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南海藥仙南極翁大鬧春風號客輪,柳三哥乘亂救走南不倒的故事,傳得沸沸揚揚,同花順子當然聽說了。
水道大院門口,正式貼出懸賞捉拿殺人犯柳三哥與南不倒的通告,有能提供確切情報者,賞銀五十萬兩。
看見懸賞通告,同花順子反而心定了,看來師父師娘已化險為夷。
回到刀茅廟,同花順子跟老道士金蟬子商量,要去找師父。
金蟬子道:“上哪兒找去?”
“哎,不知道。”
金蟬子道:“不知道,要找他,就麻煩嘍。”
同花順子奇道:“那就慢慢找。”
金蟬子道:“不過,這事要說簡單也簡單。”
“咦,怎么又簡單了?”
金蟬子沉思道:“老龍頭突然死去,三哥蒙了不白之冤,這口氣他咽得下么?”
同花順子道:“沒人能咽得下。”
金蟬子道:“目前,三哥最想做的是啥事兒?”
同花順子道:“查明真相,找到真兇。”
金蟬子道:“在哪兒才能查明真相呢?”
“南京。”
金蟬子笑道:“好啦,你就在南京找吧,只要他活著,肯定在南京貓著呢。”
同花順子道:“活著?道長這話說的,師父死不了。”
“人總是要死的,只有神仙才能長生不老。”
金蟬子道:“道長啥都好,就是愛頂牛不好,我是說,誰都別想害死師父,師父到老了,才會死。”
金蟬子道:“這話在理。”
同花順子道:“道長話不多,卻給晚輩指點了迷津,看來,道長確實與眾不同,有幾分仙氣。”
“一會兒說我‘頂牛’,一會兒說我有‘仙氣’,都是你的話,仙氣有一點兒,不多,要多了,我手指一點,你師父師娘就在面前出現了。”
同花順子哈哈一笑,道:“你就趕快修仙吧,修成了,咱們都沾光。”
說罷,拐起破籃子,提著打狗棒,一溜煙,跑出了刀茅廟,去南京城找師父了。
***
每個窮人都愛做發財夢。
蠶桑鎮香蘭客棧的伙計樂趣,就是個愛做發財夢的年輕人。每個月的薪水,只有三兩銀子,不過,還是老想一夜之間,成為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呢,即便不能大富大貴,只要能有一個像林掌柜那樣的客棧,此生也就算沒白活一場了。
夢是經常做,末了,不免一聲嘆息:唉,發財無望,看來,此生真得在世間白跑一趟嘍。
樂趣三十來歲,家中排行老四,人稱“阿四”,寧波鎮海人,是客棧老板林福康的老鄉。
阿四長得端正,手腳勤快,為人乖巧,忠厚老實,深得林老板賞識。
既聰明,又老實的人,世上實在有點不好找。
聰明伶俐的人,往往滑頭滑腦,不太可靠;忠厚老實的人,可靠是可靠,卻笨手笨腳,連好事也會辦壞。
而阿四卻既靠得住,又會辦事,林老板自然倚為臂助。
不過,阿四有個愛好,空閑時,愛與街坊鄰居打牌賭錢,賭資極小,無非誰贏了,誰請客,喝個小酒,胡吹海聊,樂呵樂呵而已。
阿四的愛好,林掌柜當然知情,也不往心里去。
小賭怡情,大賭喪身,阿四膽小,不會去大賭。
說是這么說,可賭博是會上癮的,這個小與大,不好把握,一不當心,就賭大了。一旦上了賭癮,想要抽身戒斷,談何容易。
阿四聰明,手氣又好,十賭九贏說不上,贏個七八次總是有的,不過,幾個窮弟兄賭著玩,押的寶極小,只有幾個銅板,純粹玩兒,要想靠賭發財,大概得等上幾十輩子。
不,幾十輩子,也未必。
一次,阿四又贏了,完了,當然由他請客,拉上三五賭友,去小酒店喝酒,眾人吃吃喝喝,正鬧騰歡暢之際,內中有個小伙子叫八哥,盯著阿四的臉,嘆口氣道:“可惜了。”
八哥這小子二十啷當歲,精干巴瘦,是個話癆,因他唧唧喳喳話多,眾人給他取個外號,叫“八哥鳥”,后來,嫌叫著字多,就干脆叫他“八哥”了。
八哥在鎮上最大的賭場“滿堂彩”打雜,見多識廣,年紀雖輕,江湖道行卻老。
雖只是個窮打雜的,卻自命不凡,眼格兒極高。
阿四見他盯著自己看,笑道:“看啥,我又不是美女,有啥好看的。”
眾人起哄道:“想不到八哥是個同性戀,好這一口。”
八哥喝口酒,道:“跟你們這些個人,真沒天談,啥事兒,到你們嘴上,全歪了,成天沒句正經話,老子八哥是同性戀又怎么的啦,礙你事啦,真是的。其實,老子想些啥,你們根本就猜不著。”
眾人道:“那你老是盯著阿四看干啥?說呀,說不出,就是那個。”
八哥道:“老子偏不說,那個就那個,你們愛說啥說啥,莫非,老子還怕你們造謠不成?編吧,編得越爛越得勁,越爛越刺激,看老子急不急眼,老子要是急了,算這幾年在江湖上白混了。”
說罷,抓起一只雞腳爪,有滋有味,啃了起來,也不搭理眾人了。
眾人見八哥沒當回事,再鬧下去,沒戲了,也就消停了。
阿四笑道:“八哥,說正經的,你好像在給我看相?”
八哥扔了雞爪,道:“喲,真是個人精,猜個正著。”
阿四嘆口氣,道:“唉,我的相不好,是個窮命,看也是白看。”
八哥道:“錯。天庭飽滿,地角方圓,滿面紅光,印堂發亮,主就地發財。”
眾人起哄道:“對呀,發財就得請客,發小財,十天請一次,發大財,三天請一次,不能在大排檔小酒館唬弄咱,要去就去,南京城的金陵大酒家,把天下的山珍海味嘗個遍。”
阿四苦笑道:“八哥,別尋我開心啦,阿四我,生來就是個受窮受累的命,還就地發財呢,不就地倒霉,不錯啦。”
八哥道:“老子尋你開心干嘛呀,吃飽了撐的呀,你至今未發財,是有原因的。”
阿四問:“啥原因?”
眾人齊道:“說呀,啥原因?八哥,指阿四一條明路,讓阿四發財了,咱們也能沾沾光。”
八哥搖搖頭,管自抓起一只雞腳爪,又啃起來。
阿四道:“咦,你倒是說呀,賣啥關子呀,話說了一半,吊人胃口,最難受不過。說,再不說,咱們把你褲子扒了。”
眾人又道:“對,扒褲子,看這小子張不張嘴。”
還真上去幾人,將他臂膀反扭,就要去解褲帶,一旁桌上的酒鬼也起哄道:“對,扒了,扒了這小子去游街,看他還拿不拿架子了。”
八哥急了,道:“老子說了,還不行么,怎么越鬧越離譜了,扒褲子游街都來了,顛三倒四,全他媽的是一伙醉鬼。”
眾人哈哈大笑,松了手,算是放了他一碼。
八哥揉著腕子,道:“老子是個爛人,想不到你們這幫小子,比老子還爛。”
眾人道:“才知道啊?說,不說,咱們真扒。”
八哥道:“著啥急呀,說就說。”
他指著阿四的鼻子,道:“你,阿四,膽子小,太小,所以,至今發不了財。”
阿四道:“我要膽子大干嘛呀?”
八哥道:“俗話說得好,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阿四道:“我靠兩只手,打工度日,膽大了有屁用。”
八哥道:“那就打你的工去吧,受他媽的一輩子窮!還是那句老話,叫‘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阿四道:“我又不想做帝王將相,竊鉤竊國,跟我扯不上。”
八哥道:“你搞搞清楚喲,不是不想做帝王將相,是做不了帝王將相,要能做,你一把就搶走嘍,搶得比誰都快。”
眾人齊道:“是嘛,手腳快,不招怪,誰也比不上阿四快。”
阿四笑道:“這倒是句實在話,因為做不了,所以不亂想。”
八哥一臉不屑,道:“這不,跟你說話,是‘日里白說,夜里瞎說’,老子八哥犯不著跟你費嘴勞神嘍,各位弟兄,都給老子蛔蟲朝下,別老想沾光啦。”
說罷起身,拍拍屁股要走。
眾人哪里肯放,八哥一走,這場子就不熱鬧啦,忙把他拉住,按坐下,道:“不到子時呢,那么早回家干嘛呀,還沒娶媳婦呢,一個人,抱著枕頭想老婆呀,越想,越饞得慌。況且,滿堂彩賭場,要下午才開張呢,回去晚點,也夠你睡的。”
有人給他上酒夾菜,道:“八哥,我膽子大,你就點撥點撥我吧,讓我發個小財,我發了,咱倆對半分,成不?”
眾人笑道:“八哥,看他急的,你就成全成全他吧。”
八哥煞有介事的道:“去,去去,你小子膽大有屁用,你小子膽大了要坐牢,信不?”
眾人笑道:“八哥這話可說對了,這小子要是膽大了,殺人放火的事都干得出來,說不定要掉腦袋,還是別大了的好。”
阿四奇道:“八哥,怎么人家膽大了不好,我膽大了就好了呢?”
八哥道:“當然啦,別說他膽大了不好,我膽大了,也不好,除了你之外,咱們在座的,誰膽大了,都沒個好。”
阿四道:“愿聞其詳。”
八哥道:“你頭腦管用,一股福相,手氣又好,無論咱們搓麻將、打牌、搖骰子都栽在你手里,這是有原因的。”
阿四奇道:“啥原因?”
八哥抓過阿四的手道:“看看,這不是雙干活兒的手,是雙扒金手。”
眾人奇道:“扒金手?說說,怎么就成了扒金手?”
八哥將阿四的手,翻過來,掉過去的擺弄,道:“啥事兒都有說道,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看看,這手好啊,手掌方正,掌有肉,掌肉隆起,皮膚細滑,握在手中,有肉無骨,這叫‘方正豆腐富貴手’,有了這雙手,吃喝不用愁;還有,掌紋清晰,不橫不逆,又叫‘條條紋路通財神,搖錢樹下不起早’,搖錢樹下還用起早么?全是金銀財寶,用不著起早落夜去找錢了。再看,手背也有說道,‘手背如金龜,榮華又富貴’,放著這么一雙扒金手,去干活伺候人,那不是白瞎啦。嘖嘖,真造孽。”
八哥吹胡子瞪眼,越說越來氣,眾人被他說得面面相覷,一愣一愣的。
八哥又將阿四的手指并攏了,舉起來,迎著燈光看,道:“大伙兒瞧瞧,阿四的手指縫間,密不透光,這手既能扒金,又會聚財,日后必定是個大富翁,一個不當心,就成首富了,弄不好,比老龍頭還有錢。”
眾人大笑,道:“八哥,你的手怎樣,好不好?”
八哥扔了阿四的手,攤開自己的手,生氣道:“不提老子的手還好,一提老子的手就來氣,瘦骨嶙峋雞爪子,抓金抓銀抓空屁,滿堂彩,混飯吃,吃不飽,餓不死,窮酸妒恨壓心底。”
眾人道:“喲,八哥出息了,還會吟詩了。”
八哥道:“出息啥呀,有錢,才叫出息,沒錢,啥也不是。”
他并攏自己的手指,舉起來,迎著燈光看,道:“他媽的,指間全部透光,即便有幾個錢,也全漏了,漏財手,得,受窮吧。看它干啥,不看了。”
眾人笑道:“八哥,你少逛幾次窯子,不是就有了。”
八哥道:“你想憋死老子呀。”
他又對阿四道:“憑老兄的本事,只要去‘滿堂彩’搖幾把骰子,就能把你半年的薪水賺到手了,信不?”
“不信。”
“咱倆賭一把,怎樣?”
阿四問:“怎么賭?”
“咱倆到滿堂彩賭場去,賭資我出,骰子你搖,輸了算我的,贏了,咱倆五五開。”
眾人道:“這可是你說的呀,八哥,不許賴。”
八哥嘴一撇,道:“老子幾時賴過賬?又小瞧人了不是?滿堂彩每日的金銀,嘩啦嘩啦流進庫,全從老子手上過,雖是個過路財神,卻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三兩五兩銀子,在老子眼里,那不是錢。”
眾人道:“是啥?”
“屎。”
眾人笑道:“阿四,還不干呀,干,再不干,真成傻逼了,換了我,也干,不干白不干。”
阿四笑了,道:“行,賭一把。”
第二天晚,八哥帶著阿四,走進了金碧輝煌的滿堂彩賭場,大廳里,燈火通明,人聲繁雜,擺著幾十張賭桌,張張賭桌圍滿了賭徒與看客。
八哥將五兩銀子塞給阿四,那是他的全部積蓄,道:“阿四哥,又不是你的錢,膽子樂得大一點,祝你好運。”
阿四朝他看了一眼,道:“那就碰碰運氣吧,輸了,別怨我。”
八哥道:“嗨,小兒科,又小瞧老子了不是?又不是五百兩銀子,老子啥場面沒見過,窮雖窮,定力還是有的。你就賭一把吧,一把決輸贏,免得你嚇趴下。”
嘴上雖這么說,心卻有點兒發虛,五兩銀子是他一個月的薪水,真輸了,也肉痛。
他倆來到大廳邊上的賭桌旁,這張賭桌規定,只能押小賭資,賭徒可以押注一兩到三十兩的白銀,碰碰運氣;至于,押注三十兩白銀以上的賭資,只能換成等價的籌碼,到大賭桌上去賭了。
自然,滿堂彩賭場有個專門換籌碼的窗口。
八哥帶著阿四在賭桌旁坐定,阿四押上五兩銀子,跟風的人有五個,骰盅里有六顆骰子,六人各搖一盅,以數大者為贏。
其它人先搖,五人搖完了,最大者點數是三十五,最小者點數是十五,阿四能贏的概率極小,沒搖骰盅,已慌了神,他看看八哥,道:“不妙啊,八哥。”
八哥朝地上“呸呸呸”,連吐三口吐沫,惱道:“放你娘的狗屁,說幾句利市話,行不,要不,就只管搖,別放屁,亂放屁,財神爺本來想挑挑你發個財,受不了屁臭,也得跑路。”
賭徒最講究這個,阿四犯了大忌,見八哥急眼了,自知理虧,趕緊閉嘴。
阿四最后搖骰盅,錢雖不是他的,心卻別別亂跳,他搖了六搖,實在不愿開盅,坐樁監賭的厲聲喝道:“開盅,再不開,就算棄權。”
阿四只得放下骰盅,掀蓋,哇,六顆骰子,齊齊六點朝上,六六三十六,阿四的點數最大,完勝一局。
賭桌旁圍觀者,發出一陣歡呼,像這種呼聲,在滿堂彩賭場,此起彼伏,極為常見,隨呼隨忘,是常有的事,對阿四來說,卻成了終生難忘的一幕。
他大喜過望,將三十兩銀子攬入懷中,拉著八哥就想走。
八哥道:“你干啥?”
“咱不賭了。”
八哥怒道:“笨蛋,你的手氣正好著呢,這個時候要高屋建瓴,飛流直下,一鼓作氣,乘勝前進,不行,干,全押上。”
急得八哥抓耳撓腮,把能想到的詞兒都用上了。
阿四傻了:“啊?”
八哥指指他懷中的銀子,卻又不敢碰,怕雞爪手破了運氣,急得怒發沖冠,橫眉跺腳,嚷嚷道:“快,給老子,全,押,上!”
八哥眼睛發紅,快噴火了,要拼命的樣子,阿四膽小,只得戰戰兢兢掏出懷中的銀子,將三十兩銀子,不情不愿地推到賭桌中間。
過了一會兒,湊足了六人,其它五人先搖骰盅,第四位搖者,搖了三十六點,第五位,只搖了九點,氣得轉身就走。
阿四最后搖骰盅,他搖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完了,該死的八哥,不聽我的,看來,贏來的錢,要輸個凈光了,真可惜,操,反正不是我的,活該,雞爪手八哥!真是個敗家玩意兒!
他搖了六下,將骰盅放在桌上,掀蓋,哇,又是六顆骰子全是六點朝上,與第四位搖骰盅者并列,圍觀者呼聲又起,按規矩,他倆要再搖一次,一決輸贏。
第二次搖骰盅,豈料,對手搖了五個一,一個零,總共五分,臭。
搖骰者自認倒霉,轉身要走,被坐樁的一把拉住,道:“客官,別走呀,也許,你臭,他更臭呢。”
搖骰者苦笑,道:“不會吧。”
坐樁者道:“不會也別走,好戲在后頭,人生難預料,賭局更奇妙。”
搖五點者這才沒走。
八哥朝坐樁者白個眼,心道:“多管閑事,多吃屁,太不給面子了,要是老子輸了,想個法,整死你。”
轉而一想,怕啥,從我記事起,這輩子搖骰子,還從未將六粒骰子,搖成五點的呢。看來,這次是手拿把掐贏定嘍。
不僅老子沒有過,手氣再臭的人,六粒骰子,要想搖成五點,也像中頭獎一樣難哪。
阿四面含微笑,搖骰,放盅,掀蓋,呀,阿四抽了一口冷氣,傻眼了,竟也搖了個五點。
所不同的是:他搖了一個五點,五個零點。雖與前者并列,卻也真險,差一點就輸啦。
這是咋回事呀,天!
阿四差一點厥倒,對手樂得蹦了起來,對坐樁者道:“老兄,要是我贏了,咱倆五五開。”
坐樁監賭者道:“好說好說。”
圍觀者呼聲暴起,響遍大廳,賭資不大,呼聲卻大,幾乎要將屋頂掀翻了,引得其它賭桌上圍觀的人,紛紛涌向這張賭桌,賭場保鏢慌了,忙增派人手,將眾人擋了回去。
這種賭局,不是天天能有的,點數膠著,緊扣人心,確實讓人瞠目結舌,大開眼界。
按規矩,若是雙方都不愿意搖了,也可以不搖;雙方可以平分六人賭資。
若是有一方要搖,必得再搖最后一次。
阿四對八哥悄聲道:“小祖宗,咱們不搖了,行不?”
八哥鐵青著臉,雙眼緊盯著桌上白花花的銀子,道:“不行,破釜沉舟,義無反顧,勇往直前,趁熱打鐵,勢如破竹,再創佳績。”
八哥像是在念經,不是在說話。眼睛直勾勾盯著桌上的銀子,那眼神,跟他大腦里的那根筋,繃得一樣直。
念經的人,是有信念的,你想讓他轉過彎來,真是癡心夢想。
阿四心道:其實,這竹子沒破呀,卡住了,哪來的勢如破竹呀,八哥瞎說,心亂了,嘴也亂了,再會說的人,這時,也難免會亂。
阿四喃喃道:“這,這,要是……”
八哥道:“閉嘴,搖盅,運氣好著呢,玉皇大帝當頭罩,財神菩薩迷迷笑,財運來了如山倒,金銀財寶跟你跑。”
他像個巫師似的念叨著,一個勁兒為阿四打氣,氣可鼓,不可泄,這個道理八哥最懂。
阿四雙手撐著賭桌,幾乎坐不住了,差一點,就要出溜到地上去了。
第三次搖骰,對方手氣不錯,搖了個三十三點。
阿四只得又搖,手在搖著骰盅,骨碌碌作響,卻沒一點感覺,像是別人在搖一般,只覺得,胸口心兒怦怦亂跳,幾乎要從嘴里蹦出來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把骰盅放在桌上的,也不知是怎么掀開盅蓋的,只聽得圍觀眾人,又叫又跳,嘖嘖稱奇。
阿四直勾勾地盯著骰盅里的六粒骰子,六粒骰子圍成一個美妙的圓圈,俱各笑逐顏開,六點朝上,六六三十六。
“三十六”,這是世上最美妙的數字。
啊,我又搖了個三十六么?不會吧,夢里想屁吃,哪有這種好事,會不會是對方搖的呀?到底是誰搖的呢?
這一刻,輪到阿四亂了。
直到八哥抱著他,在他臉上狠狠親了兩口,道:“呆子,咱們贏啦,贏啦,真他媽的,精彩!過癮!比贏錢還過癮!”
見阿四還在精神恍惚,怕他中邪了,八哥在他臉上“咣咣”抽了兩耳光,道:“傻子醒醒,咱們贏了,快,醒醒。”
阿四這才如夢初醒,推開八哥,撲到桌上,把銀子全扒拉進了懷里,一百八十兩銀子,塞進懷里真沉,一直沉到心底。
此生,他從未在自己懷里,一次塞進過那么多銀子,沉是真沉,開心是真開心。
坐樁監賭者對阿四道:“客官,懂規矩么?”
阿四道:“規矩?啥叫規矩,規矩就是,我贏啦!”
坐樁者對八哥道:“八哥,你給這位客官說道說道。”
八哥道:“阿四,別亂來,按規定,贏者要拿出一成的賭銀交給坐樁者。”
“啊,為什么?”
坐樁者道:“你想讓滿堂彩的人喝西北風呀。”
阿四想想也是,滿堂彩開賭場也不能白開呀,點頭道:“成。”
上交了十八兩銀子。坐樁的道:“不對,還有第一次該交的三兩,一共二十一兩。”
“這么算呀?”
“不這么算,怎么算?你問八哥去,八哥知道。”
阿四看看八哥,八哥點點頭,阿四只得又交出了三兩,懷里還剩了一百五十九兩銀子。
事后,八哥嚴守承諾,除去自己的本銀五兩,所贏一百五十四兩銀子,他倆對半分,各得七十七兩銀子。
對阿四來說,他發了一筆大財。
一個月薪水是三兩銀子,一年是三十六兩銀子,他上有老,下有小,每月交給老婆二兩半,半兩銀子是他一個月的零花錢,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如今,有了這七十七兩銀子,干啥?做生意。
要是有一百五十兩銀子,就能在夫子廟租個門面,開一家店鋪了。
是不是再去賭一把?其它,沒別的法子可想,沒人會借給你八十兩銀子去開店。
要是這個店虧本倒閉呢?那八十兩銀子就算打水漂了。只剩了一個窮光蛋,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沒人要他這條賤命。
阿四想了三天三夜,突然,想起了八哥,世上只有八哥最看得起我,也許,他肯借呢。
他找到八哥,道:“兄弟,商量個事兒。”
“說。”
他就把自己的想法跟八哥說了,八哥道:“早點說行不,你知道,如今老子口袋里還剩多少錢?”
“花了一點,還剩了不老少。”
八哥道:“還不老少呢,只剩了五兩銀子啦。”
“錢去哪兒啦?”
八哥喜滋滋地道:“去了一趟,南京城最有名的窯子‘**’,叫來兩個頭牌姑娘,陪了一晚上,就把贏來的錢,全花沒了。”
“啊,你不能省點兒花呀,哎,真是個脫底棺材。”
八哥道:“老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存錢干嘛,哪天,一個飛來橫禍,死了,錢沒花了,那不冤死呀。辛苦鈔票快活用,痛快。要不,咱們再去賭一把?”
他掏出了五兩銀子,死乞白賴,扯著阿四的袖口不放。
阿四道:“不了,不去了。”
阿四花了好大勁,擺脫了八哥的糾纏。
他才不愿意把自己贏來的錢,跟八哥分享呢。
如今,只有再去賭一把了。
他挑了個黃道吉日的夜晚,又走進了滿堂彩賭場,不巧撞上了八哥,八哥道:“你小子不厚道,老子挑你發了財,過了沒幾天,就忘個干凈,如今有幾個臭錢了,連人頭也不理了,見了老子,只當沒看見,光想著悶聲不響大發財,躲在一旁吃獨食了,哼,老子咒死你,咒你阿四,從今往后,時運倒轉,逢賭必輸,腳踏狗屎,專走霉運,一步不順,步步不順,一蹶不振,場場敗北,輸個精光,剩個褲衩,﹍﹍”
八哥的嘴真毒,專挑損人的字眼,他后面說些啥,阿四沒聽清,也不想聽,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阿四裝作沒聽見,避之唯恐不及,也不跟他理論,懷揣七十七兩銀子,在窗口兌成籌碼,去大賭桌賭錢了。
豈料,只搖了一盅骰子,就把七十七兩銀子輸光了。
賭桌旁有個放高利貸的,叫崔明貴,外號“催命鬼”,其實,也是滿堂彩的人,道:“客官,勝敗乃兵家常事,你想賭,我錯錢給你。”
不知哪來的膽子,阿四獅子大開口,道:“借一百兩銀子。”
催命鬼道:“行,不過,要簽個借據,簽了我就給,要現銀就現銀,要籌碼就籌碼。”
“快,把借據拿來,我簽。”阿四迫不及待。
催命鬼從懷中掏出一張借據,將他拉到一旁的簽約房,道:“客官,可得仔細看,簽了字,那就不能反悔了,沒簽字,反悔還來得及。”
阿四只掃了一眼借據,根本沒仔細看,提起筆來就簽字畫押了。
催命鬼收起借據,倒也爽氣,從懷中掏出價值一百兩銀子的籌碼,交給阿四。
阿四來到賭桌前,全押上,又搖骰盅,又輸了。
八哥站在一旁偷覷,剛才,阿四輸了,他還叫好呢,如今,見阿四借了高利貸,又輸了一百兩銀子,卻嚇得不吱聲了,他隱隱覺得,阿四這回可真要完蛋了,莫非,是叫我咒輸了?想到此,偷偷溜了,免得阿四遷怒于他。
老實人要發起毒來,啥事兒都干得出。
催命鬼道:“客官,還借么?”
“借。”
“多少?”
“一百兩。”他只想贏了這一把,就再也不來了,他不信,自己的手氣會那么臭,只要贏一把,就能還債開店,啥都解決了。
不管你信不信,阿四還是輸。
就這樣,他借了六百兩銀子,全敗光了,真成了敗家玩意兒。
他還想借,催命鬼不借了,像是知道他家底,道:“你用啥還?老子再借,真成傻子了。”
阿四是怎么走出滿堂彩賭場的,記不清了。
從此,他背上了高利貸的巨額債務。
討債人催命鬼,帶著打手,常堵著他,拳腳相加,催他還債,說是,如今利滾利,債務已達千兩銀子了,要么,讓他交出老婆和三個孩子抵債,如若,再過十天不還,就要卸下他一條大腿了。
跑吧,拖家帶口的,沒錢,怎么跑得了?
突然,他埋在心底的秘密,冒了出來。看來,如今真是山窮水盡了,也許,只有這條路可以試一試了:
半月前,香蘭客棧住進了一對中年夫婦,男子商販模樣,女的挺著個大肚子,哼哼唧唧的,像是要生娃的樣子,夫婦倆相依相偎,十分恩愛。
林掌柜自從接了這對夫婦后,像是變了一個人,從此,行事詭秘,鬼鬼祟祟,分明是有啥秘密瞞著眾人。并叮囑伙計,老家來了兩個親戚,喜歡清靜,在后院養病,客棧閑雜人等,不得進入。
從此,后院大門緊閉,還加了把大鎖頭。
能進入后院的,只有林掌柜與他的老婆。
這可是香蘭客棧開店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呀,內中必有蹊蹺。
記得當初,林掌柜的“親戚”來客棧時,自己曾打過照面,中年男子風塵仆仆,滿面憂急的模樣,如今仍歷歷在目,他不說寧波方言,一口地道官話,怎么就變成老家來的親戚了?這是哪門子的親戚喲?
事情已過去半個月了,也許,孩子早已生下,而這一男一女,卻從未再見一面,想起來,著實令人費解。
他倆,會不會是在逃的柳三哥與南不倒喲?不是說,南不倒即將臨盆了嘛。
真像,不,就是,應該是。
這個猜忌,埋在心底已久,他是個嘴緊的人,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此事。
水道大院門口張貼著捉拿兇殺犯柳三哥夫婦的告示,說是:凡能提供確切情報者,得賞銀五十萬兩。
柳三哥與南不倒,是江湖大俠,阿四十分欽佩,說柳三哥殺了老龍頭,他根本不信,當初見了懸賞,心道:我就是知道他倆藏在哪兒,也不會為了賞銀,去干這種昧著良心的勾當。
有些財發得,有些財發不得。阿四是個有底線的人,絕不會越過底線,去干爛事。
如今,情況變了,自己已到生死存亡的關口,沒得選擇,要么,家破人亡;要么,去走這條能讓他逃過一劫,發筆橫財的路子。
自己去告密,他不敢,柳三哥有許多換命弟兄,若是日后知道是自己告的密,性命難保。
他想了許多辦法,終究想不出個萬全之策來。
今兒,突然,大腦靈光乍現,想出了一個好法子,覺得,這個法子比較靠譜,可以一試。
既能還了賭債,又能撈一筆,并且,更重要的是,能嚴守機密,保全性命,沒有后顧之憂。
晚間,他走進了滿堂彩賭場,徑直找到了債主,催命鬼奇道:“喲,啥風把你刮來啦?近日來,你見了老子就躲,今兒,怎么找起老子來啦?大約還錢來了吧?”
阿四道:“跟還錢有關。”
“不行,老子只認錢,不認有關沒關。”
阿四道:“我想找你家老板面談。”
催命鬼道:“找老板,你發昏了吧?老板才不會為了這點小錢,見你呢,滾滾滾,骨頭發癢,討打不是?快找錢去吧,沒錢免談。”
阿四鄭重道:“我有一件極為機密的事,找老板談,放心,老板不會怪你,只會賞你,相信我,就信一次吧。”
阿四一本正經,神色鄭重,煞有介事的模樣,不由人不信。
催命鬼道:“唔,那,你等等,我去見了老板再說。”
一會兒,催命鬼來了,道:“算你運氣,今兒,老板心情特別好,愿意見你,記住,他姓黃,得恭敬點,否則,沒你好果子吃事小,也沒老子的好果子吃。”
阿四道:“崔爺,這個我懂。”
催命鬼將阿四帶到后院一個廳堂里,見黃老板躺在安樂椅上,椅后站著個孔武有力的保鏢,催命鬼湊上前,悄聲道:“老板,人來了。”
黃老板也不起身,依舊躺在安樂椅上,帶著睡意,懶懶道:“說吧,啥事?”
阿四看不清老板的臉,囁嚅道:“事關機密,請掌柜的屏退左右。”
黃老板有點不耐煩,仰頭瞪了阿四一眼,打個呵欠,一揮手,將保鏢與催命鬼揮退了。
這一仰頭,阿四算是瞥見了黃老板的長相:長著張棺材臉,滿臉橫肉,左額有塊青記,大嘴,大暴牙,一看便知是個惡煞星,由不得抽了一口涼氣。
既已到這份兒上,也顧不得那么多了,他道:“小人有一個秘密,能賺一筆大錢,想與黃老板分享。”
黃老板道:“哈哈,分享?老子只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也好,不妨說來聽聽。”
阿四道:“小人有三個條件,黃老板答應了,小人才說,黃老板不答應,小人不能說。”
黃老板哈哈大笑,很少有人敢這么跟他討價還價,今兒還真讓他碰上了,覺得滑稽,就笑了,這一笑,嘴就更大了,成了血盆大口。
他道:“有啥條件,盡管說。”
阿四道:“第一,要保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是小人告的密;第二,免去小人拖欠的一千兩銀子的高利貸;第三,事成之后,賞銀小人要一半。”
黃老板道:“你的秘密值一萬兩白銀,老子才答應,不值,免談。”
阿四道:“何止一萬。”
黃老板將信將疑,道:“喲,什么秘密那么值錢?行,老子答應了。”
阿四道:“小人知道柳三哥與南不倒藏在哪兒。”
黃老板吃了一驚,睡意全消,“騰”的一下,從安樂椅上坐了起來,道:“當真?在哪兒?”
“香蘭客棧。”
黃老板道:“就是村北頭的那個?”
桑蠶鎮不大,有幾個客棧,黃老板大體清楚。
阿四道:“對。”
黃老板道:“怎么回事?你把情況詳細說說。”
阿四便將柳三哥與南不倒藏在香蘭客棧的事,和盤托出。
黃老板道:“也許,碰巧是一對夫婦外出,老婆早產了呢,總不見得生孩子的都是南不倒吧。”
阿四道:“如果確如你所說,林掌柜何必要如此保密呢?我去問了接生婆,接生婆只是笑,沒說有,也沒說沒有,看來,林掌柜給的封口費不少啊。”
黃老板道:“會不會,這婦人是林掌柜的情人呢?而肚子里的孩子,弄不好,是他的種呢?這個世上,沒有玻璃人,每個人都有秘密,他有,你有,我也有,誰說,誰他媽的是傻逼。”
阿四道:“如果是林掌柜的情人,讓他老婆去服侍情人,也太過分啦,況且,娶個二房,又不是做賊做強盜,有啥好保密的呀。”
黃老板臉色一肅,喃喃道:“做賊,做強盜?你說誰呀,﹍﹍”
阿四道:“怎么啦?在下說得不對么?”
黃老板哈哈一笑,話鋒一轉,道:“說得有道理。不過,我問你,為啥當初你不來告密,過了半個來月,才來?”
阿四道:“柳三哥、南不倒是大俠,林掌柜是我老鄉,要不是欠你的賬,我阿四再窮,也不會干這種缺德事,如今,我已走投無路,只得出此下策了。”
黃老板道:“萬一,那對夫婦不是柳三哥與南不倒呢?”
阿四道:“我就只有賣老婆孩子,還你的債了。想必,水道的人,不會難為你。”
黃老板沉吟道:“難為是不會,面子卻丟了,在江湖上混,面子可丟不起。為保險起見,老子晚上去香蘭客棧,探探動靜,你把香蘭客棧,畫個草圖給我,前院、后院、前門、后門,一個都不能少。”
阿四給黃老板畫了一張詳圖。
黃老板接過圖,看了一遍,又問了幾個問題,強自壓抑著內心的興奮,這才放他走,道:“行,你先回家吧,管住嘴,這事兒誰都不能說,老婆孩子也不能說。現在,全是老子的事啦,事成之后,你就等著分銀子吧。”
阿四道:“祝黃老板一帆風順,馬到成功。”
三更,月黑星稀,黃老板換上夜行衣靠,背上插一柄單刀,騰身上了屋瓦,便往香蘭客棧掠去。
按草圖上畫的,前院是正經客棧,他就不去了,徑直掠進了后院。
后院北面一趟房,西頭一趟房,黑咕隆咚,沒一點燈光。中間是個寬綽的庭院,正中一株茂密的梧桐樹,也栽著一些樹籬花草。
黃老板藏在梧桐樹的密葉中,一動不動,他知道柳三哥的厲害,要是弄出一點響動,這條命就交待了。
院中寧靜安謐,只聽得夜禽的啁啾聲,待了許久,毫無動靜,正準備離開,突聽得,北屋響起了嬰兒啼哭聲,窗口黃了,亮起了燈光,一陣響動,聽得一個老婦哄著嬰兒,哼著催眠曲,又聽得一年輕女人道:“來寶真會吵,剛睡了一會兒,又醒了。”
老婦道:“娃兒小,曉得啥,大約又尿床了,啊喲喂,真尿呀,褲子全濕啦。”
年輕女人道:“褲子尿布換了沒多久,又得換,唉,把林師母折騰得夠嗆啊。”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能伺候姑娘,是老身三生有幸啊。”
沒聽到有男人聲音,一聽對話,多半那姑娘就是南不倒。黃老板竊喜不已。
也許,柳三哥出去了,屋里只剩了南不倒與伺候月子的林掌柜的老婆啦,黃老板膽子大了不少,一式平沙落雁,飄落在有燈光的窗下,用舌頭舔開窗紙,向屋內張望。
只見南不倒坐在床上,林師母俯在嬰兒床上,給嬰兒擦身子換尿布,正忙著呢。
盡管南不倒在月子里,黃老板也不敢妄動,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南不倒的對手。
只聽得南不倒問:“林師母,三哥可有消息?”
林師母道:“沒聽說。”
“怎么人一走,就沒了消息呢?好歹,也該托人捎個口信呀。”
林師母道:“他朋友多,事兒就多,一時分不開身,也是有的。”
南不倒道:“有時想想,嫁給他真虧了,連生孩子都不來陪陪我,卻又偏要嫁給他,像是前世欠他似的。”
林師母道:“許多事,是命里注定的喲,不倒,別想多啦。”
接下來,他們說些啥,黃老板已不想聽啦,夠啦,得走啦,萬一柳三哥回來了,就走不了啦。
他勾僂著身子,躡手躡腳,貼著墻腳,走到后院一角,腳下一點,飛出了高墻。
***
在南京,同花順子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水道大院大門附近,他想,師父要想查明冤案真相,肯定會去水道,到了水道,當然要進水道大門,在這兒,找到師父的可能性最大。
也許,師父已從自己面前經過了多次,他易容術高明,沒人認得出他。
師父眼尖,一定認出了我,只是不說罷了。
柳三哥有沒有認出同花順子,只有天知道。
其實,認出同花順子的人還真有,不是別人,正是小龍頭。
兩天前,小龍頭坐著雕花敞篷馬車從水道大門出來,即刻有一群小要飯的,“嘩”地圍了上去,嚷嚷道:“小東家,行行好,給幾個銅板,混口飯吃。”
這一帶,小要飯的都知道,小龍頭心好,常會接濟他們,遇上他高興,給得還不少。
今兒,天氣好,連日來,柳三哥與南不倒杳無音信,看來,已平安無事了,所以,小龍頭心情特別好。見一群衣衫襤褸的小討飯,向他涌來,無數只臟兮兮的小手,擎著破碗,向他要飯,心一軟,拉開馬車內的抽屜,抓出一把散碎銀子,拋給小叫花子。
小要飯的爭先恐后去地上搶銀子,破碗扔了,乒乒乓乓,碎了一地,有的還打了起來。
敞篷馬車徐徐經過,小龍頭俯在車欄上,哈哈大笑,道:“不許搶,不許打架,再打架,以后不給啦,”
幾個打架的小叫花子,聽小東家這么說,立即住了手,道:“小東家,咱們不打了。”
小龍頭道:“銀子撿多了的,勻一些,給撿少的,都是自家兄弟,不得欺負弱小。”
幾個大一點的孩子,真聽話,果然,將銀子分了。
小龍頭道:“對,做人得仗義,好樣的。小伙子們,再見嘍。”
他向小叫花子揮著手,一抬眼,見路對面廊檐下,兀自坐著個小要飯的,身邊放著破籃子與打狗棒,對銀子無動于衷,這哪是個要飯的呀,當自己目光轉向小要飯時,他頭一別,像是在看一旁賣水果的小販做生意了。
咦,小要飯是誰?
小龍頭目光犀利,仔細一瞧,笑了,臉上雖抹著鍋灰,從側面看,那頭形、脖子、鼻子與耳廓,線條清晰,太熟悉了,不是同花順子是誰!
小龍頭對身旁的親信司空青道:“看,路對顧的小叫花,看見了沒?坐著的那個。”
司空青道:“看見了。”
“一會兒下車,悄悄跟著小叫花,找到他的落腳點,千萬別驚動他,回來后,向我稟報,此事絕密。”
司空青明白,絕密的意思是,小叫花子的一切,只能向小龍頭稟報,不得透露給其他任何人,即便是他老子龍長江,也不行。
跟著小龍頭,他算是摸透了,既好處,又不好處,只要你聽話,絕不會虧待你;若是不聽話,后果非常嚴重,輕則,趕出水道,重則,讓你消失,可不是鬧著玩的。
司空青暗中跟蹤了一天,找到了小龍頭的落腳點:土地廟與刀茅廟,回去向小龍頭稟報了。
***
緊盯著水道大門的,除了同花順子外,還有另一個人呢,那就是黃鼠狼。
自從親眼目睹同花順子,三下兩除二,放倒混世魔王后,他算信服了,順風大哥原來是水道老大龍長江的密探呀,身懷絕技,端的厲害。如若找到了大嘴巴,大哥,完全能將大嘴巴做了。
報仇雪恨的事,沒錯,著落在順風大哥身上了。
我得為大哥做件事,幫他找到柳三哥,盡管柳三哥是個大俠,為了報仇,可顧不得那么多了,不過,事成之后,我絕對不會要一丁點兒賞銀,查找大俠柳三哥是罪,有罪的人是會有報應的,今生不報,來世報,干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小叫花子是事出無奈,至于賞銀,那錢臟,我一個子兒也能不要,就是當一輩子丐幫,老子也不要臟錢。
好人與壞人是仇敵,好人與好人,有時也是對頭,這讓他真想不通。
順風大哥與柳三哥,都是好人,卻成了勢不兩立的敵人。
哎,為了這事,黃鼠狼內心十分糾結。
糾結歸糾結,血海深仇還是大于天。
順風大哥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只要我為大哥找到柳三哥,大哥必定會為我找到大嘴巴,除非大嘴巴死了。對這一點,黃鼠狼深信不疑。
今兒一早,黃鼠狼就在水道大門旁轉悠了,一雙眼睛的溜溜亂轉,留心進出水道的每一個人。
同花順子怕水道的人認出他來,只能遠遠地盯著大門,不敢過于靠近。
黃鼠狼卻不一樣,沒有顧忌,常常就在大門口張望,最多被看門的罵兩句,他臉皮厚,罵歸罵,來還歸來,看門的急眼了,老子跑個吊的,老子一不偷,二不搶,怕個啥,看看不行啊,你一個看門狗,得瑟個啥呀,你還能把老子咋的啦。
看門的,還真拿他沒招,誰能跟一個小叫花過不去呀,哎,沒爹沒娘,怪可憐的。
今兒一早,當黃鼠狼正走向水道大門之際,一輛黑色馬車匆匆馳來,從他身邊擦過,趕馬車的漢子罵道:“小畜佬,滾開,活膩啦!”
黃鼠狼著實頭皮一麻,嚇得跳到一旁,嘟噥道:“你才活膩了呢,跑那么快干嘛,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呀。”
黑馬車跑到水道大門口,停住了,嘩啦一聲,車門拉開,一條大漢披著黑色斗篷,頭戴黑色鑲銀邊禮帽,帽檐兒壓得低低的,蓋住了大半張臉,從馬車上跳下,頭也不回地向水道大門走去。
江邊風大,一陣風刮過,將大漢的黑禮帽吹走了,大漢伸手去抓,抓了個空,帽子落地,帽檐兒如車輪般,的溜溜在地上滾,一滾滾到黃鼠狼腳邊,黃鼠狼忙撿起禮帽,向大漢走去,還了大漢禮帽,通常會給幾個賞錢。
黃鼠狼將黑禮帽遞給大漢,大漢從懷里掏出一把銅板,塞在黃鼠狼手中,道:“謝啦,小兄弟。”
黃鼠狼手捧銅板,怔住了,眼前的大漢,不就是大嘴巴嗎?他找了整整六年的仇人啊,連夢里都在找呀。
左眼上方有塊青記,暴牙,大嘴,沒錯,就是殺死家人的強盜,驚得黃鼠狼手一松,銅板叮叮咚咚,從指間滑落。
大嘴巴道:“怎么啦,嫌少?”
黃鼠狼還過神來,強自鎮定,道:“多給點嘛,老板。”
大嘴巴哈哈一笑,又從懷里掏出一把銅板,塞在他手中,這次,黃鼠狼抓緊了,銅板沒掉。
大嘴巴轉身就走,看來,他有急事要辦,沒功夫搭理一個小叫花子。
黃鼠狼看著大嘴巴走向水道大院,與門房低聲交談,接著,門房一招手,一名保鏢出來,陪著大嘴巴進了大院。
大嘴巴的黑馬車停在大門旁,黃鼠狼在不遠處盯著黑馬車,待一會兒,大嘴巴要出來,肯定會坐這輛車回去,老子得跟著,找到他的住址。
報仇雪恨的機會終于來啦,謝謝老天。
對了,我得去租一輛馬車,否則,大嘴巴出來,上了黑馬車,跑起來,我可跟不上呀。
黃鼠狼口袋里有一兩多銀子,一兩銀子是同花順子給的辛苦錢,還有幾十個銅板,是要來的,他從來沒有租過馬車,不知租一輛車要多少錢?不知兜里的錢,夠不夠?
這些天,他的錢,不用孝敬混世魔王了,所以口袋里存得住錢。
黃鼠狼找到一輛破舊的雙輪馬車,租這種車,估計不會貴。
他對車老板道:“租車。”
車老板抱著鞭桿兒,坐在車座上打盹,聽有人租車,睜開眼,見是個小叫花子,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黃鼠狼一番,以為聽錯了,道:“啥,你不是要錢,是租車?”
“怎么,不行啊?”
車老板笑道:“行是行,得有錢。”
黃鼠狼從懷中掏出銀子,在車老板眼前一亮,道:“看看,銀子有,少不了你。”
車老板問:“去哪兒?”
黃鼠狼手向遠處一指,道:“我讓你跟著那輛黑車,它上哪兒,咱們也上哪兒,租你一天的車,多少錢?”
車老板見生意來了,又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不妨詐他一下,道:“那,不便宜,得一兩銀子喲。”
黃鼠狼爽快道:“一兩就一兩,不過,不能讓黑車上的人發覺嘍,得遠遠跟著。”
車老板后悔自己剛才價格報低了,卻也難以改口,道:“這個行,不過,你跟蹤他們干啥呀?”
黃鼠狼稚嫩的臉上,老氣橫秋,道:“叫你跟,你就跟,別東問西問了,老實告訴你,老子是水道老大龍長江的親信密探,此事機密,嚴禁張揚,要是泄密,老子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車老板將信將疑,這小娃娃口氣真大,說不準,真有些個來頭,得小心點,一個趕車的,可得罪不起水道的人。
黃鼠狼跳進馬車,放下簾子,用手挑開一條縫,死死盯著大嘴巴的黑馬車。
又道:“車老板,把馬車再往前靠一靠,勉得到時候拉下了,要是拉下了,老子可不付車錢喲。”
車老板道:“放心吧,我趕馬車這行當,已干了二十來年,是靠這個吃的,找我,算你找對人嘍,拉不下。”
2015/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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