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事徒然(中)]
黑暗的空間里燃燒著無數蠟燭,一束束微弱的火焰宛似百花開放,在幽黑的池水中晃蕩。
笙面無表情地站在水中,凝視燃燒水面映照出的自己。
這是他最后的賭注:佩特拉的父親奧帕薩·達克斯特是掌控星辰力量的“強權”象征,母親艾菲妮絲·帕倫賽特是掌控蒼穹力量的“厄運”象征,作為他們的結晶,佩特拉也應該擁有某種專屬的天賦。被定義為“石之惡魔”的佩特拉,魔法權限大概是“永恒”,至少也應該是“不破防御”,這樣的話也許能與掌控“動亂”的黑水柔妃抗衡。
笙努力對水面中的自己微笑,但他馬上就對自己的倒影產生嫌惡,只能慌亂地收回目光。
“真的沒問題嗎?”佩特拉的聲音遠遠傳來。
“……嗯。”深吸一口氣,笙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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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p;陰寒的氣息從水與黑暗傳遞到他的靈魂,他竭力忍耐,開始按照佩特拉的教導輕輕詠誦白世的魔族言語,慢慢解除禁令。
水面搖曳,伴隨著咒語的逐步成形,笙感覺到無數的亡魂隨之被指引到這里,纏繞住自身。
“崎梅……”隱約聽見女子溫柔的呼喚,笙僵住了——
“……阿娘……”
黑暗搖曳的水面映出年輕女子驚人秀美又滿盈凄楚的臉龐,幾乎與他自己的容貌重疊。
“阿娘……”他嘴唇顫抖,極力穩住身形不讓水面晃動。
“已經這么大了呢……”女子——母親女蘿夫人凄愴微笑。
“嗯……已經實現承諾,我站在九州之巔了,要是你還活著的話,我能夠保護你了……”
女子欣慰地微笑,伸手觸碰水面:“不愧是我兒,我唯一的月光啊……”
笙苦澀微笑,也伸手與她手掌相抵。
“……可是啊……”母親秀美的容貌突然破碎,滿是血污、白骨顯露的腐敗尸骸瘋狂叫喊起來,“我死了!你沒能救我!我說過只要你純凈無瑕就了無遺憾,但你、你取悅他!蛆蟲、孽種!”
“啊,我任由他們將我染黑……”笙還是溫柔地與骨骸手掌相抵,“我用最骯臟的方式爬上公卿之位,我舍棄了所有來取悅父親,然后將他的家族親手滅盡……只要把我殺死,你對父親的仇恨就全部清洗乾干凈了吧?”
無數亡魂纏繞著他,叫囂著侵入他的靈魂。
“但是我還不能死,不能死在這里,”眼瞳在火焰映照下宛如燃燒,他的妖息震蕩開所有魂魄,“這是我最后的愿望,我要殺死黑水姬!等這件事實現之後,我將會從公卿之位跌落,任由你們撕咬吞噬……所以還不是時候!”
慘烈的嘶吼迸涌出來,陰風撲滅了火焰,整個幽閉空間彌漫著燒焦的氣味,黑暗完全侵入了他的身心!
就算早有心理準bèi
,但當寒冷真的侵襲到靈魂深處時,他還是跪坐在地,感覺濺到臉上的水花鮮血般粘稠……
“笙!”冰冷的身體被溫暖懷抱容納,佩特拉慌亂的神情被琥珀色眼瞳映照出來。
“抱歉,阿寧,我終究是弱者……”
“會有辦法的,不要強求,”佩特拉苦笑,“明明不會被魔物迷惑,為什么會那樣……”
“……我想和過去做一個了結,很可笑吧,怎么都無法擺脫……”
“夠了,不要說話,回去休息。”佩特拉皺眉,那是不介yì
也不忍去觸碰他的過去的神情。
“不,必須說……聽著,阿寧,你真zhèng
的能力不是操縱巖石,我們都錯了……”
“……什么?”佩特拉一僵。
慢慢從他的懷里掙脫,笙背靠墻壁喘氣:“會失敗是正常的,你不是石之惡魔……恐怕,短期內是無法解放你的力量了……”
佩特拉默然,半晌才笑出聲來:“這么說,我從一開始就失敗了嗎?連自己的本源都沒有認清……”
“……交給我們吧,”笙抬頭凝視他,“這里是我們的疆土……我們會守給你看的……”
“暫且妥協吧,”佩特拉卻苦澀地說出讓他怔住的話,“活著的話早晚有辦法的,現在……”
“不要。”
“笙!”佩特拉的聲音里帶上了慍怒,但他對上了那孩子氣卻剛毅決絕的眼神。
“她要是以為能從我們手里得到什么的話,就來試試吧,我會讓她知dà
誰才是邪魔!”面色如紙,但笙卻一拂袖筆直地走了出去,沒有扶墻。
——平塵殿
“一寸一毫江山都休想得到,讓她去死吧!”打一個響指就燃亮了整個宮殿的燈,聲音比往常都狠毒,熱烈燃燒的火焰就像朧光的靈魂躁動狂舞。
“沒錯,盡管放馬過來,我要嚼爛她的靈魂!”一杯桂花酒一飲而盡,兵儀的刀劍鏘然陷入地面。
“實在可惡,那蠻奴!”狠灌一口烈酒,璋君滿臉不甘卻緊鎖眉頭,“但是,想要戰勝那家伙不能逞一時之勇,清醒一點啊!”
“璋君所言極是,”深雪柔深深垂首,秀美面容深掩在陰影中,“雪柔也深知這是奇恥大辱,但如今逞一時之勇無疑是自斷生路,懇請邪主三思……”
“酈某也贊同,”酈道衡的紅眸仿佛能滴出血來,神情卻隱忍,“現今實力相差懸殊,應當以退為進。”
“妾身也如此判斷……”植椿蔭也艱澀地開口。
靜靜坐在一旁的笙垂下頭,緊攥拳頭不住顫抖——
百事徒然呢。
明明是叱咤風云的邪妖王,卻要在黑水姬的威勢下屈服,這多么悲哀啊……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嗎……
他剛想開口,衣袖就被輕輕拉曳。他微微側過臉,看到佩特拉關切凝重的眼神。
他知dà
佩特拉不想他提什么迎戰,于是回以微笑作為安撫。
“笙君,我知dà
你滿腔熱血,但這次生死攸關,容不得yì
氣用事,還望你再三思慮。”早就把他的動作看在眼里,深雪柔知dà
他的態度會直接影響邪主的判斷,于是搶先柔聲開口。
“該清醒的是你,你以為她真的會放任我們不管嗎!”兵儀卻高聲插嘴,“對吧,笙?”
笙終於坐直了身子,望向了黑暗的外界:“諸位,外面在下雨呢。”
大家紛紛轉過目光,宮殿外確實雨瀉如注。
“那是黑水姬的‘雨虎潛戮’之術,就在我們猶豫不決的此時,她還在晝夜不停地讓自己的靈魂與長安融為一體,”笙目光平靜,“她太強,強得要吞噬一切,這樣的敵手是不會放過我們的,誰都不會剩下……”
“所以說啊,”璋君急切地說,“現在的我們根本沒辦法跟她抗衡!死了的話就毫無意義了不是嗎!”
“你是不是聽不懂啊,笙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嗎?我們在黑暗的中心,不可能逃避的!所以,只能拼死一戰!”兵儀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度。
“繼xù
說,笙。”看到深雪柔和璋君都想爭辯,邪主平淡地說。
“謝邪主,”笙用清冷聲音緩緩敘述,“童子認為,黑水姬知dà
我們不甘為奴,必然會想方設法壓制我們。諸位,要是將黑水姬比作唐天子,而將我們閻楹院比作各藩鎮節度使的話——”
他灼灼的目光掃過每位妖王神色復雜的臉:“節度使坐兵擁地,天子會甘心坐視藩鎮日漸強dà
嗎?必然會削藩削職吧?而黑水姬絕非僖宗般的庸劣之輩,她既有蛇蠍之心又有虎狼之力,只要有機會,她絕對會讓我們屍骨無存!為虎作倀、與虎謀皮,我們真的可以等到東山再起的機會嗎?”
“道理雖好,但我們也沒有制勝之法,只恐怕加速我們的滅亡啊……”滕姬苦笑,“笙,活著才有意義,不要以卵擊石。”
“不,有意義的,要是我們都死的話……”笙脫口而出,然后又咬牙垂首。
“笙,你想怎麼做?”邪主凝視他,“要是我們都死的話,能怎樣?”
“夠了!笙,不要把事情都往死里想!”璋君一把抓住笙的肩膀,“你年未弱冠吧?按理說最不想死的是你,日子還長,就不能忍氣吞聲等待時機嗎?我知dà
那蠻奴陰險毒辣,但憑你的才智絕對能察覺她的手段,我們總會活到時機成熟的!”
“前輩,難道你忘了黑水姬的眼神嗎?那是從一開始就不會給我們留活路的家伙,要是退縮的話,等這場雨停止時,我們就已經是枯骨了!”笙毫不動搖地回望他暗紫色的眼瞳,“水銀之毒已經侵入我們的四肢百骸,就算這樣也還要等待嗎?已經無處可逃了!”
璋君頹然地放開他,轉而瞪著外界的魔邪之雨。
“沒錯,我們已經退無可退。”朧光玩弄著自己的麻花辮,聲音冷漠。
“黑水姬想與城市融為一體,然後就會吞噬掉整個帝都,連同我們……如今唯一的反擊辦法,只有血祭,用我們的血肉……”笙頓首,慢慢說道。
“你們難道想……瘋了嗎!”璋君回過神來,拍案而起,“愚蠢!說什麼晦氣話,我就不信要打敗她非得死!”
“笙,你的意思是用獸王鼎,對吧?”邪主卻無視他的憤nù
,淡然詢問笙。
“沒錯,用獸王鼎……”笙再次行禮。
“無藥可救!”璋君冷笑,“酈卿、滕美人、植夫人、深三娘,你們絕對不會甘心就這樣獻祭吧?”
被逼問的四王默然不語。
“看吧!”璋君怒氣沖沖地望向邪主。
“所以,兵儀、朧光,還有笙,你們三個愿意拼死一戰了?”邪主不去看璋君,只是望向朧光他們。
“是。”笙沒有理會背后佩特拉的動作,毅然回應。
“請慢,笙君救了我們父女,我雖然不愿赴死,笙君的恩義卻不能不報,”酈道衡深深呼氣,“我酈道衡愿意代替笙君獻祭……”
“酈卿……”笙驚異地望向他。
“是嗎……能留下孩童也好。”璋君皺皺眉,沒有反對。
“但是,獻祭還遠遠不夠,童子必須留下來指揮部眾拱衛法陣,還請酈卿保重……”笙溫柔微笑,拒絕了酈道衡的好意。
“你從一開始就沒想活下來嗎……”璋君不可思議地望向笙。
“但笙君你……”酈道衡不忍。
“要是真說報答的話……酈卿可以幫我照顧桃花嗎?還有寧野和慶忌,我就這么幾個忠心的部下,還請重用。”笙笑得從容,“啊,還有阿寧,他得回白世,還麻煩你幫他一把……”
“只要我們能做到,我們會盡lì
的,你對我們母女也有恩情。”植椿蔭也向他深深作揖。
“那么,也勞煩植夫人你了……”
“……搞什么,現在就開始準bèi
后事了嗎?”璋君實在看不下去了,“可笑,都這么視死如歸,我是不及你們了!”
“在弱者前自夸勇武,大敵當前就畏縮不前,你也就這么點覺悟嗎,饕餮。”兵儀抱臂嘲笑。
“你說什麼,潑婦……”
“‘只要是你想的,要多少血肉滋養我都會滿足你,就是說要殺光九州妖怪,我也會給你堆出登王座的路’,是誰這么對梼杌說過的?”兵儀打斷他的話,譏嘲道,“也就嘴上說說對吧?你也就這樣了,果然談什么愛就太勉強你了呢。”
璋君咬牙:“明知是死還要往前沖,這種蠢事我做不到!”
“我不會強求,不用被誓約束縛的,璋。”邪主目光淡然,伸手從發間取下碧玉簪,輕輕一捏就粉碎了美玉!
碧青的美玉粉碎散落,璋君全身發抖:“這是我給你的信物,這么說是要恩斷義絕嗎,梼杌!”
“想走的話,就走吧。”邪主的神色分毫不改。
璋君無聲地大笑,突然一甩衣袖,就這樣扭頭走出大殿:“好!”
“邪主……”深雪柔擔憂地開口。
“你們都為我征戰多年,最后沒法為你們封侯加爵實在是慚愧,獻祭這種事我不會強迫,你們或有家眷或有掛念,就請順從心意,早早散了吧。”邪主微笑,斟了一杯清茶,高高舉起,“敬你們一杯,祝戰運常在,酈卿、植夫人、滕美人、深三娘。”
“……閻楹院心魂永不泯滅。”滕姬咬唇,最終也舉杯。
“閻楹院心魂永不泯滅。”酈道衡和植椿蔭也苦澀舉杯。
“我……”泣不成聲,深雪柔顫抖跪地,然后步履不穩地退身消失在黑暗中。
偌大的平塵殿只剩下邪主他們四位妖王與佩特拉。
“好了,我們四個也喝一杯吧。”邪主微笑,再次斟茶。
“閻楹院的心魂,就由我們四個作為代表昭告天下吧!”兵儀豪邁大笑,直接抓起酒瓶就灌。
余光瞥到將神情都掩在陰影中的佩特拉,笙轉過身,與朧光碰杯。
雖然如此平靜,但終究是興致缺缺。四王一杯飲盡后就各自散去。
笙走出平塵殿,倚著廊柱觀望夜雨。
“終究是看不透你呢,遠野笙,”佩特拉的聲音在身后冰冷傳來,“就這樣把性命許出去了?”
笙輕聲笑了,伸手接雨:“為抗敵而死,這是無上的光榮吧?”
“你是要逼我現在就殺了你嗎?這跟當初的誓言不一樣吧!”石劍直抵住笙白皙的脖頸,佩特拉的藍眸在黑暗中閃耀著寒芒,就像冬日的堅冰,“說過會把靈魂給我的!”
笙還是沒有回頭看他。
“吶,阿寧,這場雨什么時候才會停呢?”他突然開口問,“為什么偏偏選了我呢?”
佩特拉微微皺眉。
“為什么選擇了在苦難中無處可逃的我呢……”手心映著微光的雨滴水銀一般璀璨,笙笑得燦爛無辜,“究竟什么時候才會停呢?已經在寒冷中忍耐了那麼久,要不要干脆任它摧殘好了?”
突然一翻掌,手心的冷雨就干脆跌落,墜入帝都黑暗的某處,也許很快就粉碎開來、將魔邪的寒冷濺開擴散。
咫尺之隔,笙和佩特拉的距離卻重新變得千里之遙——
“阻止我的話,就將你也殺了,佩特拉·帕倫賽特,魔王之子……”
——·——
預告:“契約魔物怎么可能要讓契約主單獨赴死!我不允許!”
“就是這么死板才比不上黑水姬呢,你。”
“所以你是在嫌棄我的無能嗎?回答我,遠野笙!”
“是時候分道揚鑣了,這是我的戰斗,與你無關。”
“就是這么傲慢才活該去死的,遠野笙!”
“啊,是報應。雖然什麼都沒有留給你,不過你自己也沒問題吧?就這樣永別吧。”
這場大雨究竟什麼時候會停呢,這一天下個不停,明天亦復如此。
用陰寒奪走所有人的熱望,這摧心折骨的鬼雨依舊下個不停,冷漠地遮掩著,反抗者淚水崩落的聲音。
下篇:百事徒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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