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槿到達邛州城下時,得了消息的邛州知州徐孔徒、上南分巡道胡恒以及饑民口中的楊天官已經趕到城門外列隊迎接了。邛州與臨近的眉州、雅州、嘉定州(今樂山)和瀘州,是直屬四川布政司的五個直隸州。直隸州與府下面的散州,如朱平槿昨日經過的成都府下的崇慶州等有點不一樣。不過只要不是京府,知州官品一般差不多,都是從五品。分巡道一般由按察司僉事兼任,不一定有單獨的衙門。胡恒平日就在成都的按察司衙門里上班,正旦朝拜還見了面,因此與朱平槿并不陌生。元宵之后,他輕車簡從到邛州嘉定兩州檢查工作,沒想到會比世子先一天到達邛州。</p>
見到地方官,朱平槿一點沒有擺藩王世子的譜。知州、道臺兩位大人剛剛率隊跪下去,就下車將他們一一扶起,又與州縣屬官及地方名流親切會面,沒有任何仗勢“欺凌地方”的樣子。通過徐大人介紹,朱平槿見到了地方名流中排名第一的一位老者,這就是人稱“楊天官”的原吏部文選司郎中楊伸。</p>
楊伸這個人名氣大,朱平槿以前聽舒師傅提起過。他是西蜀楊家子弟,祖上楊世安在宣德朝授保寧知府,后進兵部尚書。楊伸少年喪父喪母,過繼給叔父楊守敬,天啟年進士,考過州試第一,任官后除短暫恤刑江南,十多年來一直在京師任職,從吏部文選司主事當到了文選司郎中,官聲倒是挺好。前年冬天楊伸因父楊守敬重病,辭官歸鄉盡孝。因為父子二人皆曾在吏部供職,所以地方請旨在邛州豎了個“父子天官”的大石牌坊。</p>
父子天官!朱平槿心里冷笑。十多年來從一個六品處長當到四品司長,這官看似不大,進步也不算快。但吏部文選清吏司號稱大明朝的天下第一司,天底下兩萬多名文官的銓選之權,主要集中在吏部尚書和文選司郎中手里,吏部侍郎等副職根本無從干涉,所以這楊伸的權利要說多大就有多大。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對一個地方而言,在中央出了一個管官的官,地方的官員還不拼命巴結討好?如今楊伸的官是辭了,但是能量還在。剛才徐孔徒介紹楊伸時的那種謙恭甚至諂媚,朱平槿已經明顯感受到了。</p>
碰面完畢,朱平槿堅決推遲了徐孔徒及胡恒的宴請,只是說代母巡視王莊,父王母妃曾有嚴令,絕不可騷擾地方。若不是路遇鬧租,只怕已經過了邛州。知府大人情知鬧租之事,也知蜀藩歷來謹小慎微,從不愿與地方構接。自己君臣之義已全,可以離場了。于是徐孔徒鄙視之余,趕忙給正主楊伸一個眼色。退休司級老干部楊伸連忙上前,以私人身份盛情邀請世子賞光參觀他家的花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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邛州城里著名的天官花園里,雖是百花凋零、新綠初發的新春,仍然可以感受到主人生活的花團錦簇錦衣玉食。</p>
蓮塘水榭之旁,雅亭精舍之內,炭火小銅爐把房間烘得暖洋洋的。朱平槿與楊伸對面小坐,清茶一杯。</p>
這天官花園倒頗有些世家文人的清雅品味!如何說動面前人老成精的楊天官?朱平槿頗動了一番心思。他想了想,便先從楊伸的癢處談起:“聽得府中人說,在我蒙頂王莊附近有個智矩寺。楊公游歷蒙頂山時,曾留墨‘曠覽’二字(注一),刻于寺前左溪畔的石崖上。本世子此去蒙頂山,正好可順路觀摩一番。” </p>
名勝留墨,正是楊伸得意之處。他哈哈一笑道:“世子謬贊老夫了!老夫當年攀爬至此處,回頭一望。只見崖下良田阡佰,平曠無際,由此心中感慨,信手寫下二字。只是取那‘一覽無余、心境曠達’之意”</p>
“楊公久任京師,天子信重,百官交贊,百姓稱頌,為官為人,皆朝廷表率。辭官盡孝,歸隱田園,‘進則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其身’,如此心胸,實在讓本世子景仰!”</p>
朱平槿對楊伸的表揚,倒是出自真心。楊伸在朝為官,清慎持躬,官聲不錯。在家鄉捐施孤貧,修建橋梁,頗多善舉。可以說楊伸的行為,完全符合中國文人士大夫的價值追求。于是朱平槿又道:“本世子偶然路遇刁民鬧租,些許小事,算不得什么,請楊公千萬不必介懷。”</p>
世子上來就輕輕揭過自己的隱憂,倒是讓楊伸有點意外。不過楊伸還是謙虛一番,道是驚了世子車駕,罪莫大焉。</p>
朱平槿制止了楊伸的道歉,笑道:“楊公田莊甚多,幾個下人慮事不周,做事急躁,惹出些麻煩來,擾了楊公清名。我王府有些不肖奴婢,亦是做出些仗勢欺人之事。今日本世子初遇鬧租,差些鬧出笑話。本世子一見那幾百名農夫聚集一團,個個手持棍棒、鋤頭和鐵叉,還以為遇到大股盜賊上路打劫,于是下令護衛結陣,準備拼死沖殺過去。本世子也棄車上馬,持刀在手……”</p>
楊伸忙問后面情況。</p>
“那些農夫見我大軍列陣,并不驚慌。既不逃散,又不沖殺過來,只是站著不動。本世子心中疑惑,便派了府中文案前去問個明白。那些農夫道,他們并非造反,只是因為春荒時節東家追繳欠租,加之佃租高達七成,他們活不下去了。只見一個農婦抱了個小孩兒,奄奄一息,都快餓斃了。本世子聽得原委,于是心中不忍,只得拿出隨身干糧,賑濟災民。本世子怕走了以后,那些農夫又找楊公事端,于是略施小計,將那領頭鬧事的四個兄弟帶走。”</p>
楊伸不是一個沒有見識的狂悖之人。他不等說完,已經明白朱平槿的意思了。“暴虐庶人,激起民變”,朱平槿如果扣他一個大帽子,是他在政治上名譽上都無法承受的。倘若釀成民變,不僅會毀了他在家鄉士人百姓中的善人形象,還有可能動搖楊家在邛州三百年的根基。想到這里,楊伸趕忙離席謝罪。</p>
朱平槿扶住楊伸重新落座之后,楊伸這才訴苦道:“老夫一生以清慎持躬自詡,誰知今日就驚了世子大駕!平心而論,老夫雖有御下不嚴之罪,但生平未嘗奪人妻子、侵人家財!這些佃戶都是自己來佃田的,老夫并未逼迫他等。租佃雙方簽了契約,在州縣衙門備了案。去年秋收后,一些佃戶抗租不交,下人急著催糧,老夫還道緩緩,莫要在過年時上門,被人家說是為富不仁!老夫定下的租佃比例,既沒有高過往年,也從未高過別家,都是老祖宗多年來傳下來的規矩!如世子所說,老夫家的租子最高只收七成,有的人家收到了七成五,甚至八成……”</p>
朱平槿用手勢打斷了楊伸的自辯,道:“楊公的官聲為人,本世子早有耳聞。本世子的師傅對楊公更是贊不絕口。朱子曰:‘天理、國法、人情’,楊公的租佃之法,于天理國法,無可挑剔。然則人情世故多變矣,世所不能盡識也!如我王府,‘蜀中多賢王’,天子累贊,天下共稱。然獻賊過境,我仁壽縣兩個王莊的莊奴,盡皆逃亡。何也,窮也!蓋人心之向,都是吃飽穿暖、高官厚祿、豪宅美眷、多子多孫、多福多壽而已……故圣人雖施教化,朝廷雖加斧鉞,其不得溫飽則必反!楊公秉政多年,這治國之理與治家之理可是相通的?”</p>
朱平槿的話引得楊伸大為驚訝。楊伸父母早亡,叔父卻非常喜歡他,視為親子,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小時非常聰明,叔父認為他將來定有出息。他中年登科,宦海游歷。現在他五十有二了,早已人知天命,還不敢說能夠通透人心。現在一個小子竟然以人心來論國事世事,怎能不叫他吃驚。</p>
“離府之前,本世子見撫臺呈文,說是現在獻賊已經破了巴州,正在向東逃竄。這獻賊是否重經夔門出川,還是會殺回川西腹地,巡撫衙門還沒有消息。本世子最可慮的,還是闖賊在河南死灰復燃。邸報上說,闖賊上月已經破了偃師、靈寶、新安、寶豐諸州縣,本世子甚為憂慮……”</p>
朱平槿的話勾起了楊伸的會議。他在京師為官,被韃子圍過幾次。兵來、賊去、寇掠,這就是如今大明的朝局。在京師,他聽得最多的不是獻賊,而是韃子和闖賊。崇禎十一年闖賊被洪承疇、孫傳庭在潼關南原大敗后,很長時間銷聲匿跡。朝廷松了一口氣,自然把圍剿的重點轉移到獻賊身上。現在川人皆知楊嗣昌無能,在四川合圍剿滅獻賊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所以只求盡快把獻賊送走。若是獻賊入楚,闖賊入豫,再加上韃子入關,那大明天下真的要大亂了!</p>
偃師、靈寶、新安、寶豐諸州縣都在洛陽周圍。</p>
“可是洛陽告急?”楊伸問道。</p>
“目前邸報上還沒有洛陽的消息。就算有消息,也要一兩月之后蜀地才知道。本世子與楊公一樣,擔心洛陽不保啊!”朱平槿長嘆道:“那洛陽九朝古都,又有福王藩封。洛陽一失,必然天下震動啊。”</p>
楊伸搖搖頭道:“洛陽天下大城,又有當今天子親叔,必不會有失。”</p>
朱平槿道:“此番楊公可能判斷有誤。本世子聽說,那河南三載奇荒,亙古未聞。村鎮之餓死一空,城市皆殺人而食(注二)。河南之地,已成豐都地獄。闖賊兵至,饑民必定景從如云。本世子愿與楊公打賭,如果今年洛陽不失,本世子專程到邛州向楊公賠罪。如果洛陽有失,……”</p>
楊伸道:“世子請說,老夫必定從命。”</p>
朱平槿笑道:“楊公年高德勛,本世子怎好讓楊公到王府賠罪?不如,楊公今后的租佃分成比例,按照我王府的規矩來辦?如何?”</p>
朱平槿從人心扯到洛陽,然后設下賭局。楊伸當然知道這是朱平槿下的套,但是他并不怕鉆進去。小地主跟著大地主的規矩辦,自己隨蜀王府的大流,別人也不能說什么。</p>
于是楊伸也笑道:“那老夫與世子一言為定!老夫可否問問,如今王莊的租佃分成是多少?”</p>
朱平槿苦笑道:“七成五。”</p>
楊伸哈哈大笑起來:“如此說來,老夫還要再加收半成不是?”</p>
“請楊公稍待幾月!”朱平槿說著,微笑滿面的臉漸漸陰沉下來。朱平槿道,他必定說服父王和母妃,把租佃分成降下來,起碼要降到五五開!否則蜀地不等闖賊、獻賊殺來,百姓自己就要反了!另外,楊公不必向鬧租的佃戶追租了。他答應了他們,他們欠的租子他來還!</p>
這次楊伸沒有笑出來。他突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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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此處題刻或許還在。</p>
注二:“三載奇荒,亙古未聞。村鎮之餓死一空,城市皆殺人而食”,系當時居住在洛陽的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給福王一封信里的描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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