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內斯特·諾·杰里柯子爵！”

    當歐內斯特出現后，有人發出了小小的驚呼聲，聯想到坐在他們面前那位杰里柯伯爵的身份，這些在外交場上常年與人打交道的老世道馬上就明白過來，今天梅特涅侯爵是有意把這對父子一塊請來的。而看著歐內斯特出現后房間內驟然變冷的氣氛，他們也不禁暗暗叫苦，要是早知道會變成這樣，他們也不會這個時候來找侯爵，結果倒是給自己找不自在了。

    相比那幾位外務部官員的面色發苦，梅特涅的一旁看戲，和斯溫的無動于衷，索菲婭是房間里的人中反應最大的。她轉過頭去看著她的父親，眼神中不禁流動著激動之色，深紅色的眸子里泛起漣漪，淚水漸漸浸出。畢竟這是她的父親，要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在一瞬間的失態后，索菲婭馬上想起了兄長就在身邊，她又回過頭去。看到兄長那更加冷漠的面孔，索菲婭有些害怕地低下了頭，她生怕自己剛才的樣子會讓兄長生氣，惴惴不安的她更加不敢說話了。

    將房間內眾人的反應一覽而過，歐內斯特走到斯溫和索菲婭正對面的那張沙發上坐下。他打量著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兒子，但是眼中卻是看著仇人一樣的目光。可以說，斯溫的模樣和歐內斯特想象的差不多，他在這個年輕人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但是更多的是自己祖父，或者說傳統的杰里柯的影子。

    在歐內斯特子爵打量著斯溫的時候，斯溫也在觀察著這位子爵。歐內斯特今年應該是正好四十歲，是一個男人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他的表情很嚴肅，尤其他的面容也在常年的工作中留下了威嚴的痕跡，使得他看起來就極具壓迫力，有著一種作為長官獨特的氣勢。這個男人有著一張堅毅的臉，他漆黑的雙眼正如利刀般盯著斯溫，在他刻板的表情背后，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種即將爆發的力量，那種激烈的感情是直沖著斯溫而去的，以至于斯溫身邊的索菲婭他都忽略了。

    在兩個杰里柯的目光相互碰撞得所有人都幾近無法呼吸時，侯爵終于開口了。“為什么這么說呢，歐內斯特，你難道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有個好的前程嗎？”雖然明知道兩個杰里柯之間的矛盾，但是侯爵依舊微笑著，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樣地問道。

    “午夜伯爵是被束縛在土地上不死的亡靈，它早已不會感知時間的流逝。對它而言，時代再如何變化，他也不會愿意離開自己長眠的埋骨地，寧愿與他的墓場一同被時間洪流所沖毀，也不會去擁抱新時代。”

    歐內斯特洪亮而又夾雜著威嚇的聲音把幾位外交官嚇得一愣一愣的，而他的話也更讓他們糊涂。聽起來歐內斯特子爵似乎是在批判南方那些封地貴族，指責他們不懂得跟進時代潮流，在如今的時代也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但是，這位子爵指責的是自己的兒子和自己的家族啊，難道這家伙和杰里柯家族已經鬧翻到這種程度了嗎？

    “亡靈也好，時代也好，你們父子第一次見面就不要說這么沉重的話題了吧。”侯爵打著圓場，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平時雖然沉默寡言但是還算是知進退的歐內斯特，現在卻和他的兒子一樣鋒芒畢露。

    “這個分歧已經拖延了快二十年了，這是我近二十年來第一次再見到午夜伯爵，那不如就現在把這個問題解決了的好，誰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下一個二十年呢。”

    侯爵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深感疲憊。和杰里柯家族打交道就是這么麻煩，不論是老溫斯頓，還是歐內斯特，又或是斯溫，這些杰里柯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建議。于是他看向斯溫，既然不肯接受自己調解的建議，那么就由他們自己去解決吧。侯爵這樣想著，神情也輕松了些。

    “這樣也好。”在歐內斯特出現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斯溫終于開口了，“如果付出大于收益，那么就用言辭和外交，如果收益大于付出，那么就用武力和戰爭。”

    歐內斯特冷哼了一聲，似乎很是看不慣斯溫的狂妄。“但是對于固步自封、自我封閉的午夜堡而言，外交和戰爭都是過于奢侈的手段，永遠也用不上。”

    “那么，這種境界，豈不是應該叫做無敵？”

    “嚯——無敵？”歐內斯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的野獸，坐在他旁邊的那位外交官已經忍不住發抖了，“如果陛下想要收走午夜伯爵的頭銜，是不是午夜堡只要說一聲自己是無敵的，帝國就會放棄呢？你根本不明白能保持現在的處境是托了誰的福，如果沒有現在的帝國建立的和平局勢，午夜伯爵早已化為歷史的飛灰了。”

    “所謂的和平局勢是相對的，現在的世界就像是積木搭起來的城市。”雖然歐內斯特給與了龐大的壓迫力，但是斯溫依舊是那副模樣，“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都是被一塊塊的積木拼湊起來的，帝國或許是其中最大、最牢固的一塊，但是想要維持這座積木城市，帝國也要其他積木的支撐，也要去支撐其他積木。人、組織、國家，一切的一切在這個社會里都有其應有的位置，他們被其他位置上的要素所支持，也支持著其他位置上的要素，各司其職，各有其份，這就是所謂的社會，這就是所謂的局勢。如果現在的局勢被打破，一些積木被打碎，我們會失去和平，但不會失去社會，我們失去的是原有結構的次序，但是我們會得到一個新的結構，新的秩序。”

    斯溫的話讓眾人都陷入了深思，他們沒想到這樣一個年輕人會思考到這么這么深入的社會哲學層面，以至于弗朗茨也忍不住開口問道：“但是，如果現在的和平被打破，那么新的秩序只會是一個糟糕的社會。一旦全面戰爭來臨，人們的生活只會變得越發艱難，我們的工廠也會被戰爭變為生產武器的無情機器，死亡只會是統計書上的一個個數字，這樣的秩序對社會有什么好處？正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和進步，我們才要保住現在的局面，不是嗎？”

    當弗朗茨說完這段話后，老侯爵立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嚇得他趕緊往后縮了縮。在座的都不是市井小民，聽到這番理論，他們馬上就想到了近來帝國與哈德良的緊張局勢。他們不能肯定斯溫的話是否是意有所指，但是弗朗茨那番發言卻明顯是想保住和平，和現任外交大臣門肯是一個論調，而剛才才批判過門肯的梅特涅侯爵現在聽到孫子在拆自己的臺，哪怕他是無意的，也忍不住要發發火。

    “并不是這樣。社會沒有好壞的區別，只有發展程度的差別。如果您是從社會的角度出發，您應該明白，社會是整個人類的集合體，它是不會在意個體的感受的。戰爭，戰爭會帶來更大的發展，想要贏，我們就需要更先進的武器，更進步的戰術理論，更發達的科技，這些都是在推動社會進步的要素。您所說的什么生活艱難，只要度過了這一段時期，我們的社會就會得到一個質的飛躍，這是值得的，不是嗎？和平，帶來滿足與怠惰，過高的社會福利只會讓人們懈怠，阻礙社會的發展與進步。帝國想要強盛，就要擊敗別人，社會要進步和發展，就要集中資源，不論是戰爭還是外交，都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手段而已。”

    如果說斯溫剛才的話是讓人深思，那么現在的話就是駭人聽聞了。他難道要鼓吹戰爭嗎？這個問題在眾人心里不約而同的浮現。

    “又是這樣，你們就是這樣。”在所有人都看著斯溫的時候，歐內斯特卻帶著壓抑的語調站了起來，“這就是你們一直奉行的理論，你們捧為經典的圣律。你們根本不在乎人怎么樣，只要這個社會，這個世界在朝你們所期望的方向前進就好。所以你們自覺得超然事外，只要躲在午夜堡事不關己地看著一切就好，對你們而言，就是真的這個結構崩潰了來臨了，那些吃苦的人也不會是你們，所以你們當然可以去裝所謂的哲學家，繼續鼓吹你們那一套。但是，不要忘了，只要你們還是人類，只要你們還脫離不了這個社會，當它崩潰的時候，你們也一樣是洪流之下無力的蟲子而已。”

    這番話說得相當可怕，讓不少人都忍不住有些變色。索菲婭更是不安地看著自己的父兄，雖然她早就知道自己父親和兄長間的不和，以及這場必將到來的爭執，也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現在歐內斯特所說的話卻超出了她的心理準備，幾乎在她面前描繪了一副她還承擔不起的可怕景象。

    “那又怎么樣？”斯溫沒有閃避，而是直視著歐內斯特，“難道我去擺出一副慈悲的嘴臉，裝模作樣地給別人小恩小惠，這樣我就算是一個好人了嗎？我說過了，社會沒有好壞，人也沒有，不要把你天真的價值觀強加于別人。既然你不想被午夜堡的價值觀強加于自身，那么你也別拿你那套來教訓我。”盡管斯溫的表情依舊平靜，但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話語中的激動和憤怒，似乎他終于控制不住自己，表現出一些些的內心來了。

    爭執到了這種程度，盡管兩個杰里柯還維持著表面的體面，但是實際上已經是針鋒相對、水火不容了，尤其當兩個人的語氣已經沒有緩和的空間時，已經隱埋了近二十年的導火索最終還是引發了爆炸。

    在眾人驚愕乃至驚駭的目光中，歐內斯特拔出了腰間的配槍，抵在斯溫的腦袋上。“當初我就不該讓你生下來。”他的聲音已經冰冷到極致，隨時可能扣下扳機。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眾人大驚失色，外交官們沒想到這一次的赴會會這么不趕巧，裝上這么多事，而梅特涅侯爵也變了臉色，從歐內斯特出現后場面就不在他控制中了，他根本沒想到這兩個杰里柯撞在一起會如此激烈，現在連槍都拿出來了。

    “該死的！把槍放下，歐內斯特，你是帝國的官員，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嗎？”侯爵氣急敗壞地喝斥道，但是歐內斯特無動于衷。侯爵現在已經有些沒辦法了，這種情況下，他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別人來幫忙。難道要指望這里這些家伙嗎？侯爵看著那些各自顧著自己的外交官，就是他們一塊兒上也不是帝都警備司令的對手，何況他們還沒這個膽子。自己的孫子倒是還好一些，在歐內斯特拔出槍后馬上擋到了侯爵身前，讓老人不禁有些感動，但是看他發抖的腿，侯爵也知道不可能讓他去阻止歐內斯特了。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在一幫大男人都不敢擅動的時，索菲婭卻是站了起來，準備沖向自己的父親。在歐內斯特站起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一種十分不安的感覺，看到歐內斯特拔槍的時候，她腦海里一片空白，身體自己動了起來，想要保護兄長。

    看到索菲婭的舉動，歐內斯特不禁皺了皺眉。但是他現在沒有功夫去償還對女兒的愧疚，他對斯溫的殺意是貨真價實的。他抬起空著的左手，已經想好用怎樣的力度把索菲婭打暈了。

    但是歐內斯特正要出手的時候，斯溫卻先一步把索菲婭拉住了。被兄長攔住的索菲婭疑惑又不安地看向兄長，而看到斯溫那已經平靜的臉，她也慢慢冷靜了下來。

    斯溫緩緩站起來，就算被人用槍指著，他依舊是那副表情。似乎，肉體上的威脅，還不及歐內斯特幾句話對他的觸動更大。

    “你早已錯失了唯一一次殺死我的機會。”

    “那就試試吧。”

    歐內斯特已經打開了保險。

    “唉——”一直藏在房間外的赫卡特伯爵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嘆息。

    他在這里已經待了好一會兒了，走廊上不時匆忙經過的仆人和賓客就在他面前走過，卻都沒看見他。他一直用使魔關注著房間內的情況，原本他只是打算觀察，以便留下記錄，但是局面發展到現在這樣，他不得不出手了，不然只怕今天真要有一個杰里柯死在這里，那可就是他的失職了。

    赫卡特伯爵驅使著他的飛蛾使魔附到房間里的吊燈上，然后使魔無聲地爆炸，將懸掛吊燈的鏈條炸斷，立刻，巨大的吊燈就落了下來。

    又一次變故把侯爵等人還沒放下去的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幾位外交官幾乎連滾帶爬地往房間邊緣跑，弗朗茨也趕緊護住自己的祖父，不讓他受傷。這樣巨大的聲勢，連歐內斯特也不禁被轉移了一部分注意力。走廊里的燈也被赫卡特伯爵關掉，在吊燈砸落后，會客廳中完全陷入了黑暗。許多人都陷入了恐慌，深怕歐內斯特的子彈打到自己身上。

    而在一幫人都提心吊膽的時候，槍聲響了。

    一幫大男人頓時發出了丟人的尖叫聲，這種聲音此起彼伏，以至于附近的廚房里那些廚師們都聽到了。

    當發現這里出事的侯爵的小兒子約瑟夫·諾·梅特涅帶著人趕過來的時候，被侯爵吼了一通才安靜下來的先生們這時候也感到自己剛才的丟人，紅著臉從各自躲藏的地方出來。

    從燈光消失到約瑟夫帶著人趕到，其間最多不超過五分鐘。約瑟夫讓仆人拿來提燈，使會客廳中有重新恢復光亮，這也讓那些先生們終于完全安定下來。

    “別看我，快看看有沒有人受傷！”約瑟夫看到砸了個粉碎的吊燈嚇了一大跳，連忙去看侯爵有沒有受傷，卻被侯爵給罵了回去。鎮靜下來的人們這是才有空去看杰里柯，而他們驚訝的看到，歐內斯特手中拿的槍，射出的是一面帝國的國旗。

    歐內斯特呆呆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槍，他在黑暗中感到有什么東西掠過自己的身邊，但是他可以肯定沒有人動過自己手中的槍，而現在自己的警槍變成了一把玩具槍，這讓他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

    看到沒有人受傷后，侯爵終于松了口氣，要是今天晚上真的有人在這里受傷甚至死了的話，那梅特涅的名聲就真要見鬼去了。“歐內斯特！”侯爵嚴厲地等著歐內斯特，“你多大年紀了，還拿這種把戲來嚇我這個老頭子嗎？”

    歐內斯特聽到侯爵這句話，不由一愣。不僅是他，剛才房間里的人都感到奇怪，他們剛才明明聽到槍響了，侯爵為什么要說杰里柯子爵是拿玩具槍開玩笑呢，他可不像是那種人啊。不過大家馬上回過神來，這分明是侯爵在包庇杰里柯子爵，替他隱瞞，畢竟現在沒人受傷，大家只是受驚一場而已。

    歐內斯特把疑惑的眼光從自己手里的槍上收回來，凝重地看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杰里柯兄妹，尤其在緊緊抱著斯溫手臂，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帶著害怕和憎恨的索菲婭身上停留了許久。

    “抱歉，給您添麻煩了，梅特涅侯爵。我這就告辭。”

    最后，歐內斯特還是放棄了把索菲婭帶走的想法，獨自走出了會客廳，而約瑟夫也沒有攔他，但是在父親的目光下，他也意識到自己不需要送這位子爵。

    歐內斯特走后，那幾位外交官也紛紛告辭，他們現在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下去了。隨后弗朗茨也帶著杰里柯兄妹離開了房間，而原本想要讓人打掃這里的約瑟夫也被侯爵趕了出去。當所有人都離開后，侯爵慢慢地站起來，走到靠近門口的地方，從地上撿起一片黑色的羽毛，凝重的目光中滿是疑惑和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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