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時,杜芳霖正在途中前往殘林。
前方傳來一人歌聲。
又是一夜過去。
又是一日清晨,霧中的歌聲熟稔親切,曲調(diào)中帶有曾經(jīng)的懷念,人聲低沉磁性,悠揚好聽。
儒者停駐腳步。或許是這段時日所接觸的武林事,讓早已被漫長歲月所壓制的最初記憶一點點由黑暗復(fù)蘇,這歌聲與曲調(diào)原本簡單,聽在他耳中,卻像是帶上了和聲。
“是孤舟。”
陽光突破云層,沖開前方晨霧!
迷迷蒙蒙中,踏出一道白衣墨藍身背佩劍,黑發(fā)紫冠,揮袖瀟灑的儒者身影。來人正是中途周轉(zhuǎn)卻依舊灑脫無盡的德風(fēng)古道名下司衛(wèi),倚天風(fēng)佇云忘歸。
杜芳霖佇立不動,袖微拂,折扇從腰間滑入掌心,握緊。
活得太久,再抬頭昔年只身告別師門選擇踏步江湖的人,就此轉(zhuǎn)瞬出現(xiàn)在眼前,一如記憶中往昔容顏不曾半點改變。比之已在儒門紛爭中白發(fā)如霜的春秋硯主,云忘歸何止僅是面貌年輕。實際上論起年齡,兩人歲數(shù)相當(dāng),甚至論輩分杜芳霖還差了一層。
陽光照耀著倚天風(fēng)佇之腳步!
云忘歸主動留步,停在四尺之外:“如今,該稱你一聲硯主,或是仍舊喚做小霖,阿杜?”他語氣坦然,不似數(shù)百年重逢江湖路,倒像是昨日兩人才在德風(fēng)古道后山習(xí)武歸來,相約一早丁孤枝。
杜芳霖沒有回應(yīng),本不易有所波動的表情越發(fā)無從辨識,肩頭垂落蒼蒼白發(fā),墨冠紋絲不動,衣袂袖角恰好到處。一眼看去倒是分不清誰是前輩,不能辨誰是一直以來照看誰的人。
“或者,吾也不介意你仍舊稱吾一聲云師叔。”
云忘歸神情自若,“但如今圣司與離經(jīng)皆不在,還是昔日云大哥的稱呼稍有順耳,偷偷稱吾‘阿歸’也可!如今你中意哪一種?”
已時過境遷。
故人性情如昔,這當(dāng)真該是一件快意之事。
微風(fēng)拂動云忘歸背后劍穗,動搖不了春秋硯主半處衣角。遠道而來的儒者漸漸消失了笑容。云忘歸輕嘆一聲,凝視對面的故人:
“你在記恨?”
孚言山變故驟生之時,德風(fēng)古道無一人出頭。
“這當(dāng)中,有原因。”
那當(dāng)中的原因,沒有人比杜芳霖更清楚,折扇忽而抬起,止住接下來的話:“你去過孚言山了!”
錯認不了家中滿門桃花香,是與別處不同的清幽綿長。
云忘歸承認:“聽聞消息,怕是其他人也想過來一探。”主事是真走不開,圣司拉不下臉,交情匪淺的慕靈風(fēng)多有顧忌,鳳儒前輩更是無法離開駐守之地。
只有漂泊在外的云,一直以來追尋自由。
至始至終,從云忘歸出現(xiàn)時開始,杜芳霖的表情再無動靜。
“內(nèi)憂外患,你打算怎樣做?”云忘歸道,“吾有心替你駐守,但你再入武林之消息已傳開,遲早要生事端!”內(nèi)有墨池邪氣不散,在外有異樣氣息久久窺探。魚小墨只影單薄,孚言山諸人遣散之后只剩桃夭侍者不勝武力。這樣下去,要惹禍,“包庇邪靈之過錯仍有案底,前事未消,有心人易生事端。獨木難支,當(dāng)真心結(jié)未解,不愿再回?”
三教之中從無真正平靜超脫。德風(fēng)古道地位超然,是因背后有昊正五道坐鎮(zhèn)。但孚言山自從以春秋十冊立足儒林,昔日位于山上的春秋麟闕早已直面最深處之暗潮。那些過往之事看似天命使然,內(nèi)中另有緣故,無法直言。
云忘歸是真正在憂心:“無論如何,有離經(jīng)與鳳儒尊上,你應(yīng)當(dāng)可以回來!”
修行之道,不進則退,退至歸途,或許便至天命。
所有人都以為,遣散弟子的孚言山之主,是因人事變遷而至憤世嫉俗,再到心灰意冷。
這樣并沒有哪里不妥。
踏出孚言山之后,行動早晚會被人看在眼中。杜芳霖慢慢地道:“無事。”他也已想起許久之前的那些往事,德風(fēng)古道里修行的歲月,“孚言山,無妨。”
數(shù)百年未見,雖未生疏,但一時也回不到從前。
身具高位許久,再回首,已離故鄉(xiāng)太遠。
云忘歸以為這只是不欲連累故交的推脫之詞,當(dāng)下眉梢一揚,“吾暫時也無目標(biāo),便替你守上數(shù)日也可。不過可能需要知會主事,請他暫時逐吾出門……”
“我無事。”
杜芳霖道:“也無妨。”
云忘歸眉頭微微皺起。一門之首,舉足輕重,讓人發(fā)現(xiàn)有涉魔之事,怕是會引人問詰,怎可能無事!桃花林三開三謝,墨池氣息偶有泄露……他忽而輕輕吸了口氣!
“當(dāng)年,吾接到消息……”
“圣司卻道,無需出面。”
兩人面對面站立著。云忘歸重新審視眼前之人:“主事也說,你并無需要支援。所以,你是當(dāng)真無事?”
他忽而自嘲,“吾還記得,當(dāng)年你曾當(dāng)眾人發(fā)誓,定要弘揚儒門正氣,絕不使儒之一道沉于腐朽。”
“千年時間,確實太久。那告辭,再會!”云忘歸點一點頭,轉(zhuǎn)身直接就走。
“云師叔!”
杜芳霖折扇握在掌中,面上沉靜之色不改,但聲音溫和之中已平添三分冷意:“要求一條可行之道,為何會這樣難?”突兀的問題,留住了云忘歸的腳步。
身在儒門,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昔日孚言山上被他親手所散的春秋麟闕正是一例。若非如此,對手一路相逼,早已落入下風(fēng)。儒門之路,稍有后退,便會是真正的沒頂之災(zāi)!
云忘歸停下腳步,片刻后霍然轉(zhuǎn)身,猛一拂袖:“但你已比所有人行得更遠!”論修為,如今連尊上首徒的自己,也已看不清此人虛實。
被鳳儒尊上親口斷定生有智慧之人,自愿選擇重修儒道,為此不惜封印與生以來的記憶。
之后修為有成,便如放飛的風(fēng)箏,如今連那根線都已看不見。云忘歸此時心情復(fù)雜難言。或許當(dāng)年玉離經(jīng)便早已看清,數(shù)百年轉(zhuǎn)瞬過去,已離開德風(fēng)古道的人,早已不再是過往那名需要照顧的少年!
杜芳霖眉宇不動,卻再道:“我已無路可走,唯有前行!”
千載修行,根基已定,再無進步余地。逆水行舟之道已至終點,再往前路在何方?
當(dāng)初求鳳儒封印過往記憶,是想逼迫自己真正融入這苦境。這之后確實有所精進,卻仍舊不能明了自身真正意愿,不知插手幫助這武林的意愿是出自過往,還是此世理念。
春秋之道與人息息相關(guān),儒門之路從來避不開正心修身。心不靜,閉關(guān)百年無有答案。那么只能再入武林,用實際行動,去理清自身本心所想。
“我從未迷失。”
杜芳霖折扇交予左手,驀然振袖:“亦從不改變!”儒者凜然,肅然正色。擅長謀算的人,怎會拿自己的修行開玩笑。
半本邪錄引邪氣入體,引動心魔,只是設(shè)法看清本心之手段。
“只是太孤獨。”他微微闔目,聲音陡然低微。
從異世而來的靈魂,永遠只能一人行走,除了心魔,能與誰人傾訴?漫長時光,近乎磨盡熱血。
好在總有一些熟悉的身影,堪堪能讓沉寂的心再一次激起漣漪。刻意選擇此時入世,是因神州確實有一場難避大難,也是因為這段歷史,是昔日自己最為掛念的那一段。
手段與目的,他向來區(qū)分很清晰。杜芳霖已盡力向前,只求一條可行之道。但這條路,太難太難。盡管他已踏在很多人之前。
“你曾誓愿,弘揚儒門正氣,絕不使自己沉于腐朽之地。”云忘歸沉默片刻,輕輕嘆道,“無論如何,你知道,歸路在何處。”
再多的后手,再詳盡的計劃也敵不過變數(shù)與力量。
德風(fēng)古道是最后的退路。
“原本替你帶來一壺酒。”云忘歸又道,“但你此刻,或許不宜。”
酒,使人壯懷。
年少之時,誰人不愛鮮衣怒馬,肆意江湖行!身居高位的人,或許卻再也做不到這一點。德風(fēng)古道那位臨危受命的主事玉離經(jīng),豈非也是如是。
杜芳霖再睜眼:“一杯。”短暫的心緒波動,并未給邪氣可趁之機,善于謀算的人,永遠不會錯估自己的底線。
飲一杯故人酒,敘一道舊人意。
云忘歸一頓,“哈”了一聲:
“現(xiàn)在吾可相信,你從未改變過!”
墨骨折扇化石成杯。
一壺酒分斟兩道,在光線下飛揚如線。兩人齊齊飲盡,宛如時光倒轉(zhuǎn)。杜芳霖微微揚眉,就此席地而坐:“我已踏上前路!你呢?”三分篤定,七分傲意,這時方才像是無拘無束來自異界之人。
“不會讓你獨步向前!”云忘歸擲落石杯。他的路,已有前人擬定根基,卻要好走不少。
折扇敲入掌心,驟然氣勁掀開衣袖,在荒野林立開辟一條新路,“等太久,我可是不會等你!”交集的路途終究還是會各有前程。
杜芳霖的路不在此地,而在苦境!
云忘歸一揚衣袖,彼此交心留下最后一道眼神,轉(zhuǎn)身灑脫沿路而行。歌聲又起,轉(zhuǎn)瞬即逝。
在遠方的另外一端。
驟雨生正在半途守尸任沉浮。
而杜芳霖這條通往殘林的路,卻久久未能繼續(xù)前行。
在云忘歸離開之后,他獨坐石前,凝視墨色扇骨。“千載時光雖遠,吾自然不會腐朽。”
“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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