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夜色如水。
郁新的車駕緩緩轉向,逐漸沒入黑暗之中,馬蹄聲、車輪聲漸行漸遠,逐漸不可聞。
“老爺,郁大人已經(jīng)去遠了,我們也回去吧,天這么冷,別著涼了!”
看到郭任久久不言,若有所思的樣子,管家郭安有些著急,他望了望天色,伸手感受了一下涼風,連忙從車上拿過一件披風,跑過來給自己家老爺披上,同時低聲言勸說。
“哦,”郭任如同突然被驚醒一般,輕輕跺了跺腳,把身子往披風里縮了縮,感覺身上確實有點冷,就點點頭,道:“我想事情有些入神了,我們回去吧!”
“好的!”
在上車的時候,郭任突然轉過身,低聲道:“郭安,明天你去夫人那里支點銀子,去刑部大獄探望一下夏大人。”
“這個,”郭安眉頭一皺,下意識的往四周看了看,湊近道:“夏元吉是欽犯,似乎,似乎不太好吧!”
“......”郭任略作沉吟,擺擺手道:“沒關系,按我的話去做吧,另外順便套一套夏大人的......”
郭任說到這里,卻突然停住不言,侍立的郭安等了一會兒,卻一直沒有下文,不由的抬頭問道:“老爺,怎么了?”
“算了,”郭任擺了擺手,道:“如果夏大人問起你的來意,你就問他有沒有什么未竟之事托付,其他的就不用多說了!”
“是,老爺!”
“記住,在大獄里,不許亂說話,包括今天的事情!”
“今天的事情?哦,好的,小的明白!”
吩咐完郭安后,郭任坐在車廂里,聽著車廂外的馬蹄聲,心中卻依然波瀾起伏,幾乎無法自已。
就在剛才,郭任險些問出了他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惑,只是最終他還是放棄了,因為理智告訴他,不會有任何結果。
郭任嘆了口氣,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
“郁大人,維哲謀逆的事情,您難道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嗎?”
“當然沒有,如果發(fā)現(xiàn)了,老夫一定會向陛下稟報的。”
“可是,維哲調(diào)動那么多的糧草,難道大人沒有起疑嗎?”
“疑惑確實有一些,但維哲平日里做事精細,而且圣駕回京,江北需要糧草也不在少數(shù),所以老夫就忽略了。”
“那大人是基于什么考慮,讓齊大人北上面圣的?”
“呵呵,說白了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哦!”
......
其實不僅郭任這么想,滿朝文武包括朱允炆都有這種想法,前程似錦的戶部侍郎夏元吉謀反,戶部被牽扯到的大小官員有數(shù)十人,其上司郁新,以縝密細致著稱的郁新難道一點都沒有發(fā)覺嗎?起碼也應該有個失察之罪吧,但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朱允炆并沒有怪罪郁新,而是讓其繼續(xù)主持文淵閣,彈劾的表章一律留中不發(fā)。郭任之所以置身事外,是因為他當時正在江南各地征調(diào)糧草,而夏元吉則負責向江北運送糧草,兩者皆由郁新負責居中調(diào)度,另外郁新除了戶部的事情外,還要輔佐太子處理政事,所以戶部的日常事務大多由夏元吉處置。
但是夏元吉被抓后,雖然受了刑,但由于此次大案由刑部侍郎周新主持,他反對用大刑、重刑,所以調(diào)查司、安全司有些縮手縮腳,并沒有對夏元吉上大刑,而夏元吉只交待了幾個戶部的堂官,其他涉案的人照他的說法,都是被他蒙蔽而已,包括郁新、郭任也是如此。
調(diào)查司、安全司多次面圣,要求用重刑,朱允炆思索再三,還是相信周新的辦案能力,讓周新決定刑訊尺度。這樣的結果自然讓調(diào)查司、安全司很不滿意,但是他們不敢對朱允炆有絲毫怨尤,他們的不滿主要集中在周新身上。而對于那些犯官罪囚來說,則免除了大部分皮肉之苦,都盛贊周新仁義。
至于郁新說要推薦他接任戶部尚書的事情,郭任雖有感激但并不感動,因為如果夏元吉在,郁新一定會推薦他接任,如今夏元吉出事了,新提拔的侍郎譚波雖然很得陛下信重,在陛下為儲君時就主持交通銀行、工學院、農(nóng)學院等等事務,但在戶部任職時間不長,不大可能接任戶部尚書,但如果陛下乾綱獨斷,郁新的推薦也不會有什么作用,所以一切事情都在陛下掌控之中,這個先后順序可是不能搞混的。
另外對于郁新對自己和夏元吉的評價,郭任也是持保留態(tài)度。從工作能力上來看,夏元吉和自己是伯仲之間,但是在敬業(yè)程度比較,自己無疑更勝一籌;比較忠心程度,郭任自認為要超出夏元吉許多,甚至還要在郁新之上。
郁新為人沉默寡言,胸有城府,慮事周密,而夏元吉雖然年紀不大,卻也做事謹慎,從不妄言妄語,在燕王之亂時,郁新和夏元吉只是奉命辦事,籌措轉運糧草,只能說中規(guī)中矩。而郭任則不然,慷慨激昂論兵,主張先下手為強,趕在燕王造反之前,調(diào)兵北上,以雷霆之勢包圍北平,燕王只能束手就擒,也就不會搞出后來那么大的禍患了。只是,由于種種原因,朱允炆沒有采用。
郭任輕輕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感覺有些酸痛,下意識的將身子靠在沙發(fā)上,喃喃道:“夏元吉為什么要謀反呢?難道他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嗎?難道是郁新告訴他的嗎?”
......
三馬巷,侯泰府邸。
郁新派管家遞了名帖后,侯泰親自到門口出迎,兩人寒暄一番后,由侯泰帶路,兩人來到侯泰的書房,分賓主落座,侯泰令人上了點小菜,倒了點小酒,然后所有人退下,只留下郁新和侯泰相對而坐。
“呵呵,這個時節(jié)能吃到這么新鮮的黃瓜和韭菜,老夫真是口服不淺啊。”說話間,郁新夾了幾塊蒜泥黃瓜,又吃了幾口韭菜雞蛋,一天的疲勞似乎消散了不少。
“大人說笑了,這些東西不如前些年稀罕了,自從陛下創(chuàng)建了農(nóng)學院,發(fā)明了玻璃后,陛下的皇莊就開始種植溫室蔬菜,這些年產(chǎn)量越來越大,除了供應宮里外,陛下也會賞賜勛貴大臣,這些都是陛下賞賜的。”
“陛下賞賜?什么時候?”郁新有些驚詫。
“今天本官面圣時惹怒了陛下,待回到本部衙署時,陛下派劉璟、解縉來傳旨,將本官降職為侍郎,同時勒令本官閉門讀書,無事不得外出。”
“所以,本官將事務略作交代后,就回家了,到家了才知道,陛下竟然派人送了些溫室蔬菜,陛下的心思,真讓人搞不懂啊!”
“恩,”郁新定了定神,隨口問道:“送菜的人沒說什么嗎?”
“呵呵,傳了陛下的口諭,說我最近火氣比較大,吃點蔬菜,可以清心寡欲,對身體有好處!”
“哦,看來陛下并沒有真的生氣,侯大人是有驚無險啊!”
聽到郁新的話,侯泰并沒有回答,而是長嘆一聲,繼而舉起筷子,道:“郁大人,我們先吃吧,吃完了再聊!”
“恩,好吧!”
......
“下官很感激老大人能登門探望,侯某不勝感激!”撤下酒菜后,侯泰首先拱手道。
“無需如此,”郁新略作還禮,然后皺了皺眉道:“難道今天來的人不多?”
“呵呵,沒什么,樹倒猢猻散,何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是啊,楚王案尚未了結,軍事改制如火如荼,陛下決心已定,文官和武將都在爭奪權力,如今朝局一日數(shù)變,侯大人還是要謹言慎行為好。”
“老大人說的是,”侯泰苦笑兩聲:“可是您也知道,侯某的性格如此,見到事情不說出來,心里堵得慌,何況今天陛下竟然將各地屯田使轉隸屬總監(jiān)察部,這樣一來,那些寒窗苦讀的學子、金榜題名的狀元進士,還有國子監(jiān)的莘莘學子都變成了軍戶,這樣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忍得住?”
“咳,咳,咳咳!”看到侯泰的樣子,郁新似乎也有些心急,卻不小心被茶水嗆了一下,不由得劇烈的咳嗽起來,侯泰見狀連忙起身,輕輕拍著郁新的后背,同時轉身大叫道:“來人那!”
“不用......不用,老夫只不過嗆了水!你讓他們下去吧!”
“好吧,你們都下去吧!”侯泰猶豫了一下,仔細看了看郁新的臉色,才令人退下。
過了好一陣子,郁新的咳嗽才停止,他平緩了一下呼吸,看了看侯泰緊張的神色,強笑道:“侯大人,老夫沒事,你坐吧,老夫今天想和你說兩句心里話!”
“恩,老大人您還好吧!”
“沒事,沒事!”
郁新定了定神,輕輕撫了撫花白的胡須,斟酌了一下言語,道:“老夫長你十二歲,已經(jīng)是風燭殘年,體力、精力都已經(jīng)大不如前,不日老夫就要向皇上上表,告老還鄉(xiāng),所以借著今天的機會,和你說兩句心里話!”
“大人這是說哪里話,如今朝局動蕩,陛下正需要您這樣的老臣穩(wěn)定朝局,不會同意您告老的。”
“呵呵,即使陛下不同意,但閻王也不會放過老夫啊,老夫老了,對這些看的都淡了!你先別說話,聽我說!”
“老夫出生的時候,元朝還在,后來先帝起義兵,東征西討十余年,驅除元兵而成就帝業(yè),又苦心經(jīng)營了近三十年,大明才有今日的繁華景象。”
“只可惜興宗早逝,先帝傳位于今上,今上登基時才二十歲,那時候諸王虎視眈眈,密謀串聯(lián),先帝留下的馮勝、王弼起兵作反,與塞外的蒙古遙相呼應,一時間大明處于風雨飄搖之中。”
“當時不知道有多少朝臣擔心朝局有變,甚至有人暗通逆賊,即使是老夫,也有些擔心今上支撐不住。”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今上對此早有準備,他通過創(chuàng)建武學選拔將領,同時選調(diào)軍中精銳組成近衛(wèi)軍,即使如此,今上也非常謹慎,步步為營,所以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才平定了燕王之亂。”
“之后數(shù)年,大明朝局穩(wěn)定,雖然邊疆屢有戰(zhàn)事,卻不傷筋骨。”
“不過,前段時間的楚王之亂,卻讓老夫痛心疾首。”
“為何?”正在凝神傾聽的侯泰,發(fā)現(xiàn)郁新突然不說話了,不由得發(fā)問道。
郁新“呼呼”的喘了幾口粗氣,然后拿起茶杯潤了潤嗓子:“燕王之亂,看似是強藩對朝廷的挑戰(zhàn),但實際上是邊軍和京軍的對抗,燕王就如同漢時的董卓、唐時的安祿山。從歷史上看,京師附近一定要有強兵,財富倒在其次,隋唐的長安、元之大都無不如此,其糧食補給主要通過運河漕運。如今北京位于對抗蒙古的前沿,必然要駐扎強兵,但北京離京師實在太遠了,所以陛下一直有遷都的念頭,這一點老夫其實是贊同的。”
聽到這里,侯泰立刻就想說話,卻被郁新?lián)u頭阻止。
“楚王之亂和燕王之亂截然不同,楚王并沒有真正效忠他的軍隊,其謀反的原因,據(jù)老夫分析有兩點,首先是受到蒙古以及燕王余孽的威脅和影響,這里面包括瓦剌國師王行、故燕王妃徐儀華以及曹國公李景隆等人,其次則是對陛下這些年來施政不滿的一些人,老夫曾經(jīng)很看重的夏元吉,就是其中之一。”
“前面的事情侯某已經(jīng)知曉,但夏元吉為何會對陛下不滿呢?”
“唉,這其實也和老夫有關,陛下這些年打算對稅賦進行改革,曾經(jīng)和老夫討論過,老夫雖然不反對,但心中也有疑慮,所以就和夏元吉聊過一些,沒想到他竟然因此而謀反。”
“那,那,那”侯泰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在下能知道什么原因嗎?不過,如果陛下有交代,就算了!”
“沒什么,”郁新?lián)u了搖頭:“反正過不了多久就會公布的,老夫告訴你也無妨,簡單來說就是‘攤丁入畝’和‘士紳一體納糧’”。
“‘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納糧’?”侯泰低聲重復了幾句,突然抬頭道:“難道就是這個‘士紳一體納糧’?”
“是啊,”郁新苦笑道:“自漢唐以下,重臣、勛貴以及讀書人,都是有賦稅免征的,陛下的意思是要將其全部取消,夏元吉反對的就是這個。”
“難道夏元吉的清廉都是裝出來的,他家里有無數(shù)的良田?”
“這個倒不是,”郁新側過頭,望著書房的角落,似乎在回憶什么事情,然后道:“他確實很清廉,陛下回京,他就知道楚王失敗了,當天晚上就忙著寫供狀,被下獄后繼續(xù)寫,對謀反的罪行供認不諱,其中也寫了他謀反的理由。”
“是什么?”
“陛下曾經(jīng)拿他的供狀給老夫看過,老夫才明白他的想法,在他看來,勛貴是朝廷酬謝武將的沙場血戰(zhàn),數(shù)量不多,是否減免賦稅,無關緊要;但讀書人是朝廷科舉選士的基礎,如果取消其賦稅減免,那么不知道有多少寒門士子將被沉重的賦稅壓垮,無力繼續(xù)學業(yè),這樣朝廷選士會全都是富貴人家子弟,很容易形成新的門閥,這將會斷了寒門士子上進的希望,長此以往,這些士子可能會流落入番邦,就如同宋時的張元一般,形成國家的禍害;而朝廷沒有寒門士子為官,那么朝廷的政策必然會偏向富貴之家,而平民百姓之困苦就可想而知了,長此以往,天下大亂,就為期不遠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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