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子繼續(xù)她的念佛打坐的功課，我一旁看著她，安心沉穩(wěn)，這是什么樣的力量，能夠完全屏蔽外界的擾動？
妍子跟我說：“哥，你找這么多事，又是孩子又是干媽的，你就能夠安心嗎？”
確實，她問到根上了。她一直是安心的，而我不安心，我們周圍的親人也不安心。與其說是所有人的安排是在安定我和妍子這個家庭，不如說是在安定我的心。
我心不安，也許是過去做的錯事太多，也許是對未來的無法把握。
“妍子，我看你念佛打坐的時候，很安心的，是什么原因呢？”
“哥，做事就做事，念佛就念佛，沒什么不安心的。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大丈夫，對不對？”
我再一次聽到“大丈夫”這個詞，讓我心中莫名一震。董先生臨終前給我的詩中，就寫了這一句“入世要做大丈夫。”難道，在妍子心中，大丈夫不是根據(jù)事業(yè)大小來評判有，完全取決于心態(tài)？
我看過一個典故，說是布袋和尚的故事。據(jù)說他是彌勒菩薩的化身。他很胖，總是在笑，現(xiàn)在廟子里的大肚子和尚，就是根據(jù)他的形象來雕塑的。不知道準確不準確，但有這個傳說。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這個對聯(lián)倒是非常出名的。
據(jù)說這個布袋和尚，經(jīng)常提一個布袋出去化緣。按佛教規(guī)矩，當有施主給予施舍時，和尚要給別人講法。但這布袋和尚卻不講法，當有人問他法門時，他總是笑，將布袋放下來，裝上東西，又扛上肩，走了。
有人說，他的動作就是法門：拿得起、放得下。
一個新的疑問，我問到：“妍子，拿得起或許做得到，放得下如何做到呢？”
“哥，拿得起能做到嗎？什么叫拿得起？你能夠?qū)⑻煜碌目嚯y扛在一個人肩上嗎？且不說這么大的志向，就是你能夠?qū)⒆约簯{空拿起嗎？”
她哪來這么厲害的理論，這才多久，她都成了哲學家了。人不能將自己拎起來，如果不借用外部工具的話。
“放得下，需要做嗎？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不都得放下？只要你懂得了出離心，你就會自然放下了。”
什么意思，我沒聽明白。
“假如人生如夢，當夢醒了時，你是不是能夠，繼續(xù)睡一覺，接著前面的夢做下去？”
“不能。”
“人生也是一樣，我們處于分段生死的狀態(tài)。明天的事與今天看起來有連續(xù)性，其實連續(xù)的只是你的心，并不是事實如此。哥，認識到變化，就認識到失去不可避免。既然不可避免，你還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你守得住？擔心沒用，不放下也得放下，如果你認識到真相，自然就會放下。”
“妍子，你說的這些，怎么這么厲害，你這大半年來，是不是看了很多書？聽了很多課？怎么突然懂這么多道理了呢？”
“道理要懂，除自己親身經(jīng)歷。”她只說了這一句，又繼續(xù)看佛經(jīng)了。
我想了想妍子的經(jīng)歷，她好好生活，突然面對這么多的變化，每一個變化都改變了人生的方向，那么，生活的不確定性，反映了世界的不確定性。而對于她的體驗來說，既然任何事都沒有確定性，為什么不接受這些變化，坦然生活呢？
突然一個念頭：如果生活是不確定的，那為什么算命有一定的準確度呢？
當然，妍子所說，連續(xù)的是我的心，那么換過話來說，如果心靜了，就打破這個連續(xù)了？死人算不算呢？
這段時間，驚異于妍子的平靜，我給她提出了一些問題，她大多不正面回答，只是說，這只是她的體會，經(jīng)過了就知道了。但有一個問題，她倒是給我多次提到：出離心。
“出離心，就是因為看到這個世界始終處于生死變化之中，這種不確定性，是苦的重要原因。”
“你為什么覺得這些變化是苦呢？是因為你心中有不舍，但現(xiàn)實又這么殘酷，讓你不得不舍，這就是痛苦的來源。比如，媽去世，讓我們都痛苦，是因為我們舍不得她，但她離去這個自然現(xiàn)象，讓我們感受到非常痛苦。因為我們愛，所以不舍，而愛也是痛苦的原因了。凡事情感，都是在對比中造成的，如果接受并消除這種對比，就不會痛苦了。”
我問到：“消除不舍就不會痛苦，也就是無情，就會安心嗎？”
“不，無情并不是沒有感情，而是將感情融入眾生之中。這個我也說不太明白，我只是心里有這個體會。但是，人生必死，這是肯定的。何必害怕它呢？它始終要來，躲避不了的。況且變化始終要來，我們只要接受它就行，不要徒勞無功地企圖停止變化。”
“太悲觀了吧，你的意思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那不跟死人一樣？”
“不對，變化，接受它，順應它，并且在它中間看到希望，這正是佛教最大的意義。正因為這世界有如此多的變化，才造成無限的可能。所以，佛教是最有希望的宗教。不要害怕死亡，死亡是跟新生一起的，當你意識到每一個死亡，都是給新生創(chuàng)造條件，你就不悲觀了。”
她說的這些，信息量太大，我一時消化不了。
“哥，你總是企圖在理論上找到理解的竅門，你這是懶漢的心態(tài)。如果要體會，進入才行。現(xiàn)在也許你沒這方面的因緣，但今后如果因緣到了，你才知道，這些道理，根本用不著去學習的，你會自然碰到，它就在那里，從沒改變過。”
怪不得，我以前看禪宗公案時，總看到這樣一句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過來人才有真實語，況且，妍子還沒有過來，所以，我也不好更多地問她了。
我既不能以她為師來學習，因為她說她的本領(lǐng)不夠。我也不能自己離家，尋找所謂的法門。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穩(wěn)往這個家庭，以待時機的變化。妍子不是說過嗎，變化是一直發(fā)生的，我期待那個希望。
“哥，你做你喜歡的事，我做我喜歡的事，好不好？”
這是妍子對我們生活的基本要求。除了她，我能喜歡什么呢？平時的事務(wù)忙完后，我又恢復到喝茶看書的習慣了，這估計是我最安心的狀態(tài)。
最近看書有所側(cè)重，也是受妍子的影響，看一些佛經(jīng)。但在看這種書時，我發(fā)現(xiàn)，以自己的能力，根本無法深入。比如，我最熟悉最喜歡的玄奘大師，他寫的《八識規(guī)矩頌》，讓我看得一頭霧水，找了好多參考書，才發(fā)現(xiàn)，他的每一句話里，包含了大量的專有名詞，每一個專有名詞中，都涉及相應的解釋，解釋中也引用著大量的經(jīng)論。
這才知道，什么叫學問，什么叫專業(yè)，什么叫業(yè)余。我這個業(yè)余看書的人，根本無法進入專業(yè)的層次里面。還是老實些，一句話一句話地看，找離自己最近的東西看。
看了看南懷瑾的書，是關(guān)于佛教的一些論，沒太得要領(lǐng)，只是知道了一些佛教的常識，這也不是入門的辦法。
那就從最有緣分的經(jīng)典看起吧，最短的《心經(jīng)》，只有幾百個字，應該可以了解大概了吧。
“觀自在菩薩”，就第一句，我買了好幾個版本的參考書，對這第一句五個字的解釋，就讓我感嘆，佛教學問的廣大。
觀自在菩薩，是一個菩薩的名號，其實就是我們所說的觀音菩薩。為什么叫觀音，此時又為什么叫觀自在？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里面學問可大了。
首先說觀音，這個句號緣由，從《愣嚴經(jīng)》上可以看出來，他的法門，就是從觀察了解聲音的本源悟道的。經(jīng)上寫了二十幾位菩薩悟道的路徑，觀音菩薩是我們最熟悉的。
為什么不叫聽音叫觀音，這也有名堂。他是從聽音開始的，聲音從哪里來，為什么我能夠聽到，這種思路是從里到外的發(fā)散思維。如果倒過來，“入流忘所”地思維，會體味到“無所從來亦無所從去”的境界，觀音是觀察思維聲音的本質(zhì)，所以叫觀音。
當然，這些理解只是從書本到書本，加上我的一些妄加猜測，根本不可能作為真相的。
此時，在《心經(jīng)》中，為什么叫觀自在？觀，是什么？是用眼睛？用耳朵？用意識？觀到了什么？觀到了心？觀到了能、所？什么叫自在？觀到了自在是何種體驗？真正的自在存在嗎？
這些都是大問題，光憑思維無法解釋。
“行般若波羅蜜多深時，照見五蘊皆空”。行**深時，是指的時間，還是指的一個狀態(tài)？用什么行，行到哪里？有多么深？深入何方？這又是一連串問題。
好了，后來，又產(chǎn)生一個“照”字。以前，在跟文大姐他們學打坐時，他們說過，禪宗打七里，有一個“觀照”的法門。我原來以為觀照是一個意思，好比文字一樣，是一個詞。從這里看來，觀是觀，照是照，意義是有區(qū)別的。
那么什么是觀？什么是照？我根本不知道。對于一個還在母親腹中的胎兒來說，什么是走、什么是跑，完全沒有概念的。我現(xiàn)在，就是這種階段。
“五蘊皆空”，五蘊我知道，書面解釋是：色、想、受、行、識，是產(chǎn)生人體思想感情的五種因素吧，反正，我也只能理解到這種程度。皆空，這個空是沒了嗎？或者說是現(xiàn)象空，本質(zhì)空。還是說它們都處于變化的階段中，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和性質(zhì)？
按妍子的方法，她念經(jīng)不像我這樣看經(jīng)，她只是一句一句認真地念，從未想里面的意思。
我問她：“你這樣隨口念，不考慮它的意義嗎？”
“能想清楚嗎？哥，你比我聰明，你讀懂了嗎？我?guī)煾附涛遥@經(jīng)不懂時，只是念，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況且，如果行得到，就會想得到。沒行到，空想，是容易犯錯的。”
對，她的話有點道理，我現(xiàn)在有念經(jīng)的能力，但遠遠沒有讀懂的能力。行到，就讀得懂，這也不失為一種在實踐中學習的好辦法。
我想起前段時間讀的一段歷史，是講歷史上禪宗大師永嘉和尚的話：“入海算沙有何益”。以他這樣的大師，學問不知道比我高到哪里去了，聰明不知道超過我多少倍。他能夠有能力算沙，都放棄了。我連算沙的能力都沒有，還在這自不量力地學習理解經(jīng)典，真是有點螳臂擋車的狂妄了。
我能夠讀懂什么呢？經(jīng)、律、論，可能性都不大，我是門外漢，根本沒有深入的路徑。看看文人們寫的東西吧，也許我還能夠在外圍看看熱鬧。
妍子提醒了我：“你可以看看六祖《壇經(jīng)》，你如果喜歡看書的話，雖然不能全懂，知道些故事，也好。”
嗨，妍子，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她一句話，就解決了我看書的入手處。《壇經(jīng)》是漢傳佛教中，唯一不是佛祖親口所傳的能夠被稱為《經(jīng)》的書。我了解一部分中國文化史，知道，六祖在中國佛教界的意義，知道他在中國文化和宗教史上的意義。
這是一個開天辟地的人物，偉大的文盲，偉大的宗教家。他的故事激勵著近千年來，一輩輩追求真理的人。佛教的中國化，與他關(guān)系巨大；佛教的普及化，與他關(guān)系巨大；佛教在中國，真正成為第一大宗教，并且千年不衰，與他關(guān)系巨大。
他的故事雖然我聽說過一些，但是當?shù)谝淮文闷疬@本書，認真閱讀的時候，還是受到了莫名的震撼。
我完整地看完了他的經(jīng)典，對故事可以說是了然于胸了。這本書仿佛是他的自傳，從經(jīng)歷到體驗到修行，語句淺顯直白，仿佛一個老頭在拉家常，一舉把高大上的理論，融入到真實的故事和明白的道理之中。可以這樣說，這是一本連文盲都聽得懂的書，因為六祖本人就不會寫字。但這是一本連最高深的學者都無法全部理解的書，因為他描述了一個偉大宗教成就者，出世作佛的高峰。
可以說，如果沒有這本書，佛教的傳播總是小眾的，大部分老百姓無法理解和實踐。有了這本書，如來禪變成了祖師禪，高端的教義變成了大眾的實踐了。
前蘇聯(lián)一個著名的武器設(shè)計大師曾說過一句話：把簡單的事情變復雜容易，最難的是，把復雜的事情變簡單。
六祖就是這樣一個人，把最復雜的學問，描述得如此簡單。他真正說明了一件事：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并且，他用自身的經(jīng)歷，告訴了真實的路徑。
正因為這本書如此偉大，所以，圍繞它所解釋、爭論的話題，在中國文化史上，真是浩如煙海。
比如，那兩首詩。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這是六祖的師兄寫的，這位師兄也是位了不起的天才，曾當過武則天的國師。從這位師兄后來在玉泉寺弘法到圓寂的經(jīng)歷來看，他也是位大成就者。怪不得，這首詩一出來，就得到僧眾的一致贊許。
如何解釋這首詩，大概爭論很多。我找了一些參考書目和一些學問家的爭論，大致上有了一個認識。這首詩寫的是一種狀態(tài)，也是就作者當時佛學修行時所處的階段。這是一個冷靜觀照的階段（當然，觀、照是什么，我至今也沒明白），長期保持清醒冷靜的狀態(tài)，如果鏡子一般，照耀整個大千世界。鏡子本身并不發(fā)光，只要沒有污染，它就能夠照出世界的真相。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境界，世界變化的真相，清晰地看到，這就如上帝之眼，或者按今天高空攝影的術(shù)語叫上帝視角，來觀察這個世界，基本上達到了神的地步了。
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作者此時已經(jīng)心若止水，以不動應對流動的茫茫大千。從宏觀上說，衛(wèi)星只能看見地球，太空探測器只能探測有限的空間。從微觀上說，顯微鏡只能看見原子分子的運動，腦電波只能測得腦部電脈沖的變化。但對于他來說，他能看見世間的一切，宇宙中所有的時間和空間，內(nèi)心中一切眾生的思想情感。
但是，這樣高妙的境界，還是敗給了六祖的詩。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有人說，如果師兄寫的是有，那么六祖寫的是空。本來無一物，不就是空嘛。也許這樣理解有它的道理，但具體如何深入地體味空，我不知道。為什么空比有高明，我也不知道。或者，有人說，六祖此時已經(jīng)超越了空與有，更高明。
空與有、動與靜、愛與恨、長與短，都是相對的，比較后的產(chǎn)物。如果從本體論上說，沒有空，就沒有有。有了空，就有了有。凡是一存在是以另一方為前提的，那么就不是絕對真理，是相對的。
只要是相對的，就沒有達到佛的境界。悟道之路，究竟通向何方？或者根本沒有方向？這把我搞糊涂了。
更有人說，其實六祖此時不沒徹底悟道，因為，半夜三更時，五祖讓他到房間去，跟他詳細講解那一句著名的話，他才真正大徹大悟的。
這句話來自于《金剛經(jīng)》，是六祖當初發(fā)心出家的由頭，也是他學成歸來的收獲。這句話曾經(jīng)讓六祖六神無主，后來又讓他成人天師表。
這是一句讓他當場愣的話，在他第一次聽到時，他還是個農(nóng)村的打柴少年，一個不識字的人。在他最后一次聆聽師父教誨時還是這句話，他打破漆桶，豁然開朗，躍升于天地之外的自由境界。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句話不太好理解，依據(jù)大量書籍的解釋，大概是這樣的。無所住，是空的意思，生其心，是有的意思。說明，佛教中，有心，但也無所住。在無所住的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心，才是真心。
當然，附會圣意是不對的。這只是文人們的解釋，對于我來說，根本摸不著邊。
看到后面，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最熟悉的典故了。六祖出山后，云游到一座寺前，看見兩個小和尚在爭執(zhí)。他們看著廟前的桅桿上的幡，被風吹得飄了起來。
兩個人就爭執(zhí)起來，一個說是“風動”，一個說是“幡動”，六祖過來時，對他們指出：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心動。
我當然不能理解六祖為什么這樣說。我也不知道，這個心動是從認識論上說的，還是從本體論上說的，抑或干脆只是一個方法論。但我憑感覺，認為，這不是六祖辯論機巧的展現(xiàn)，更有可能的是，這句話包含了一個巨大的真理。
一個出語不凡的破落僧人，讓兩位小和尚吃了一驚。他們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只好跑回廟內(nèi)，報告給方丈大和尚。大和尚當然是內(nèi)行，一聽這話，知道，若不是逛語，肯定是高手了。
相見后，當六祖拿出五祖所傳衣缽時，才知道，傳說中的得法者出來了，當即拜倒，請六祖上座。至此，六祖正式開始了他的傳法這之路，改變了中國佛教的現(xiàn)狀，開創(chuàng)了嶄新的教法。
而今天，六祖的肉身仍然在佛堂之上，他的面貌如此親切樸實，如同一個老農(nóng)民，仍然在跟眾生拉家常。如同他在書中所說，一切簡單的道理和實踐，都是成就人生的途徑。
我知道，他的心是不動的，一千多年了，他坐在那里，肉身儼然，而我們這些面對他的一代代人，內(nèi)心該起著多大的波瀾？
心動。我們整天都在心動，不僅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和人，看到不喜歡的，也在動。不是愛恨，就是喜厭。當我們喪失感情沖動時，是不是就沒有感覺了呢？
應當有，我看妍子下座后，就立即恢復了正常女孩該有的表現(xiàn)。比如，她與小虎子玩的時候，心動還是未動？
也許心在動，不過她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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