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開始的確盼望著法明能夠選擇坦然，但真到了爽快答應時，江流還是不可避免覺得有些夢幻。

    不過法明給他愣神的功夫，搶先一步做好敬茶般的姿態，飲下那口溫水。

    清透的水溫潤他的喉舌，等再吐出話語來，嗓音也便更多出幾分透亮：“我出生在距離大唐很遙遠的西邊。”

    “西邊？天竺？波斯還是”

    法明輕輕挑眉：“唔，其實我也說不上來那個地方究竟該怎么稱呼，總之就是個西邊的，小國家？”

    見江流沒再追問故國，法明淺笑一下，繼續道：“我的出生其實并不被祝福，因為，我是為了實現某個目的才被創造而成的。”

    “什么意思？你父母生育你是為了特殊的目的。”

    法明低聲“恩”了一會兒：“不能算是，準確來說是族了特別的目的，勒令我父母創造出我來。”

    “怎么會有這種事？”江流心下大驚，一時注意到法明用的創造一詞有些怪異，“把一個孩子作為工具？”

    “聽起來的確瘋狂，但他們切切實實這么做了。當然，關于這個我一開始并不知道。我可以說和其他很多的孩子一樣，普普通通長大，跟著父母學習、生活，只不過是周圍的族人都對我冷淡些。老實說，我父母對我不錯，尤其是我父親”

    法明看著江流笑了起來。江流被一笑弄得有些詫異，他看得出，法明眼前閃爍著的絕不是自己的面容。

    “我父親一開始對我其實平平淡淡，可漸漸的，我還是敏銳察覺到他身上似乎越來越有溫度，越來越恩，有了人情味？”

    這算什么描述啊？江流默默吐槽。越來越有溫度？聽起來仿佛是說他父親以前是具尸體所以溫度似的。

    唔，不過結合法明這個模樣，還有他說的什么怪力亂神。總覺得他父母要是鬼的話，也就不那么怪異了？

    法明不知江中的神馬早已撒開腳肆意游蕩起來。他的目光始終像是在注視著一位江流從未見過的身影，所以嘴角勾起的笑有種不真實感，也叫人嗅到淡淡的悲傷。

    “我父親對我是掏心窩的好，給了我很多的知識和本領。我教你的那些，就是師承我父親的。”

    說到這里，法明頓了頓，手掩住下巴和嘴巴，幽幽望向窗外紛飛的落葉：“可惜好景不長，一場災難打破了這種花好月圓的生活。也是在這個災難面前，我才知道我存在的目的”

    法明再次注視著江流的雙眸，這一次是在真正看著他：“被犧牲。”

    “什么？”江流覺得自己聽錯了。被犧牲？

    法明卻重復，他手指摩挲著茶杯杯沿：“當族人就是為了消滅這場災難才讓父母創造了我，以待那一日到來。那時候，父親被命令即刻拿我去阻止災難發生。可是，我父親拒絕了，并且私自放我逃離。”

    法明嘆了口氣：“江流，我永遠都忘不掉父親在分別之時對我說的話。他的雙眸比陽光都要璀璨，就這么直視著我，說：這世上，人能決定你是什么，又可以成為什么。人有資格代替別人決定是否要犧牲自我，無論那個理由有多么的充分。向前走，找到你作為一個生命想要的價值，不必在乎善惡，因為善惡相輔相成才會有世間的平衡。”

    “他告訴我，你的價值，當由你自己活出來。”

    許久以后，江流才從虛妄中蘇醒。不知怎的，他仿佛剛才的剎那切身目睹了法明敘述的一切。一位和一個長大的孩子，明明那么遙遠，也看不到容貌，可偏偏強烈的感情將他吞沒包裹，真實到他幾乎成了那個，或者孩子。

    蘇醒過后，江流空咽一口，望著仍凝視窗外的法明小聲問道：“那你父親后來怎么樣了？”

    “父親因為違背命令受到懲罰，他的魂魄被封印在某處，永世不得入輪回。”

    即便預料到法明的父親會遭遇些狠毒的做法，真正聽到時江流還是捂住了嘴：“什么？可是，這世上居然還有能讓魂魄不入輪回的法子嗎？”

    法明望了江流一眼，凝重的表情短暫讓狡黠取代，笑道：“不是說了嗎，我是神仙呀？”

    江流愕然，無話可說。

    到了此時，他對法明話語的懷疑已經不再是那么深了。或許是因為講述過去時，法明眼中的悲傷太過深刻。對于這個總抱著笑臉漫不經心的師父能露出這樣深刻的悲傷，江流怎么也說服不了自己他是在演戲。

    “為了救我遭受這樣的對待，父親真的很偉大。”

    聽聞此話，江流猛然間卻覺得很不是滋味，一股莫大的諷刺扎入胸口，摸不到拔不出。

    “我倒覺得他只是做了件正常父親都會做的事。”話音剛落，江流才意識到他無意間泄露出太多的艷羨，于是立刻抱起杯子，掩蓋掉來不及收去的落寞。

    旁觀者可以唏噓感慨，但語氣中帶著艷羨的話，背后的意義自然就不一樣了。

    好在法明說些什么，江流偷偷察看著法明的模樣，暗自狐疑他到底有捕捉到自己話中的情感。

    不過江流剛想到這兒，忽然意識到聽完法明的故事，不也就輪到自己坦白了嗎？

    這么一想，倒大可藏匿的必要了。

    面對江流的否認，法明輕輕搖頭，道：“非也。你可能理解不了，對于我父親和他的族人，擁有私心意味著什么。”

    他看著江流疑惑的雙眼道：“擁有私心就擁有情感。而情感，是不可以存在于他們族中的。因為他們的原則就是理智客觀，要能在重大災難前權衡利弊，不然也不就不會自私地創造我，又要我去。”

    “可是難道神仙就可以做這么過分的事嗎？”許久后，江流還是忍不住疑惑，“就算是為了阻止災難，可是肆意創造一個生命，并強制要他去犧牲，去，這”

    法明淺笑起來：“其實何止是他們呢？放在，若是有人說犧牲一個生命可以換來千條性命的安危，大多數人會如何選擇？恐怕也會同意犧牲掉那個苦命人。更何況，這個苦命人就是為了這件事而誕生，并且幾乎所有人都對這點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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