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泰沉默良久,大腦飛轉,消化著郁新的說辭。
郁新也沒有催促,將思考多日的想法說出來,他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暢快,只不過畢竟年紀大了,說了半天的話,感覺嗓子有些發癢,就拿起茶杯潤了潤嗓子,吃了幾塊干果,補充一下消耗的能量。
不知道過了多久,侯泰長出一口氣,起身拱手道:“郁大人,下官真是醍醐灌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古人誠不欺我!”
“呵呵,”看著侯泰恭敬的神色,郁新也滿臉含笑:“侯大人,無需如此,老夫也只是一些淺見,只是一種思路,侯大人千萬不要按圖索驥,否則容易誤入歧途。”
“這?”
看著侯泰略顯愕然的神色,郁新心中有些郁悶,平心而論,侯泰并不是最好的人選,他嫉惡如仇,慷慨敢言,可以和古時的汲黯相比,但心中城府不夠,不是宰輔的合適人選,但自己時日無多,放眼朝中,最得陛下信重的就是這個侯泰了,雖然齊泰、黃子澄的信重在侯泰之上,但是能力上就不如侯泰遠甚了,所以只能選擇侯泰了。
原來的吏部尚書蹇義雖然比侯泰要小得多,但是其城府要深沉得多,善于投上位所好,先帝時,就以奏事稱旨著稱。他本命為瑢,先帝曾經問他是否是秦穆公時名臣蹇叔的后人,他不敢承認,但也沒有否認,先帝認為他誠實,所以將其賜名為“義”。今上登基之后,按慣例擢升其為吏部左侍郎,北巡時擢升為吏部尚書,可以說根紅苗正,兩朝信重了,但是卻牽扯到謀反案中,面臨滅門之禍。
蹇義的罪名是勾結楚王,為楚王內應,這個罪名在郁新看來有些牽強,但皇帝卻雷霆震怒,一定要治蹇義的罪,郁新也沒有辦法。
蹇義是巴縣人,也就是后世的重慶人,沿長江順流而下會經過武昌,所以每次歸鄉省親時都會去覲見楚王,久而久之,兩人就有了一定的交情。在皇帝北巡期間,楚王給蹇義寫了一封信,敘說了心中的恐懼,認為皇帝想要盡滅藩王,而自己作為最年長的藩王,首當其沖,希望蹇義能夠居中調和,幫他說說好話,同時還隱晦的希望蹇義能夠為他傳遞一些消息。
據蹇義說,他并沒有太當一會兒事,因為楚王幾乎每年都會寫幾封這樣的信,所以只是按照禮節回了信,說陛下仁慈,只要王爺安分守己,陛下是不會動王爺的。
后來臺王出事,楚王作為宗室之長,進京安撫,期間多次到蹇義府上拜會。期間,楚王向蹇義請教如何處置,蹇義思前想后,建議楚王多去宮中拜會太后,做做太后的工作,只要太后首肯,臺王應該可以保全,這是皇室的丑聞,能不公開最好。
楚王也確實這么做了,所以京城里就開始流傳楚王的仁義之風,同時也有人隱晦的職責皇帝圈禁親弟,有些刻薄寡恩......
這一切似乎看起來都沒什么,只不過當楚王謀反的消息確定后,一切就都變得不一樣了。從表面看,蹇義所做所為似乎無懈可擊,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就未必那么簡單了。因為涉嫌謀逆,沒有幾個人敢為蹇義說話,而且皇帝雷霆震怒的消息傳出后,風向逐漸變了,一時間,大小奏折如雪片般飛來,最后蹇義才被定了“勾結楚王,意圖謀逆”的滅門之罪......
郁新一直不明白皇帝為什么厭棄蹇義,但卻知道,從那之后,皇帝開始任用那些慷慨敢言之人,也許皇帝覺得這樣的人,不會口是心非吧,呵呵,事情哪有那么容易......
“郁大人,郁大人?”
突然發現郁新不說話了,似乎在思考什么,侯泰開始不敢打擾,但時間一長,還是忍不住了,只好輕聲的叫喚。
“哦?”郁新晃了晃腦袋,發現自己走神了,唉,真是老了,想到這里,郁新苦笑幾聲:“對不起,侯大人,剛才走神了,剛才說到那里了?”
“剛才?剛才說到,不要按圖索驥,容易誤入歧途。”侯泰狐疑的答道。
“哦,對,上面那些都是老夫的猜測,以后的發展未必會是這樣,但是,侯大人需要謹記一點:丞相職位雖然不可能再設,但丞相的權力不可能消失,仍會以特殊的方式分布在朝廷的各個部門中,而且離陛下越近,那么權力就會越大。”
“而且,”郁新說到這里,猶豫了一下,臉上浮現出掙扎的神情,沉聲道:“侯大人,文淵閣是陛下放權的一種姿態,但千萬不能得意忘形,否則恐怕會出現新的變故。”
“什么變故?”
“老夫也沒有想明白,”郁新沉吟了一會兒,突然笑道:“老夫想的太多了,即使出現變故,恐怕也是數十年之后的事情了,老夫肯定是看不到了,侯大人應該也看不到了,呵呵,呵呵!”
說話間,郁新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
侯泰見狀大驚:“郁大人,您怎么了?怎么這么.....”
“沒事,沒事,老夫只是一時感慨。”郁新揮手阻止了侯泰的叫聲,搖了搖頭:“侯大人,今天所說的,一定要保密,一旦傳出去,恐怕不僅你我人頭難保,還會禍及家族!”
“恩,下官明白!”
“咳,咳,咳,”郁新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嗽的撕心裂肺,無法自己,侯泰連忙站起來,幫著撫拍后背,同時低聲道:“大人,您怎么樣?要叫大夫嗎?”
“咳,咳,咳咳咳,不需要,”郁新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拉住侯泰的衣服,努力道:“不,不用,老毛病,了,一會兒就,好了,不要驚,動別人。”
“......好,好吧!那先躺一會兒吧。”
侯泰的書房后面有一張床,是用來供他臨時小憩的,侯泰就將郁新扶到床上,將枕頭墊在郁新的后背,讓他半躺著,這樣能讓郁新舒服一些。
郁新咳嗽了一會兒,然后靠在枕頭上休息了一會兒,才緩緩睜開眼睛,發現侯泰眼含熱淚的坐在床邊,一臉的關切:“大人,您好點了嗎?是不是太累了啊?”
“呵呵,侯大人,”郁新艱難的笑了笑:“老夫最近想的事情太多了,休息的不好,不過不礙事的,我的身體我知道!”
“大人,您可以一定要注意身體啊!大明不能沒有您啊!”侯泰泣聲道。
“不礙事,老夫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侯大人,你靠近一點,老夫還有些話要說!”
“恩,好的!”
“陛下這個人,是有大志向的,這是他的長處;但他出生富貴,剛成年就登基為帝,不知道世事艱難,燕王之亂平定前,他非常小心謹慎,但是在那之后,就有點意得志滿,有點驕狂了,這是他的短處。”
“所以你要多多提醒、勸諫陛下,要以民生為念,其實開疆拓土什么的,老夫并不反對,老夫反對的只是濫用民力。”
“只不過勸諫也要講究方法,如魏征那樣并不可取,你今天的所作所為更加不可以。陛下是講道理的人,你反對屯田使轉為監察使,但你的理由呢?讀書人斯文掃地?這不是理由,讀書人也不是沒有斯文掃地的時候,五代時,還有元朝時,讀書人就是斯文掃地,那也延續了兩百年的時間。”
“可是,”
侯泰剛要說話,卻被郁新阻止:“老夫知道你想說什么,但看看歷史,讀書人最好的時候是在兩宋,那時候真正實現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但是兩宋國力太弱,屢次被契丹、女真和蒙古所欺侮,先后丟棄了幽云十六州、淮河以北,最后在崖山亡國,神州陸沉,我華夏第一次全部沉淪于異族之手,這個教訓不可謂不深刻啊!”
“先帝就是鑒于宋滅之教訓,才注重武略,壓制文臣的,今上其實也是如此,他對宋時蔡京、秦檜、史彌遠、賈似道等人的專權誤國,可謂深惡痛絕,所以你不要以為陛下重用王度、劉璟等人,就以為陛下是看重文臣,其實在老夫看來,陛下是文武并重,不希望一方獨大!”
“可是,”侯泰猶豫了一下:“蔡京、秦檜那些人都是斯文敗類,豈可一概而論?武將亂政,歷朝歷代更多啊!”
“呵呵,侯大人,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而是陛下怎么想!”
“可以如果一味諂媚,投陛下所好,不能糾正君王的過失,這樣于國于民何益?這豈是大丈夫所為?”
看到侯泰義正言辭的樣子,郁新苦笑了兩聲,沉聲道:“如今朝廷正在變革時期,難道侯大人要掛冠而去,坐看朝政成敗不成?朝廷上的一件小事,放到天下就是大事,要影響千千萬萬的百姓,為了百姓,侯大人難道不能將性子收斂一下嗎?”
“......下官明白,”看到郁新的苦笑,侯泰有些汗顏:“下官會注意的。”
“比如今天屯田使的事情,”看到侯泰的臉色,郁新緩和了一下口氣,低聲道:“其實陛下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曾經和老夫聊過,那就是這些衛所的屯田使,其武官身份只限于自身,不需要繼承,也不會牽連家人,他們都是文職武官,其實就如同兵部的官員一樣,只不過他們隸屬于監察部。”
“哦,陛下這個辦法好啊!”侯泰略作沉吟,大喜,但繼而卻疑惑的道:“既然陛下已經想好了處理辦法,為什么不先說出來呢?事情搞成這樣,好嗎?”
“確實不好,但如果你今天不鬧這么一出,其實未必會到這個樣子。”
“為什么?既然陛下早有這種想法,自然會小懲大誡,不會太過為難那些屯田使的,但是你這么一鬧,就有些麻煩了,搞不好會有人頭落地的。”
“可是我也不知道陛下的想法啊!”
“圣旨發下去已經十多天了,那些屯田使的辭職表章也到了吏部,你為什么沒想想該如何應對呢?”
“這個,下官沒有想到文職武官這種辦法。”
“其實想到并不難,軍戶是本朝才有的,只要跳出軍戶的窠臼,思路打開,還有什么想不到的呢?陛下的思路就非常開闊,他似乎能看到許多老夫看不到的東西。侯大人,你作為吏部尚書,將來要進文淵閣輔佐陛下的,所以一定要有大局觀,這樣才能跟得上陛下的節奏,為陛下查缺補漏,明白嗎?”
“下官明白了!”侯泰思索半晌,心悅誠服的道。
郁新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老夫真的有些想不明白,軍機處、文淵閣這些分權、牽制的辦法真的是陛下想到的嗎?他可只有二十六歲啊,他就那么確定這樣能達到他的目的?到底是年少輕狂,還是胸有成足呢?”
“也許不是陛下想到的,是王度、劉璟那些人想到的。”
“可能性不大,”郁新搖了搖頭,他眼睛望向房頂,喃喃道:“王度是從陛下嘴里知道的,但并不詳細,只有一個大概方向;劉璟似乎事先并不知道這件事情,在那次御前會議上,他對各個部門的分工想的并不是很清楚,有時候會被問住;而解縉、楊榮這些人,都還年輕,恐怕也想不出來這樣的事情,再說他們也不懂軍略啊!”
“不是王度?”
“應該不是!”
“王度和大人說的?”
“哦,”郁新將目光從房頂收回,微笑道:“王度剛回京的時候,曾經和老夫談過楚王之亂,老夫有些感慨,王度卻說陛下已經有了辦法,老夫是當時才知道有意組建軍機處這些事情的。”
“哦,看起來郁大人和王度過往甚密啊!”
“還好吧,我是戶部尚書,有時候還監管其他各部,他經常過來傳旨,所以還算熟悉,不過私交一般,他和方孝孺、黃子澄這些人私交比較好。”
“哦,王度真是可惜了,他是個人才。”
“是啊,雖然他大局觀不夠,但長于軍略,對軍隊的事情是能夠說得上的話的人,只可惜,唉......”
侯泰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聽說徐家三小姐下個月就要入宮了,郁大人知道這個事情嗎?”
“當然知道了,當時老夫還想上書反對,后來想想就算了!”
“呵呵,下官也是如此,覺得這件事情不合禮法,但是,后來也沒有上書,大人怎么看這件事情?”
“這件事情應該和軍事改制有關,徐輝祖在山東平亂,其統領的軍隊已經安排了監察使、參謀長等職位,而且他也沒有掛將軍號,而是叫‘總指揮’。這種情況很容易讓人無所適從,三小姐入宮,也是為了安定軍心。”
“如果山東平亂順利結束,那么軍中推行改制的速度會大大加快,軍中可與徐輝祖并肩的只有平安、盛庸和耿璇,耿璇不必說了,平安在西北,盛庸在朝鮮,他們不敢提出什么反對意見,這恐怕也是陛下的手段吧。”
“恩,也是,恐怕這才是陛下的用意吧,只不過,可惜了王度了啊!”
“是啊!”
......
不知道為什么,談到王度之后,郁新和侯泰似乎突然失去了交談的興趣,郁新想了想,交代了幾句,就起身告辭了。
侯泰親自送到門口,攙扶郁新上了馬車,才揮手告別。
“真舒服啊!”郁新靠在松軟的沙發上,發出一聲滿足的呻吟,今天太累了,自己確實老了。
過了一會兒,郁新敲了敲車窗,管家郁福連忙爬了上來:“老爺,有事情嗎?”
“恩,你坐下!”
“是!”
“王度的家眷到老家了嗎?”
“已經到了,前兩天派去的人都回來了,當地官府接了陛下的口諭,幫了不少忙,王大人的家眷都安頓下來了!這些事情,都和老爺說過的!”
“哦,人老了,記性不好了,”郁新笑了笑,他仰頭思索了一會兒,然后道:“郁福,在王大人家眷附近安排一些人,最好能有人和他們家交上朋友。”
“這個,”郁福輕輕扭了扭身子,低聲道:“老爺,安排人不難,交上朋友也不難,但是這是要做什么嗎?”
“你別多想,”郁新沉默了一會兒,道:“王大人于國有功,老夫也是為了好好照顧他們,怎么樣?能做到嗎?”
“能!”郁福咽了一口唾沫,點頭道:“沒問題!”
“那好,趕緊去辦吧!”
郁福下車后,郁新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剛才自己身體不好,躺在床上,一時間放松了警惕,說漏了嘴,恐怕現在侯泰已經有所懷疑了,不過暫時不要緊,因為沒有證據,但是誰知道這個證據到底有沒有呢?或者說,將來會不會冒出來呢?
難道,非得走到那一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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