安城里走了司馬伯達，來了個楊孔渠，你我就先后赴宴聚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關(guān)中出身的諸吏在結(jié)黨營私、交相慶賀呢。”
“可笑！”孟達對于這個理由嗤之以鼻，他冷笑說道：
“你法孝直平日都不在意同僚對你的非議，怎么赴一個接風洗塵的酒宴，就反倒擔心起這些事情來！”
“君子之行，經(jīng)瓜田不躡履，過李園不正冠。我平日怎么做事，處事怎么抉擇，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至于他人如何非議和曲解，那是他們的事情。”
“那你這就是心里不想去咯！”
“的確。”法正睜開眼睛，也不再飲酒，而是帶著一些規(guī)勸的語氣對孟達說道：
“子敬，我知道你才華橫溢，可心中所想的捷徑，恐非正途，你近來，可是與一些不該走得近的人走得太近了些。”
“夠了。”孟達臉色暗了下來，他擺了擺手，阻止法正的話，繼而嘆了一口氣，說道：
“走了個嚴文則，還有嚴公仲、李孝懿等人，有些關(guān)系你是撇也撇不清，有些人你是避也避不了。孝直，論才智，我不如你，論為官，你不如我。”
“哈哈，子曰：‘與其不得中庸，必也狂狷乎！’，又云‘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此蓋失于周全之道，然則有所不為，亦將有所必為者矣；既云進取，亦將有所不取者矣。如此，子敬，我取狂狷之道也！”
聽了法正的說辭，這一次換成孟達舉起酒杯，悶聲不響地開始喝酒，法正見狀也不再多言，哈哈一笑，舉起酒杯，就笑著說道：
“來來來，多言無益，一切盡在酒中了。”
···
數(shù)日后，驃騎將軍府廂房。
“孔渠，不必多禮了，入席吧！”
閻行擺了擺手，阻止楊沛行禮，笑意盈盈地邀他一同入座。
“多謝將軍！”
楊沛恭敬地拱了拱手，然后入席正襟危坐。
“多時未見，若是其他人，怕不是要先痛飲三樽，但孤知孔渠心思，專門讓奴婢改奉荼湯，來，試一試。”
閻行看著威嚴跪坐的楊沛，哈哈一笑，伸手輕指了面前的荼湯，笑著說道。
這類與蜜水、乳酪、酒水、漿水迥然不同的飲品，作為一種飲食習慣，已經(jīng)在關(guān)中、三河一些地方的上層人物中慢慢擴散開來，甚至在草原上的匈奴貴族也逐漸接觸到了這一類飲品。
但楊沛卻沒有當即捧起荼湯，而是嚴肅地說道：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關(guān)中和三河一樣都頒布了禁酒令，還望將軍能夠以身作則，恪守法紀，改奉荼湯之舉，當非僅待沛一人也。”
“哈哈。”閻行聞言笑了，楊沛這個脾氣一點都沒變。他點點頭，看著面貌清癯的楊沛，轉(zhuǎn)換話題說道：
“孔渠，你可知孤調(diào)你入長安城為長安令，所為何事？”
“沛不知，請將軍明示！”
“你當真不知？那孤問你，長安如何？”
“夫長安左崤函，右隴坻，金城所在，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制敵，可謂龍興之地。”
“孤問的是時下的長安治安！”
隨著閻行加重了語氣，楊沛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說道：
“將軍需得先恕臣下無罪，沛方敢言。”
“孤不以言罪人，講！”
“以沛入長安所見，長安治下頗不奉科禁，有七弊七失，不如河南多矣！”
“哦？”
“第一弊，長安有驕兵之弊，軍中豪右縱士卒無賴，肆志為暴，假以軍法之名，吏不得問。上位者失在體恤軍卒，卻恣卒殘民。第二弊，長安有豪民之弊，五陵子弟多有不法之事，然或以貨竄名軍籍，或勾結(jié)小吏頂替開脫，上位者失在遷徙生民充實城邑，卻無治奸猾豪奢之策。第三弊，長安有胡漢之弊，胡漢紛雜，戶籍不清，漢人牟利私販胡奴，胡兒聚眾穴室剽竊，上位者失在有編戶之名，而無齊民之實······”
“好好好。”閻行不怒反笑，他問道：
“若孤以你為長安令，就是為了讓你替孤治理長安這塊棘手之地，你可愿意擔此重任？”
“志不求易，事不避難，臣之職也，沛當效死而為之。”
“哈哈。”閻行笑了，“孤不用你效死，司馬伯達有興旺百業(yè)之能，卻無摒除弊害之魄力，所以孤讓你做長安令，只要你興利除弊，你可有良策？”
“臣無良策，僅能竭盡心力，奉宣科法而已。”
“好，那孤就要你奉宣科法！”
說到這里，閻行收起笑容，看著楊沛語重心長地說道：
“治理長安，并非易事，于公于私，你可有所請？”
“臣確有所求。”
“但講無妨。”
“臣于私情，并無所求。于公之事，事無大小，皆決于法，然成效恐非短期可現(xiàn)，臣只有一請，那就是將軍在此期間，能夠授予臣全權(quán)治事，霸府以上率下，將軍以身作則，無私門求情，無威權(quán)干涉，不聽小人之謗。”
“可！你這請求，孤都應(yīng)允了，盡管放手任事。另外，你的妻兒，可都隨行一同到了長安？”
“已在長安。”
“好，剛剛你說你無私情之請，但孤聽說你在歷任為官，不以私計介意，又不肯以事貴人，在河南屯田，也僅自占荒田二頃，妻兒起瓜牛廬，躬耕自給。可有此事？”
楊沛清癯的臉上雖面不改色，但胡須還是微微顫動，只能拱手說道：
“臣——”
“好了，你不用多言了。你想當清廉耿介之士，孤又何嘗是涼薄寡恩之君。孤不賞你，卻也要推恩你的妻兒，孤特賜汝家內(nèi)帑絹帛三百匹，卿就莫要推辭了。”
“沛，拜謝將軍賞賜！”
楊沛心中感激，急忙起身離席，拜謝閻行。
“好了，起來吧。”閻行虛扶示意，同時口中問道：
“孔渠，你此次前來，途徑弘農(nóng)，可曾見到弘農(nóng)潼關(guān)有紫氣之祥瑞？”
“臣此來行途匆匆，未曾多加留意，祥瑞之事，無緣得見。”
楊沛起身后重新入席，身板依舊挺得筆直。
閻行點點頭，也不在意。
楊沛調(diào)任長安令，其實還涉及了一系列的人事調(diào)動，原長安令司馬朗將會出任弘農(nóng)試守太守，嚴象亦將出任湖縣令，原弘農(nóng)太守賈逵則調(diào)回長安聽命，另有使命······
而就在這個人事交接調(diào)動的當口，弘農(nóng)的官吏上書霸府，稟報潼關(guān)境內(nèi)出現(xiàn)紫氣祥瑞。
有人傳言，此乃帝王之氣，預(yù)兆當今亂世，西方將有新天子出。
收回思緒，閻行重新看向楊沛，突然問道：
“孤還聽聞你到任長安之后，同僚之中屢有宴請，你都一一回絕，怎么，衣錦還鄉(xiāng)，還近鄉(xiāng)情怯么？”
聽到閻行發(fā)問，楊沛心中一動，正色說道：
“臣受命到任，是為治長安而來。宴會之中，難免有舊友故交借同鄉(xiāng)之誼請托私事，因此索性一一婉拒赴宴，也免在宴席上當面?zhèn)肃l(xiāng)誼。”
“況且臣以為，奉宣科法，若是先被美酒泡軟了手腳，那到該秉公執(zhí)法之時，就提不起歐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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