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
女子是五短身材，個頭不高，卻相當(dāng)壯實。
這中年女子雖然江湖氣十足，但在方老面前卻是極懂禮數(shù)。
向著老人恭恭敬敬地彎下身作揖，行了一禮。
“嗯……”
方墨點了點頭，慈祥一笑。
渾濁的眸子中，難得露出和藹之色。
“媳婦……”
周馬虎似乎是一個妻管嚴(yán)，自打這腰肢粗壯如水桶一般的中年女子出現(xiàn)后，當(dāng)真如同耗子見了貓，期期艾艾的喊了一聲媳婦，便低垂著頭不再說話。
就仿佛，那犯了錯的孩子遇見嚴(yán)厲師長一般。
“周馬虎，你這個鎮(zhèn)長當(dāng)?shù)煤冒。 敝荞R虎的媳婦雙手叉在粗壯腰肢上，抬手就去戳自家男人的腦袋。
那力道可不似平日間姬小月平日間訓(xùn)斥姜小蟲這家伙時的玩鬧，而是真使勁啊！
直戳的周馬虎這般高壯漢子面露悲苦。
任由他媳婦唾沫芯子在臉頰上飛濺，也不敢躲一絲一毫。
“瞅瞅，瞅瞅！當(dāng)初讓你跟老娘入贅我們扈家，當(dāng)個痛痛快快的上門女婿多好！偏不聽，非要去當(dāng)這吃力不討好的破爛鎮(zhèn)長！”
“不然，哪里會有現(xiàn)在這些破事！”
“當(dāng)初老娘就說過，你們朱仙鎮(zhèn)這群王八蛋多半忘恩負(fù)義，這些年你拿著老娘的嫁妝沒少補貼這群子烏龜王八蛋。現(xiàn)在怎的？看看他們誰還拿你當(dāng)朱仙鎮(zhèn)的鎮(zhèn)長？”
這個本名叫作扈三娘的中年女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指著自己丈夫訓(xùn)斥，一邊抬起另一只粗壯手臂，指著那些方才分了祖產(chǎn)打算離開鎮(zhèn)子的眾人破口大罵！
“周馬虎啊周馬虎！以前老娘說你豬鼻子插蔥裝大象，你還敢反駁兩句，今天你再敢反駁一句試試！看老娘回家不敲斷你的腿！也省的你這敗家老爺們再當(dāng)那人人背后笑話是傻子的老好人！”
周馬虎神情一邊，張了張嘴剛想要說什么，卻又被扈三娘一通連環(huán)炮一般的話語給懟了回去。
最后，只能唯唯諾諾的耷拉著腦袋不發(fā)一言。
“扈家妹子，你……”
“你什么你！方玲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小蹄子打的什么主意，這么多年莫不是還打著我家男人的主意？”扈三娘嗤笑一聲，冷哼道：“我可告訴你，過去你們有沒有親事我可不管，周馬虎雖然是個窩囊廢，但他現(xiàn)在卻是我的丈夫！生，他是我扈三娘的人，就算日后死了那也得是我扈三娘的鬼魂！”
她兩只手翹著蘭花指扣在那粗壯如磐石一般的結(jié)實腰上。
氣勢勃勃，當(dāng)真是沒有理也要被她占了三分去，
方玲兒看不過去，想要為周馬虎鳴不平。
她柳眉輕挑才剛開口，那個‘你’字還沒落下，就被扈三娘這咄咄逼人的氣勢，生生將接下來想要說的話噎了回去。
“你！我不和你吵！”
方玲兒面色一變，轉(zhuǎn)過身去，眼眶一下就紅了。
姜小蠻在一旁看的暗暗咋舌，世上，竟然還有這般彪悍的奇女子。
朱雀城里那些人都說爹爹懼內(nèi)，說自己娘親是母老虎。
長這么大，雖然時常會瞧見娘親訓(xùn)斥爹爹。
可若要與這扈三娘比起來，那當(dāng)真只能算作是夫妻之間的情話。
周大叔，品味還真夠獨特的……
方老看不過去了，拐杖輕輕拄了拄地，微微輕咳一聲，尷尬道：“咳咳，家有悍妻如有一寶，馬虎這福氣當(dāng)真不淺，是我們玲兒沒有這個福氣。不過我說三娘啊，你也給你家男人留點面子，好得他還是咱們朱仙鎮(zhèn)一鎮(zhèn)之長。”
扈三娘對別人，哪怕是對自己丈夫那都是彪悍得很，可唯獨對這昔日救過自己命的老人尊敬無比。
既然是方老開口了，她自然也就立馬安靜下來。
“方老，我方才是有些氣糊涂了，并不是沖玲兒妹子，該打。”
說著，扈三娘抬起手就朝著自己臉頰上啪啪的抽了兩個大嘴巴，聲聲清脆無比。
“我是沖這些個白眼狼這些個沒皮沒臉的東西！”
只是，嘴里依舊是得理不饒人，指著那群這會兒面露不忿卻絲毫不敢發(fā)一言的眾人怒氣沖沖。
要說這吵架罵街的本事，別說在朱仙鎮(zhèn)，就是在那座城門樓百多丈高的北涼城，都沒幾人是這扈家三娘的對手。
姬小月一雙大眼睛都快要瞇在了一起，眸子中神采奕奕。
小姑娘剛才還在為周大叔鳴不平，她覺得這扈大嬸剛才氣勢洶洶的一番話，聽著那真是相當(dāng)解氣。
身為樊城堂堂女飛賊，她自認(rèn)自己也算伶牙俐齒。
以前在樊城時，除了幾個‘功力深厚’的大嬸大娘外，跟人吵架向來是贏多輸少。
這江湖，果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人。
可就算是那個當(dāng)初她見了都要躲在樊城賣炸油餅果子的周大娘，遇見這扈嬸嬸那怕是都要躲。
打定主意，等過一會兒，一定要向這扈嬸嬸多多討教一番吵架心得的。
若是再能夠被傳授那么一兩本無上秘籍，那無疑就更好了。
這般想著，小姑娘樂呵呵。
正在興頭上，卻被身旁那可惡的姜小蟲伸爪子揉亂了柔順的頭發(fā)。
“討厭！”
小姑娘也不生氣，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后，便興致勃勃的看扈大嬸訓(xùn)斥這些壞人。
這會兒，扈三娘真伸著粗壯的食指，朝著那些拿了地契與銀票的人挨個罵過來。
“呸，什么周李方徐楊，什么同氣連枝，什么忠義仁孝恩五方俱全，我看純他娘的胡扯。”
“李孝山，虧你名字里還有個孝字，以前我就覺得你這小犢子不是個東西。當(dāng)初你爹重病在床，你還跟著徐家徐忠徐義兩個完蛋玩意去那北涼城中逛窯子，端得不配這個孝字。當(dāng)初要不是你爹和我家馬虎攔著，我早就拿菜刀把你剁了！”
扈三娘指著其中一人，嗤笑道：“怎么？我聽說你今天還從方老那拿了八十萬兩銀子？那是老祖宗留下的，你李山配花么？”
“我，我，我……”那被扈三娘用手指著的黑瘦漢子，在那‘我’了半天，一張臉都是漲得通紅。
姜小蠻都看的有些替他著急，生怕他一個不好便是背過氣去。
過了好半響，黑瘦男子才氣喘吁吁怒聲道：“我叫李孝山！”
“哦？”扈三娘鄙夷的看著他，笑道：“老娘知道你叫李孝山，可打從今兒個起，你那個孝子我就替老祖宗收回了，就你這樣的王八蛋，還配用這個孝字？”
黑瘦男子身旁，站出一人，看著扈三娘笑著打圓場，“大嫂，你也別這樣說！誰都不容易，迫不得已誰想背井離鄉(xiāng)，我們也是沒辦法！”
“呵，姓徐的，別叫我大嫂，我可當(dāng)不得你口中大嫂這兩個字。”扈三娘兩倒八字眉輕輕斜挑，冷笑一聲，哼道：“徐不忠，別以為老娘不知道，就是你和你那頭頂長瘡腳下流膿的混蛋弟弟兩個人鼓動著我家馬虎，今日偷偷摸摸去做那缺了八輩子德盜匪勾當(dāng)。”
盜匪？
四下一片嘩然。
如今，鎮(zhèn)子上的人大都聚集在這里。
那些留守在鎮(zhèn)子上的老幼婦孺?zhèn)儯允且荒槻豢芍眯拧?br />
睜大眼，瞪著身旁這些跟著周馬虎才從外面回來沒多久的男人們。
“馬虎！”方墨轉(zhuǎn)過身怒視這會兒縮著脖子不敢發(fā)一言的周馬虎，問道：“你媳婦說的，可都是真的？”
“真……真的。”周馬虎不敢去看老人眼睛，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你！”
老人氣急，揮動手中拐杖便要砸下，卻被方玲兒抬手?jǐn)r住。
方玲兒攔在周馬虎身前，不叫老人手中拐杖落下，“太公息怒，馬虎哥他也是為了咱們鎮(zhèn)子，想來就如同嫂子說的一樣，是受了徐家兄弟的鼓動才會如此。”
“哎……不成器的東西！”
老人輕嘆一聲，手中拐杖終是緩緩縮回，背過身索性去不再理會。
“我說姓扈的，別太過分了！我們朱仙鎮(zhèn)的事，你一個外來的娘們，有什么資格評論？”
又有一人從人群站了出來，正是那徐家老二，他怒氣沖沖。
“你說三娘沒有資格，那我們呢？”
面對三個大男人，扈三娘也一點不怯場，剛要開口破罵，卻又有幾道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緊接著，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幾個年輕后生攙扶下，向著這里走了過來。
興許是年紀(jì)太大腿腳不好，這幾個老人走得很慢，但每一步卻走得都很沉重。
來到近前，先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向著方墨行了一禮。
讓姜小蠻驚訝的是，這幾個同樣看起來年歲已然不小的老人，向著方老執(zhí)的竟然是晚輩禮。
這方老，年歲究竟是有多大？
隨著老人們的出現(xiàn)，那些剛剛拿了地契銀票的眾人，面色都是變得不自然起來。
這些都是各家的老祖宗，是朱仙鎮(zhèn)上如今聲望與輩分最高的族老。
方墨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回禮，“你們怎么出來了，天氣熱早些回屋子去，當(dāng)心身子骨受不了。”
“方老，我們慚愧，無顏面對祖宗。”
“方老你尚且能在烈日下站著，我們這些晚輩后生又怎敢在那屋中享福。”
“我們要再不來，就真的是要眼睜睜看著這些小畜生們將老祖宗留下的基業(yè)毀了！”
幾個老人是除了方墨以外，朱仙鎮(zhèn)中如今年歲最大的族老。
因這反常天氣，平日里都是被安排在鎮(zhèn)子祖宅里避暑。
祖宅中，生長著一株參天老樟樹，蔥蔥郁郁籠罩了足足占地有半畝多的老宅。
也是如今方圓百里，唯一一株尚未枯死的植木。
據(jù)說，朱仙鎮(zhèn)五位先祖當(dāng)初定居于此時，這株老樟樹就已然傲立于此。
所以，即使是年歲最大的方墨，也不能說出這老樹年歲究竟是有多大。
好在有它存在，才使得朱仙鎮(zhèn)祖宅，成了現(xiàn)如今這里唯一能躲避酷暑的福地。
自從朱仙鎮(zhèn)土地干涸氣候反常之后，鎮(zhèn)中年歲過了七十的老人都被集中安排在老宅中居住。
哪怕是方才鬧出這么大動靜，也依舊沒有誰去打擾他們。
方墨看了一眼氣勢洶洶的扈三娘，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這性格如火的女子去將老人們請來的。
老人不由想起來一句已經(jīng)在北地快要沒人記得的話來，‘扈家男兒百戰(zhàn)死沙場，扈家女子貞烈性如火。’
如今，當(dāng)初北涼獨孤一族王旗之下，扈家一支鐵騎蕩北秦的盛景早已不再。
這個嫁入朱仙鎮(zhèn)快要三十年的扈三娘，就是當(dāng)初那扈家僅剩下的唯一后人了……
卻不想，到最后，偌大的朱仙鎮(zhèn)這么多男人，竟是還不如這外來的扈家媳婦。
他不禁有些意興闌珊，蕭索的揮了揮手，沖著一眾白發(fā)蒼蒼老人們，苦笑道：“算啦，咱們年紀(jì)都大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啊！現(xiàn)在朱仙鎮(zhèn)這個樣子，早已不適合生活了。他們要去外面闖闖，也是好的，總好過陪著咱們這些老家伙留下等死的強。”
幾個老人聽著方墨這般話語，也不由跟著苦澀一笑，不再言語沉默的讓身旁后生扶著走到方老身后。
“你們要走的，我不留。祖宗留下的，該給你們的，我也絲毫不會去多貪一分。”方墨微微頷首，手中拐杖點在身前箱子上，沉聲問道：“現(xiàn)在，我再問最后一遍，還有誰決定要走？若是有，就來取一份祖宗留下的祖產(chǎn)，然后站到對面去。若是沒有，決定留下來的就站來我身后。”
話音落下許久，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從人群中走出，默默走到老人身后。
多是些額前生白發(fā)的老人，對他們而言是真正的故土難離。
生于此，長于此。
以后，落葉歸根自然也應(yīng)該老死于此。
選擇留下的青壯年不能說沒有，但卻極少，不到百戶人家。
讓周馬虎這個當(dāng)今朱仙鎮(zhèn)之長覺得有些嘲諷的是，留下來的青壯年多是平日間很少開口尋求幫助的邊緣人家。
有些是后來搬入鎮(zhèn)子的外鄉(xiāng)人，最短的不過在這里生活了三代。有些是朱仙鎮(zhèn)五大姓的旁系族人。
可就是這些連周馬虎都覺得應(yīng)該不會選擇留下的旁系子弟，卻幾乎都留了下來。
最應(yīng)該遵循祖訓(xùn)留在鎮(zhèn)子中，相互守望相互扶持的嫡系族人們。
除了方家子弟外，其他四家基本上都選擇自此離開鎮(zhèn)子。
就連周馬虎本家的幾個兄弟，除了那個由他媳婦從小帶大的老五外，剩下幾人也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離開。
那些先前拿了地契與銀票的，站在原地絲毫不為所動，面有不屑。
這群人中，又以平日里與鎮(zhèn)長周馬虎最為密切的徐家兩兄弟和那剛被扈三娘說要摘下孝字的李孝山為首。
姬小月想要說什么，卻被身旁的少年輕輕伸手擋在嘴邊阻止了。
姜小蠻笑了笑，低聲道：“我們于朱仙鎮(zhèn)來說，就是一些過客，不應(yīng)該去干涉太多。”
說著，他伸出手指輕輕沖著小姑娘白潔額頭上彈了一下，打趣道：“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蕭姑娘？看看人家多安靜。”
小姑娘嫉惡如仇，怒瞪著眼，咬牙切齒道：“可是他們實在太可惡了！”
“沒事，他們會后悔今天這個決定的。”姜小蠻聳了聳肩，背靠在墻壁上看天，喃喃道：“這天，是真熱啊！要是能下一場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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