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門斯·蘭克見到斯溫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吃驚。

    他聽著對方的通名，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您說你叫杰里柯？”

    “正是，斯溫·諾·杰里柯，溫斯頓·諾·杰里柯的孫子，也是當代的午夜伯爵。”斯溫打量著這位當前鄧恩多夫學派的中流砥柱，他的年紀看上去比羅素校長應該大不了幾歲，但是他的面孔卻更顯蒼老。他的皮膚明顯受過猛烈陽光的摧殘，黝黑而缺乏光澤，額頭上爬滿了皺紋，頭上也生出了許多的白發。而再聯想到他的女兒格拉蒂斯那嬌小的模樣，這位教授簡直像是他女兒的爺爺了。

    教授敏銳地察覺他話里的關鍵點。“您說您是當代的午夜伯爵，難道說，杰里柯先生已經……”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張大了，斯溫可以看到他眼里泛動點點的光亮。

    “是的，就是二月中旬的事。”

    教授長嘆了一口氣，人像是一下子就頹廢了下來，原本挺得筆直地背瞬間就彎了下來，像是失去了支撐。“沒想到啊——算算杰里柯先生的年紀，如今應該還不到七十吧，盡然這么快就走了，我還期望有生之年能再見他一面哪。”

    “如果您想的話，我可以將祖父生前的一些研究手稿交給您，不論是作為研究材料，還是由您出版，我都不會有意見。”

    斯溫突然向蘭克教授傳遞出的善意，把教授給完全吸引住了。他瞪大眼睛，一臉驚喜地看著斯溫，聲音都有些變調了。“您、您是說真的嗎？杰里柯先生的手稿，天哪，那將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有價值的饋贈！”

    看著驚喜若狂、甚至都止不住眼淚的教授，斯溫只是點點頭，沒有開口打斷教授的興奮情緒。

    過兒好一會兒，教授才從這過度的興奮中冷靜下來。他興沖沖地問道：“杰里柯先生在回到家鄉以后果然還是一直堅持著學術研究嗎？我就說，他那樣驚世絕艷的才華，怎么會就這樣浪費了呢！”

    “午夜堡遠不及帝都的繁華，雖然帝都人到午夜堡會覺得別有一番景致，但是在那里住上幾十年，那種枯燥始終是需要一些愛好來填充的。其實這些年來祖父一直關注著學界的變化，他對于學界發表出來的文章都有點評和分析，回頭我會將這些稿件都交給您。”

    “您真是太慷慨了！”對于斯溫這樣的大度，蘭克教授幾乎已經無話可說了，以前他覺得杰里柯先生不再在學界出現是無比巨大的損失，但是現在這位杰里柯先生的孫子卻讓他感到喜出望外，彌補了他的遺憾。他對斯溫的感官也在急劇上升，現在他看這位年輕的先生真是再順眼不過了，雖然這位小杰里柯的表情總是讓人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其實，我有看過您這些年發表的一些文章，看得出來，您繼承了祖父當年的思想，我對您也感到非常的敬仰，所以今天特地來拜會您，實現我的一個心愿。”

    雖然斯溫說恭維話的時候臉上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總是讓人感覺不到他的真心誠意，但是現在心情好到了極點的蘭克教授全然不在乎，他只當這是斯溫的隱私，不介意也不多問。“您這么說的話那可真是讓我慚愧啊。和杰里柯先生比起來，我的成就完全不算什么。”他看著斯溫的眼神中滿是長輩對后輩的慈愛，“雖然我只是一個教書匠，但是如果您在帝都有什么需要幫助的話，請務必告知我，我會盡全力幫助您的！”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斯溫微微低頭表示感謝，“其實，我是很愿意和您暢聊一番的。實不相瞞，由于從小耳濡目染，在祖父教導下我也學習了一些史學方面的知識，如果能在和您的談話中收獲一些東西，那就是您對我最大的幫助了！”

    斯溫的這番話讓蘭克教授更加驚喜和意外了。他原本以為斯溫會將祖父的手稿轉贈給他，是因為斯溫本身對于史學沒有興趣，所以就做一回慷慨的贊助者，但是斯溫自己也是史學的研究者，教授頓時覺得他是真的對于學術有著很深的熱愛，同時也和自己一樣不愿意杰里柯先生的研究蒙塵。這讓教授不禁更加高看了這位年輕人，如果之前他對斯溫是感激的話，現在則是發自內心的尊敬和意氣相投了。

    “您可千萬不要這么說，您是從小受著杰里柯先生的教導，想必家學功底深厚，我可不敢和杰里柯先生比肩。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很樂意與您暢談一番，還可以請幾位朋友，一起組織幾個學術沙龍，您覺得怎么樣？”

    “感謝您的好意，遺憾的是，我這次來帝都，是由于繼承了午夜伯爵的緣故，特地來接受皇帝陛下的冊封的。冊封典禮已經定在后天了，想必留在帝都的時間不會很多。”斯溫面不改色地說道，雖然之前他才和羅素校長說他會留在帝都直到解決妹妹的監護權問題。

    “這樣啊，那確實是一個遺憾。”教授的臉上也露出了遺憾之色，他是真的很想和這個年輕人好好地聊一聊，說不定他以后會是又一個學界的杰里柯。

    “今天來這里，一是想和您見一面，另外也是陪著舍妹索菲婭過來，她從今天開始就是這所學校的學生了。”

    “哦，真的嗎？想不到杰里柯先生的孫女會在我們學校就讀，以后說不定我還會給她上課哪。”

    “事實上，或許您已經給杰里柯小姐上過課了。我的另一個妹妹維多利亞，一直生活在帝都，就是在這所阿斯特拉德一世公學上學的。”斯溫突然話鋒一轉，“抱歉，和您說了一些多余的事。今天能見到您算是難得的機會，我們還是聊一些學術方面的事吧，現在時間還算早。”

    “啊，好的。您想聊哪方面呢？”雖然對斯溫這么突然地轉變話題有些來不及反應，但是教授至少還是聽得出斯溫就此打住的意思。不過為什么要特意提到他另一位妹妹呢，是想讓我多關注和照看一下嗎？對于斯溫奇怪的表現，教授還是有些疑惑不解。

    “就聊聊您的《法蘭克尼亞民族史》如何？我對您收集到的第二十三代格拉摩根伯爵的史料很感興趣。”

    “哦，您說這個啊。”說到自己的代表作，蘭克教授的臉上也頗有些得意之色，“其實能收集到這些史料也多虧我一位同事，他在另一所學校教授生物學。據他說他的家族算是二十三代格拉摩根伯爵家族的家臣后裔，保存有一些當時留下來的材料。多虧他的慷慨，我看到了這些珍貴的史料，并且我在見到這些材料后，完全可以肯定這些確實是阿斯特拉德一世時代流傳下來的東西。”

    “是嗎？那您可真是幸運，有關二十三代格拉摩根伯爵，傳說中的瘋伯爵的資料和檔案都隨著格拉摩根那一場大火消失了，那位伯爵的生平經歷也都消失在歷史的迷霧中。您得到的那些資料可真是彌足珍貴。”

    “確實如此。”教授點了點頭，雖然斯溫的恭維話說得沒一點起伏語調，“有時我自己也覺得像是被上天眷顧一樣，能這么幸運，先是得到了幾乎完全丟失的二十三代格拉摩根伯爵的材料，現在又得到了來自您的饋贈，我都說不清，這是不是主在冥冥中交予我的歷史使命。”

    “每個人都有自己應當完成歷史使命，和所應扮演的社會角色。但是，這樣的使命并不是簡單地說著順應天命就可以了。自我的努力也是必須的，歷史的使命需要足夠的才能和能力才可以完成，沒本事的人只會把事情弄糟。”

    蘭克教授有些訝異地看著這位年輕人，他沒想到斯溫在這樣一個年紀能說出這樣一番看起來飽經世故的話。果然是杰里柯先生從小就培養出來的人物啊。教授一邊在心里贊嘆著前輩對后代的教育有方，一邊又隱隱覺得有些奇怪，斯溫剛才那番話總讓他覺得話里有話，但是他卻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過蘭克教授很明白自己的分量，并沒有去多問，繼續說著之前的話題。“自從這位瘋伯爵將自己和自己的領地、領民都拖入他瘋狂的深淵中之后，法蘭克尼亞人也就完全消失在歷史上。我走訪了當年法蘭克尼亞的故土，也就是如今帝國的東部諸省，試圖發現一些法蘭克尼亞人的遺民，但是一無所獲。這一點讓我疑惑了很多年，一個民族怎么會就這樣完全消失在歷史中，連一點血脈都沒有留下來。雖然今天確實有不少法蘭克尼亞人的遺跡，但是帶有這個民族特征的人再也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法蘭克尼亞人那獨特的前突的下頜，我們只能在一些上個紀元留下來的繪畫中才能見到了。”

    “關于這個問題，您最近有什么研究成果嗎？”斯溫看起來真的對法蘭克尼亞人很感興趣，雖然從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來。

    “實際上，我最近正在寫一篇關于這個民族消失的論文。根據我得到的史料，阿斯特拉德一世陛下為擁有法蘭克尼亞帝國繼承權的二十三代格拉摩根伯爵出兵奪取法蘭克尼亞帝國，但是在戰爭中他不斷接納那些非法蘭克尼亞人的領主投降，要求他們向自己而非法蘭克尼亞皇帝效忠，并且大肆屠殺法蘭克尼亞人，最后落到瘋伯爵手里的帝國領土寥寥無幾，甚至皇帝都只給了他法蘭克尼亞國王的頭銜，而把那頂皇冠從法蘭克尼亞人手里搶走，讓教宗給他戴在頭上，從此徳赫巴斯聯合王國變成了西留爾帝國，而法蘭克尼亞皇帝的稱號就永遠的失落了。

    瘋伯爵因為這不公正的待遇，在走上人生巔峰的同時陷入了人生的低谷。因為原本法蘭克尼亞帝國上的非法蘭克尼亞人領主盛著帝國的衰弱，大肆驅逐和迫害法蘭克尼亞人，所以他把所有法蘭克尼亞人都接納到自己的領土上，但是那些法蘭克尼亞人卻對他帶來的這場戰爭和他本人恨之入骨。法蘭克尼亞人認為，是他們的新國王出賣了帝國，將帝國的榮光賣給了西留爾人，最后得到的只有法蘭克尼亞人的無邊痛苦和絕望。他們拒絕承認瘋伯爵為國王，并且給他取了瘋伯爵的外號，這讓瘋伯爵本人更加痛苦。一方面，他始終被西留爾人看不起，皇帝還一直惦記著他手里那塊格拉摩根的領土；另一方面，他的同胞則是完全的不信賴他，甚至是痛恨他。被這樣的兩面壓力擠壓著，瘋伯爵終于真的發瘋了。關于瘋伯爵的最后結局我得到的資料是神話傳說一般的記載，說瘋伯爵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他終日沉迷于那些黑魔法的研究中，最后，他在神秘而邪惡的巫師指引下學會了一種永生的邪惡法術，而代價是他的一切，他所能得到就是無窮無盡的生命，而所有的財產、聲望，包括他的家人和領土，都被這個法術所吞噬。感覺全世界背叛了自己的瘋伯爵，毫不猶豫地就發動了這個法術。

    記載到這里就中斷了，沒有人知道格拉摩根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么。帝國在發現格拉摩根發生大火的時候馬上派軍隊封鎖了格拉摩根，但是大火持續的時間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當大火終于熄滅時，來自原法蘭克尼亞帝國領土的報告也已經到了德為得，所有的法蘭克尼亞人都消失了，無影無蹤，隨后就是波及全帝國的大瘟疫，在一系列的大災難中，新成立的帝國幾乎陷于即將崩潰的境地，一手建立帝國，成為帝國第一位皇帝的阿斯特拉德一世也因為這接踵而至的災難，在他邁出擴張第一步的時候就被迫止住了腳步，終他一生，帝國也沒有獲得一塊新的領土，雄才大略的皇帝也抱憾而終。

    雖然現在的研究都認為是大瘟疫導致了法蘭克尼亞人的滅絕，但是這樣的解釋太過牽強。為什么生活在一片大陸上、一個國家內的西留爾人沒有滅絕，法蘭克尼亞人卻完全消失了呢？不論是帝國的官方記錄還是我得到的資料，都顯示法蘭克尼亞人的消失是在大瘟疫之前，那么就說明不可能是大瘟疫導致的法蘭克尼亞人滅絕，或者說其中的關系應該倒過來，是法蘭克尼亞人的消失導致了這場有史以來最大也最可怕的瘟疫。

    這些資料和疑點我都會在新論文里一一闡述，但是遺憾的是，這篇論文卻無法給出有足夠說服力的解釋。我有過一些猜想，但是苦于沒有證據，這次的論文我也會作為假想發表。”

    聽完教授長長的講述，斯溫沒有感到枯燥，一直認真的聽著。

    “您認為會不會是帝國制造了一種假象，是帝國消滅了法蘭克尼亞人，但是將責任推給了瘋伯爵。”

    斯溫這種大膽的猜想讓教授不禁苦笑。“您可真敢說啊，可別讓皇帝知道了您這樣的猜想。您不怕自找麻煩嗎？”

    “這只是猜想而已，帝國也承認學術自由。”

    教授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我能理解年輕人豐富的想象力和急于做出成績的心情，但是還是謹慎一些比較好。其實您不必糾結于法蘭克尼亞人的問題，悠長的歷史給了我們挖掘不盡的財富，不是嗎？”

    斯溫沉默了一會兒，最好還是說道：“感謝您的好意，我會記住您的建議的。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您能為我引見一下那位給您提供這些資料的人。”

    “當然，我很樂意。”

    教授聽出了斯溫準備告辭的意思，果然，斯溫很快就站起來，與教授握手道別。

    在斯溫離開后，教授不禁疑惑起這個年輕人為什么這么關心法蘭克尼亞人的事，他沒有記錯的話，當年的杰里柯先生是從不研究這方面的相關問題的。

    已經離開的斯溫當然沒辦法給教授解答。他之前在羅素校長那里知道了索菲婭的宿舍號碼，雖然他并不認識這座校園的路，但是他卻很有自信地一個人走著，沒有向任何人問路。

    他按照路牌，一路向學校的后山走去。阿斯特拉德一世公學位于帝國西郊，它的北側是一片丘陵，曾經有一位校長在后山上種滿了櫻花，如今正是花期，斯溫遠遠望去，就可以看到有許多人正聚集在那里賞花。

    有意思的是，女生的宿舍也安排在這片櫻花林附近，也算是一種相互襯托吧。

    好在今天是開學第一天，學生的家人被允許進入學校宿舍，不然斯溫很難進入女生宿舍。

    但是，就在他走到女生宿舍那讓人一眼就會感到舒適和親切的、如貴族府邸一般的洛可可風格公寓時，他卻看到了賞花人群中一個極為刺眼的模樣。

    “那是……十三課的曼弗雷德·施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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