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葉斂一個人,在杭州城里逛了一圈又一圈。
杭州與蘇州,在隋唐以後,是淮河以南極為富庶的地區,到了宋代,蘇大學
士東坡先生更說了一句家喻戶曉的名言……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由此可見蘇杭地方的繁榮與美麗。即使是在安史亂後、中原一片民不聊生,
蘇杭地區由於地處偏南,又有張巡死守睢陽一役之故,所受影響并不太大。
在蘇州時,葉斂、流風二人陪雪逛了許久、欣賞蘇州城的美麗;今天,葉
斂一個人走在路上,已經入夜了,且時過二更,各家店鋪早已打烊。除了打更人
的喊聲、除了風吹葉動、慈烏夜啼,就只有一片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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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斂自然無心逛街、也不想逛街。
他急急將流風、雪二人請到杭南山區去探視杭塘幫的情況,在這杭州城中
故yì
使自己落單,當然只有一個目的……
將那位留酒于林家堡、暗地里算計自己的人『勾』出來!
說起來容易得很,其實,卻很需yà
勇氣。
在城里逛了一圈又一圈……一共兩圈,三更了。
葉斂回到落腳的客棧,倒頭又睡。
今日十二個時辰,他至少睡掉了九個時辰。
躺在榻上,意識逐漸的時候,葉斂心里生出個念頭……
「這樣誘也不現身,真的要玩陰的?或是……對方沒有敵意,我搞錯了?」
然後,他就睡著了。
次日辰時,葉斂起身後,便一路朝城東走去。
今天,他有個目標。
昨兒夜里逛出來的目標。
若水酒肆。
在盛產善釀的杭州城中,這間酒肆不算大,但葉斂看上了它的名頭。
『上善若水』。
就射這一個『善』字,葉斂斷定若水酒肆的『善釀』必然不錯。
城里攜攜攘攘,葉斂也沒何任何一個路人搭腔。連打探君聆詩的下落也沒。
「二爹不可能在這。」
剛愎的臆斷。
進入酒肆後,葉斂便向小二吩咐:「打三斤上好的善釀。」
「不消客倌吩咐,咱店里的善釀,絕對都是上好的。」小二回答,跟著,卻
詭譎一笑。
這笑,笑得葉斂心里發毛,但還來不及再問,小二回轉身走了,葉斂也不想
去叫住他。
仔細觀查酒肆里 ̄很小,的確很小,客人也很少,加上自己,只有五人。其
中兩名身穿長袍,作文人打扮;一名穿著蓑衣,像是漁夫;另一名裹著皮毛,應
是獵戶。
四人互不相識,連拋個瞄頭也沒。但他們只人都有一個共通點。
兩名文人也罷了,含那漁夫、獵戶在內,四人桌上都只有裝半斤酒的小壺、
杯是僅供淺酌的竹林杯。
魏晉年間,出了七個名士,其中二人,在山陽竹林隱居,打鐵鑄劍營生,那
些劍品質拙劣,根本不能用以上陣殺敵,但卻為當時太學生引為風潮,人人均以
佩其劍為榮。其劍上均撰『山陽竹林』四字,時人名為『竹林劍』。
此七人,只要讀過書,無人不曉。
『酒鬼』劉伶、『酒仙』阮籍、『笛王』向秀、『琴圣』嵇康,再加王戎、
山濤、阮咸,此七人合稱『竹林七賢』。
『竹林七賢』中,向秀、嵇康隱居山陽,阮籍、劉伶等人在朝,卻是身在朝
廷心在野,七人不時於山陽聚首,傳下了一句成語。
 ̄曲水流觴 ̄
七人散坐於小溪邊,最上流一人以小杯裝酒,或說故事、或吟詩賦、或出對
聯,而後放杯於溪,使其順流而下。接杯者則應和之。
魏晉之交,不論是三國之間、三國之中,無不一片混亂。嵇康謂之豺狼遍地
,故以遁世。亂世之中,山陽卻是一片安詳。後代文人,無不企望身歷其境。
欲以杯乘流,其杯需小。後人以當時七賢所用之杯為準,形式相近者,均稱
為『竹林杯』。
若水酒肆中,桌上是一色竹林杯。
小二送上三斤善釀,和一只竹林杯。然後,又是一笑,道:「客倌,本店需
先結帳。」
葉斂摸了一塊碎怠遞給小二,卻見小二搖搖頭,道:「客倌,不夠。本店的
善釀,一斤要三百五十文錢,三斤折合一兩。」
一兩?葉斂愣了。
跟了君聆詩十馀年,喝過的酒不可謂不多,再怎樣的極品美酒,一斤一百文
錢已屬極多,一千文錢才合一兩怠啊!
不對,難道他看準我是外地人,唬我?
但斤斤計較原非葉斂本性,他只眉頭一皺,再摸一塊碎怠給小二湊了一兩。
那小二也精明,見葉斂表情不對,便指著墻上,道:「小的絕不敢唬鬧客倌。」說完,便走了。
葉斂順指看去,果見墻上貼著一張紙條,寫『本店唯供善釀,一斤三百五十
文錢,三斤一兩』。
葉斂再看看桌上。
偌大一壺善釀,三斤,卻只有一個姆、食二指即可合繞的竹林杯……這要喝
到幾時?
善釀屬醇酒,不可劇飲,葉斂自知其理,但只用竹林杯,卻又顯得太小。
算了,先喝再說。
葉斂酌了一杯,一口飲盡。
竹林杯之小,其容量需得三杯才夠一口,對善飲的葉斂而言,這一口著實小
家子氣了一點。
但很快,他這種念頭便打消了。
味道很醇,除了醇找不出其它形容詞的醇,這一口善釀讓葉斂含在口中,不
知該咽不該!
比在林家堡中那半壺更勝幾分!
這一口……其實是半口。這半口善釀很溫和,不若杜康會麻痹人的舌頭,葉
斂很切實的感覺到口中漸漸溫潤了,很舒坦,讓人感到恐懼的舒坦。
善釀強在後勁,它,這么醇、這么厚,說不準,我會讓這半口善釀給醉倒!
難怪!難怪小二會譎笑、難怪若水酒肆門可羅雀!
這酒勁,實無幾人受得!還沒下咽的半口便已如斯,何況三斤?
葉斂終於將這半口善釀咽下,呼了口氣,滿是酒氣的一口氣。
才剛咽下,已微微出現昏眩感。
也難怪要先結帳……醉漢是顯少懂得要付錢的。
葉斂慢斟慢酌,幾乎花了一個時辰,才飲盡三斤善釀中的一斤。
其時,若水酒肆中的另外四名客人,早都已離去,沒人再進來。只剩飲了一
斤善釀便已搖搖欲墜的葉斂,盯著桌上剩下的二斤,覺得好恐怖!
有生以來,葉斂第一次覺得,酒很可怕!
這酒是好酒、極品的好酒,但看著這二斤酒,卻覺得它比鳩酒可怕、比面對
著屈兵專可怕!
因為這酒太溫柔 ̄
善釀是很王道的酒,在剛剛入口、後勁未發時,幾乎感覺不到它是會醉人的
酒。飲酒經驗較淺者,說不準便會將它當成一般桂花酒之屬的薄酒,咕嚕咕嚕大
碗喝光。
但葉斂不會。
是故,嚴格來說,葉斂仍是善飲者,至少他能在第一口時就感受到這善釀的
醇厚與濃郁,知dà
這善釀會將自己醉倒。
但無論如何,這酒勁一來,只怕是誰也受不起的!
不要說葉斂,可能嗜酒如命的君聆詩也擋不住。
葉斂的意識逐漸模糊了 ̄在恍惚中,他想到……九華劍法的創始人,酒中之
仙……李白,不知能不能受住這善釀的勁……?
「哇啊 ̄ ̄」一聲驚叫,宇文離又跳起身。
枕邊的瑞思疲憊的掙開眼,無奈,很無奈。
「媽的,又來了!又來了!」宇文離吼著,他雙眼圓睜,白眼球里卻是血絲
滿布,眼袋深陷,聲音仍然宏亮,但神情卻極為憔悴。
瑞思也坐起身,雙腿曲起,左手肘靠在膝上、手掌托著下巴,依然無奈。
十天了,足足十天了,宇文離總是這樣半夜驚醒,不只他自己睡不好,連瑞
思和白重也不得安寧。
過不多時,白重推門入房,他只披著一件外衫,他點亮油燈後,可以明顯
看到他白凈的臉皮也微微透著幽青,藉著火亮映照,形如鬼魅。
可,即便他是真鬼,現在的宇文離也沒力qì
去抵抗。
「還是那琴音?」白重淡淡的問道,答案絕對是肯定句的問題。
宇文離的額上流落汗水,冷汗,顫聲道:「有問題 ̄大大有問題!為什么…
…為什么自從聽過他彈的琴,我每晚都會夢到……」
宇文離所說,自是在徐州城快飲酒坊里,那位中年書生所奏的一曲『錦繡河
山』。
他們自聽琴後,至今已過十日,也離開徐州,來到河北地方。但這十天之中
,每晚每晚,宇文離在夢中,卻是一首無止無歇的『錦繡河山』!
夢見一次,也罷了;兩次,可以說是很懷念;三次,可以說是巧合。但五次
、六次,到了今天,已經連續十天,這根本是詭異!
一首錦繡河山,何來如斯魔力,能教宇文離這等漢子『魂牽夢縈』?
瑞思形容似睡非睡,她仍在沈思 ̄想的是自從宇文離第四度夢聞『錦繡河山
』時便已想到的事,一件時至如今,白重與宇文離本身也都很清楚的事。
不是曲,是人!那個書生有問題!
他們心里明白,那書生必是絕頂高手無疑,但他又何能將一首曲子,奏得如
此令人刻骨心?
從第五天後,他們從徐州移到濮陽,再從濮陽移到河北,一路問、一路打探
,沒得到那書生的一點消息。
向南去找嗎?人海茫茫,怎么找法?
「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們會累垮的。」白重緩緩說道。
心里明白,三人心里都明白,宇文離驚吼之後,身子隨即傾頹,他也已經疲
軟到極限了。
但明白歸明白,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如今卻找不到那名書生,又
要怎么解決?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宇文離無力的說著,聲似哀嚎、也似求饒。
宇文離說完這句話後,現場沈默了。
誰知dà
?想知dà
,偏偏不知dà
!
他來得突然、走得極快,除了『錦繡河山』,渾沒留下一點線索。
原該是絕頂好曲,如今卻成了宇文離的催命魔音。
半晌之後,瑞思忽然轉身面對著白重,正色道:「阿重,有件事要你去作。」
「說吧。」白重隨即應道。他原是瑞思的保鑣,雖則交誼深厚,名份上仍
是主仆,瑞思的要求對白重而言,即是命令。
「鴿……葉斂喂過的那支信鴿,去帶來。」瑞思說完,便起身在行囊中翻找
出文房四寶,就著油燈磨起墨來。在這當中,白重也帶來了在城陵磯遇到葉斂
時,曾讓他喂養以資連絡的信鴿。
但見瑞思振筆疾書、文不加點,不過一炷香時間,便寫好了封信。
白重與宇文離趁著等墨乾的時間,也都湊頭去看。
信用的是漢文,他們自是能識。信中明明白白寫著在徐州城中遇到那中年書
生的點點跡跡,一毫無差。
三月夜里天涼,墨很快乾了,瑞思將信卷成筒狀,塞進白重一并帶上的小
竹筒內,細心的將它縛在鴿腳上。
瑞思又將信鴿交到白重手上,道:「你跟著信鴿去,一定要找到葉斂。」
葉斂?阿離苦受魔音傳腦,葉斂能解嗎?
白重沒有多問。瑞思吩咐,他只照辦。反正是不能睡了,他回房更衣,帶
上長劍與一些怠兩,出了客棧便放掉信鴿任它飛去,自己在後跟隨,夤夜出發。
一般信鴿,多只能往來固定兩地之間,他們的信鴿則受過特別訓liàn
,只需yà
喂食過,便能追蹤到對方的位置,以此為憑,白重只要跟好這支信鴿,即可找
到他原本不知其所在的葉斂。
揚州城西三里外的一片竹林中,兩名乞丐對面而坐。
其中一人以碧綠竹棒在地上畫著圖形,是幾個招式的動作,另一人凝神細瞧
,也在苦苦思索。
畫圖人乃是丐幫幫主徐乞、觀圖人則是丐幫八袋長老黃樓。
黃樓在前年大會上被元仁右打折右臂,至今已有年馀。其實他的傷勢在數月
後便已痊愈。但他仍然銷聲昵跡,不透一點聲息,只是關在老家揚州,整日回想
著元仁右的步伐、招式。
云夢劍派素以歸云曉夢劍法、凌云步二門絕學著稱於世,其門人劍藝、輕功
俱可稱卓絕,交手一次,黃樓自詡絕無半分禮讓,全力施為之下,卻為元仁右輕
敗。
黃樓雖然被公認擁有自行開宗立派的實力,卻不得不承認,元仁右便是只展
現七分實力,自己便已望塵莫及。
甚至,丐幫幫主徐乞在心里也覺得自己并非元仁右對手。
云夢劍派,何其高絕?
歸云曉夢,是門陰柔劍法。徐乞為木色流黑桐傳人、黃樓以中原三大絕技之
一的『捻絲棍』揚名,二人皆擅外門硬功。正是以柔克剛,徐乞、黃樓此丐幫二
大高手,早在心里便已對云夢劍派服輸了。
此次二人聚首,第二度研究當日君山一戰,元仁右所使的歸云曉夢劍派,望
能尋出點破綻。
徐乞仍在不斷試劃招式,但愈劃愈是心寒。
黃樓的表情也是極為難看。
因為他們 ̄找不到破綻!
徐乞停手了、黃樓也看不下去,兩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的說道:「只怕…
…」
兩人同時開口、也同時住口。
十幾年的兄弟、同為丐幫中人、又是同鄉,兩人是極有默契了。
只怕……
「只怕皇甫師兄也難能取勝。」徐乞喟然道,他是幫主,黃樓自然不能搶他
的腔。
但聽了這句話,黃樓也不動聲色。
皇甫望在名上,是當今『天下第一人』,該當無人可敵。徐乞竟說他只怕無
能取勝元仁右,而黃樓并未反,可見心里已有同感,適才欲言又止,也是同樣
一句。
二人對望,眼神中有失望,卻未見絕望。
連皇甫望也不敵的對手,他們應當絕望,為何仍不絕望?
有影相隨伴,但求杯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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