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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隨云。
這三個字如驚雷般落于枯梅耳中。
她先前還因他人的詆毀而出面,為這位無爭山莊少莊主維護了一番,誰能想到這還沒一會兒,自己就與他見上了面。
如果說,她在他一開始坦言自己雙目無法視物的時候,還心存質疑,那現在,當她聽聞他簡短的自我介shà
后,她卻是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相信。
只因她知dà
,這世上沒有多少人,敢一邊偽裝成他人,一邊大搖大擺地站在被偽裝者的家里,還泰然自若的替他招待客人。如果被偽裝者的家叫做無爭山莊,那就根本不是敢不敢的問題,而是要不要命的問題了。
然而也正因為她清楚對方沒有說假話,她才會感到震驚。如果他沒有主動坦言承認自己就是原隨云,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對方就是那位名不見經傳的原少莊主的。世人皆知原少莊主三歲目盲,既如此,他又是如何表現得言行舉止皆如常人的?
她想不明白。
可他就是做到了。
不,他也并非是完全都如同常人的,至少他因為看不見她的容貌,沒有像他人那樣表現出種種驚異或排斥。容貌美丑,對他來說毫無差別,這也是最與常人不同的。
可這種由他表現出來的非常態對待,在她眼里卻恰恰是一種平常對待,一種無視她丑陋容貌,將她當做常人的平常對待。
她明白自己應該為對方失明的雙眼感到遺憾,但任何憐憫惋惜的想法,剛在她腦海中浮現就立即煙消云散。有那么一瞬間,一股異樣的戰栗感順著她的脊梁彌散到四肢百骸。這是一種比她丑陋的容貌更為丑陋的心思,她心中升起了一絲幾近于無的慶幸,慶幸對方目不能視。
她平復下心情,點點頭,“原來是少莊主,果然是年少英杰。”
喬衡:“師太過獎。”
枯梅:“我只是在實言以對而已。”
喬衡倒是沒再客氣下去,只是笑了笑,有幾分不客氣的收下了對方的贊美。
又是一陣微風揚起,枝椏紛紛垂頭,幾片飛葉再次掃過喬衡的衣擺。他不以為意地一拂衣袂。細看之下,他雙眼深處,自始至終都是一片虛若無物。
他只是謙和地道:“今日得見師太,才知何為傾蓋如故。”
“不知,師太可是同樣如此?”
……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就這樣奇特,朝夕相處的人不一定能談得上來,僅有一面之緣的兩人也未必不可成為摯友。
至少喬衡與枯梅二人就是如此。
原東園在知曉此事后,也沒多說什么。或許在他剛剛得知親子與一位造訪之客結交時,還稍有心憂是否有人欺他眼盲,故yì
設計交好,但當他知曉這人是華山現任掌門枯梅后,也就徹底放下心來,不再關注此事。江湖上孰人不知枯梅師太性情剛烈,既如此他又有什么好擔心的。
他一向不會在這些無害的事上,過多干涉。
原東園有些悵嘆,只希望隨云他能多結交一些友人。
還是那句老話,他看得太清楚了。他這個兒子看似與什么人都聊得上來,也不排斥與任何人攀談,無論對方貧富貴賤,但他卻知dà
,這些人中沒一個能被隨云他真zhèng
放在心里。
可他又不知該如何勸說,隨云已經做得夠好了,他還能要求什么。
如今他能主動與人結交,原東園心里實在是不勝歡喜。
一個人若總是形單影只,也怪可憐的。
……
時光荏苒,已是四年過去。
一場春雨一場暖,一場秋雨一場寒,而今又是一年秋冬交接至際。
昨夜剛下過一陣小雨,寒意聚在空氣中不肯散去。
曾經在身形上還略見稚嫩的少年人,而今已成長得挺拔修長,如蒼蒼翠竹,盡顯青蔥。喬衡手持一根魚竿,靜坐于一葉小舟上,腳踝旁放置著一面竹斗笠,斗笠里面倒扣著一只小魚。
忽有一道人聲從不遠處傳來,“看來我是來晚了,先向少莊主賠罪。”但見一道人影,腳點水面,驚鴻掠影般由遠至近,最終立于舟頭。
喬衡被對方攪了釣魚的興致也不惱,他側頭順著聲音側過頭去,那雙漆黑的雙眼中倒映出站在舟頭的人影,他“看著”來人,嘆道:“師太好難請。幾月來我接連幾次相邀師太出門,師太都避而不見。”
枯梅并非有意不應邀,實則華山事務繁忙,無法脫身。她知喬衡只是故yì
借機打趣,便也無比配合的冷笑了一聲,“你與那金家女兒卿卿我我,我這個老太婆何必湊到跟前礙眼?平白惹人說閑話。”
這金家女兒指的不是別人,指的正是如今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金太夫人第三十九孫女“火鳳凰”金靈芝。
若論江湖中哪個武林世家最聲名顯赫,自然非無爭山莊莫屬;要問哪位武林人士最德高望重,也少有能與原東園比肩之人;但要論江湖中勢力之大的話,就要歸“萬福萬壽園”金太夫人了。
她武功并不出彩,但她有十九個出色的兒女,以及八個出類拔萃的女婿,此外還要加上諸多同樣優秀的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這些子孫出得朝廷,入得江湖,即使是唯一一個棄武學文的那位,如今也已經位極人臣,其余人也無一不是武功高絕、聲名赫赫之輩,更有不少子孫已開宗立派,成為一派之首。
金靈芝就是這位了不得的金太夫人最喜歡的小孫女。
喬衡與金靈芝站與一起,完全稱得上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而這樣一位僅是家世,就足以讓無數江湖中的少年俠子夢寐思服的金家小姐,在喬衡看來,也只值這樣一句簡短的評價:“她如何能與師太相比。”
枯梅這下是真的樂了,她大笑出聲。要是有華山弟子在此,定會驚詫非常。華山弟子誰人不知,這位華山掌門人已有三十年來不曾有過這般發自心底的笑顏了。
“口蜜腹劍。”她說,“可笑有那么多人被你表現出來的這副假象給騙了。我現在都有些同情那位金家小姐了,你也莫太欺她。”
“也不知我到底做了什么齷齪事,要被師太說成一副偽君子的做派,我閑來無事欺她做什么?師太怎么突然為她說起好話來了。不過我想,假如師太知dà
了她在背后是怎么編排你我的,師太大概就不會再偏心于她了。”
這時枯梅反而有些好奇了,“編排?”
喬衡:“她認為你我之間有一段風/流事,為此還吃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飛醋。”他說起這事時,語氣冷淡平板,就好像在他眼里這被編排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陌生人。
枯梅面上不急也不惱,她以女子之身獨掌門派幾十年,這世上總有瞧不起女子者,任憑她做得再好,也總會有那么一些人費盡心思以擠兌折辱她為樂。比這難聽十倍百倍的話語她都聽過無數次,她又怎會因此輕易動怒。
她只是不甚在意的譏誚了一句:“心所思,眼所見,無非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
喬衡:“師太這話實在是深得我心。”
他收起了魚竿,鉤上果然空空如也。兩人這般又說又笑的,就算本來有魚要上鉤怕是也被驚走了。
枯梅:“不曾想少莊主也喜愛釣魚,可有收獲?“
“談不上喜愛,不過是用來打發時間的。至于收獲……”喬衡低笑一聲,掀開了一旁的斗笠,意味不明地道,“一個時辰就釣了這么一條小魚。水里的魚見了我就像是見到什么臟東西似的,一個個都唯恐避之不及。”
這魚也不知是什么品種,出水后直到現在竟也未死。
喬衡:“不知師太可會烤魚?能得華山掌門親手烤魚,想來也是一件雅事。”
在與他相識的這幾年中,枯梅早就見識過他支使人的本事。
她道:“我還以為你只是釣著玩,最終還是要把它放生的,結果你張口就是吃。”說著,她走上前,拿起喬衡的魚竿,折斷了這根一看就知是臨時制成的粗糙魚竿,然后用它插起了魚。她雖然被人尊稱為師太,卻不是尼姑,不忌殺生,別說是殺魚了,就算是人她殺得也不少。
喬衡回道:“我就是俗人一個,對我來說,魚釣來自然是用來吃的,不吃白不吃,好比銀子賺來就是用來花的一樣,不花白不花,別無二用。”
青年的語氣輕松,落落大方。但與他相處已久的枯梅,卻能從中察覺到隱隱透露出的若有似無的無情與冷漠。
她毫不引以為奇。在旁人眼里,原少莊主這般君子謙謙之人,其為人品性自該高潔如皎皎之月,寬和仁厚有如浩瀚之海,但枯梅卻清楚這一切都只是假象。
他絕不是那等悲憫仁善到不忍踩蟻,不愿殺生之人,亦不是那等清高純凈如溪澗流水之輩。她知dà
,他的十指間早已沾染上血腥。
他雖的確如眾人所看的那般有如山巔之雪,但這雪卻是紅色的。
這異樣的綺麗風采,足以折服任何人。
雖然她之前還笑世人大多被他的外表所蒙騙,然而她深知,若是有人真的窺探到他的真面,只會愈加無法自拔,直至被他徹底吸引,再難抽身。
只是,再昳麗的山雪,也會在三月春光下悄然而逝。
這江湖中危機重重,即使是已成名多年的功夫好手,也有可能因一些意想不到的緣由死于不知名處。
她知他言行舉止皆如常人,但目盲終究會帶給他諸多不便。她也知他武功高強,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誰能保證自己沒有打雁卻被雁啄,老馬又失前蹄的一日。
枯梅的嗓音仍然是如此沙啞,她說:“你可愿學我華山派的‘清風十三式’?”
“華山”與“峨眉”、“武當”、“點蒼”、“昆侖”、“南海”、“少林”并列為江湖七大派。七大門派雖以武當和少林為七大門派之首,實則各有所長,如果論起劍法來,則是華山當仁不讓的獨占魁首。
而這“清風十三式”正是華山派的鎮派劍法,講究一個“似有似無,似實似虛,似變未變”,比昆侖派的立派根基“飛龍大九式”不知高明了多少。此十三式非華山天資卓越者不可傳,若有人膽敢私自外傳,作為華山掌門的枯梅定是要親手清理門戶的。
從字面上看,枯梅剛才這話聽起來不過是友人間的玩笑話,但她的語氣又全然不像是在開玩笑。實在難以相信,說出這等違禁之語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堂堂華山掌門。
枯梅見喬衡沒有立即回答,也不知他是沒聽清還是沒聽懂,她極富耐心的又問了一遍。
這個問題實在是有意思得緊。
身為一派之掌的枯梅,如今竟要將立派之基泄露給一介外人。
她是如此大膽,但又毫不讓人感到意wài
。如果她不大膽,怎敢在剛入華山不過幾年時,就以一敵四,滅盡華山強敵;如果她不大膽,又如何敢將手浸入沸油中嚇退強敵。
喬衡知dà
自己于情于理都該婉拒掉此事,但鬼使神差的,他竟是笑著道:“自然是愿的。”他心如止水,接受得毫無負擔。
這下,枯梅也懶得去烤魚了,她把魚隨手擲于水中。
她興致高漲,直接抽/出腰間的佩劍,在小舟的方寸之地上輾轉騰挪。一劍使去,直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喬衡看不見,但他聽得到。劍風似急似緩,時頓時續。劍勢時而如凜冽如刀,轉瞬化作一灘柔水隨風拂面,清清妙妙。
他在一片黑暗中一筆一筆地勾勒出“清風十三式”,他閉著眼睛,看起來是如此的專注安然。
良久,他緩緩睜開眼,這只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并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光明。
但這雙生于黑暗的雙眼,此時卻似有點點璀璨星芒融于其中,雖轉瞬又沉于一片靜湖,滿是幽寂。
他緩緩嘆了一口氣,何必不敢承認,自己覬覦“清風十三式”已久了吧……
雖然他本意并非如此。一開始時,他對于十三式的感覺更多的只是出于一種好奇,但是,自他以一種肯定的口吻回答了枯梅的問題那一刻起,他最初到底是如何想的,似乎也不是那么重yà
了。
他明明已察覺不妥,卻還是順勢答yīng
了下來。
甚至于,自一開始起,枯梅贈他劍法的這個舉動,究竟有幾成是出自他無意識的誘導,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這么說來,枯梅對他的評價好像也沒什么錯。
風寒霧重,水汽彌漫,一道道飄渺難尋、蹤跡難辨的劍qì
摻雜其中,讓人只覺得寒意更甚。
他呼吸著濕涼的空氣,像是沉默了一會兒,又像是在尋思著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沒想,只是悵惘空茫了一瞬。
誰也不知dà
,此時的他的心中究竟充斥著怎樣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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