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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三年 正文 第九十一章 藩撫勾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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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藩撫勾結(二)</p>

    錢師爺的推斷沒錯,王府的行文果真有漏掉的!</p>

    責任不在孫師爺,也不在巡撫衙門里的任何一個書辦下吏,唯一的責任者是廖大亨本人。</p>

    自從“除五蠹”民亂開始,王府因為接連收到省城周邊的王莊王店求救,便連篇累牘向巡撫衙門行文,要求巡撫廖大亨出兵彈壓亂民。這些文書中,長史司出的正式行文并不多,多的是蓋了王妃印寶的文書,有時一天竟多達七篇。</p>

    一個女人公然吆喝一省撫臺,這讓廖大亨惱怒異常。他下令屬下,凡非王府長史司的正式行文,其余一律不必上報。下吏們受了撫臺大人的訓斥,又不敢招惹王府,于是對這些不符格式標準的文書只是當面接了,轉身就塞進故紙堆,干脆連封都不拆。</p>

    朱平槿在蒙頂山王莊向廖大人發出的重要信息,因為沒有經過長史司,也遭遇了同樣命運。天全土司向巡撫衙門的請戰文書,因為與朱平槿的文書裝在同一個信封中,也許送信的人沒有說清楚,也許收信的人心不在焉,同樣被連累了。</p>

    “天誤我也!天誤我也!”廖大亨讀完兩封信函,慘叫一聲。</p>

    “老爺不必憂慮,此事還有轉圜余地!壁w師爺連忙勸慰,“只是這宗蕃與土司攪在一起,學生總覺得不是什么好事。”</p>

    錢師爺料事如神,壓住心中得意反駁道:“是否攪在一起,雅州知州王國臣比我們更清楚。他都沒說啥,我們不妨假裝信了王知州的話!彼种高@兩封信函,“兩封信裝在一起送來,傻瓜都知道他們穿一條褲子!”</p>

    孫師爺點點頭道:“錢先生所言極是,此事正好裝聾作。〔贿^,我們既然要用他們,倒要想想他們要我們回報些什么?”</p>

    錢師爺得了孫師爺的支持,說話更加大膽:“還要想想那世子暗示我們的功勞是什么!東翁如今有難,這功勞要夠大夠響亮才夠份!”</p>

    排名最后的李師爺一直沒有發言,這時冷不丁開口道:“那功勞若是獨一無二,那買的人就多。下手慢了,被別人搶了先,那便再也沒機會!”</p>

    李師爺的話一出,立即得到了所有人一致贊同。</p>

    廖大亨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奇貨可居也!”</p>

    既然廖大亨表態了,錢師爺便繼續順著桿子往上爬。</p>

    “土司愿意打仗,大人就給他們名義!土司平了民亂,大人便給他們請功!土司要劫掠百姓,大人就睜只眼閉只眼!只是要給他們說清楚,布政司藩庫里那是一文錢也沒有!錢到哪兒去了,都花在四省追剿大軍身上!大人更不可能為他們爭取賞銀。若是爭取銀子,那藩司說不定也要參劾大人一本!都司那里也沒有援兵,衛所的兵都被方總兵帶到川東打獻賊了。要援兵,只有大人的撫標可以出動部分,也就幾百千把人!”</p>

    錢師爺的建議條理清晰,毫無風險。廖大亨微笑著點點頭。</p>

    孫師爺估摸著文字工作又要落在自己肩頭,不得不出言提醒道:“大人,有些話能說不能寫!學生建議,要行文,只需寫上讓土司兵剿滅亂民即可,萬不可留下把柄!”</p>

    孫師爺的提醒合情合理。廖大亨再次含笑點點頭。</p>

    眼見一份正式決議就要圓滿出 臺,這趙師爺卻來煞風景。</p>

    “老爺,學生多句嘴。宗蕃,朝廷百官盯得緊,皇帝盯得更緊!地方大員與宗蕃過從甚密,乃是為官者之大忌。這世子與土司攪在一起,那他圖的什么?一般人,要么圖官,要么圖錢?墒雷幽耸穹獌,圖官何用?無非下人賞個微末。圖錢何必?蜀地就封了一個王,誰還能比蜀王府有錢?要么圖的是……”</p>

    趙師爺停住不說,可是人人都知道他想說什么。</p>

    趙師爺的忠心廖大亨是清楚的,他的話雖然不好聽,但是句句都是為自己著想。廖大亨漸漸收起笑容,沉思起來。他回想起正旦大朝那一日,朱平槿與他討價還價,為了一顆懸掛在承運門前的人頭,世子竟然公然以茶馬走私來交換。此子雖幼,但是膽識過人。×未蠛嘈睦锔袊@道,人不可欺幼……</p>

    就在這時,廖大亨猛然驚醒。朱平槿當時所說的行刺親藩,搞不好便是他自己以身涉險,然后轉過頭把罪名按在那顆人頭身上,再以此來恐嚇自己這個新任的四川巡撫!</p>

    廖大亨想到這兒,不禁頭痛欲裂。朱平槿要謀反,的確已具備了很好的條件。首先他有護商隊幾百兵力,王府左護衛還有五六千;其次他有天全等土司兵助力,少說也有兩三千;再次,他還有劉先生說的仁壽縣土地莊戶支持,多則上萬!</p>

    還有雅州知州王國臣,搞不好也是朱平槿一黨。朱平槿的信函、王國臣的呈文,兩封文書的風格一致,書體類同,分明便是一人所寫!</p>

    想到朱平槿,廖大亨又痛苦地回憶起一件事:那旗幟上的“護商隊”三字,乃他親筆題寫。將來朱平槿謀反事敗,僅憑此一條,他廖家就要滿門抄斬!</p>

    趙師爺不知老爺突然怎么了。</p>

    自他說完,老爺便失神落魄。老爺的手指一抓一伸,仿佛想握住什么失去的東西。廖大亨做到一省巡撫,人前人后都表現得那么慷慨揮灑。只有他知道老爺這個奇怪的習慣。每當老爺如此,定是遇到了難以抉擇的難事。</p>

    “再等等,讓老爺自己下決心。”趙師爺對自己說,“老爺多謀善斷,必能逢兇化吉!”</p>

    可是錢師爺等不及了。在他看來,老趙這番話,純屬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什么事情能比掉腦袋更重要呢?就算朱平槿謀反又怎樣?天底下換個姓朱的當皇帝,說不定自己還會活得好些,反正都是他們老朱家的家事,干自己鳥事!好歹自己也是個舉人功名,憑啥自己不能像進士官,謀個一縣一州來當當?</p>

    錢師爺給今晚配合得很好的老孫使個眼色。孫師爺心領神會,又給老李使個眼色。電光火石間,三人通過眼色迅速結成了利益同盟。</p>

    為了當上這個四川巡撫,廖大亨在官場混了二十幾年?僧斏线@個巡撫,這才三個月。只要廖大亨三年不倒,那么他們幾個身邊人就可以憑借廖大亨狐假虎威,把過去的投入連本帶息全部賺回來!</p>

    那時,即便廖大亨被滿門抄斬,他們也可以到鄉下買個莊園,做個逍遙快活的地主老財。因為,幕友與東翁之間,只是雇傭關系,滅十族也輪不到他們!</p>

    趁著老爺舉棋不定,錢師爺率先對趙師爺發難。</p>

    “趙先生忠心護主,學生欽佩有加!只是趙先生所言,過于危言聳聽了吧!世子今年不過十五,尚是幼沖之齡。其上王爺、王妃正值壯年,身體康健。王爺不謀反,哪里輪得到世子謀反?世子謀反,那就先得謀他爹媽的反!這可能嗎?</p>

    廖大人,前幾日王妃行文要我們出兵平亂,與其說是王莊王店被禍害,不如說王妃擔心她嫡子的安全!瞧她們母子情深的,哪里有謀反的樣子!</p>

    趙先生所說,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王爺要謀反?扇粢庹f王爺謀反,那必成蜀地一大笑話也!蜀人皆知,蜀王府詩書傳家,蜀地文風之源也。學生冒昧說一句,這天底下的王爺盡反,蜀王府也不會反!”</p>

    廖大亨從焦慮中醒過神來。他對錢師爺料事如神的本事頗為佩服,錢師爺剛才的表現也再次證明了他的判斷能力。只是兩個主要幕僚在關鍵問題上不能形成共識,讓他非常為難。是的,他自己對朱平槿也有很深的戒心。但他更清楚,明天自己的腦袋還結結實實長在頸項上,這才是重點!</p>

    廖大亨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另外兩位,多一個人表態,或許就能正確幾分。</p>

    “東翁,學生覺得世子、土司,抑或王府,都不可能謀反!”孫師爺開宗明義表明立場。</p>

    “他們要謀反,不可能給我們行文遞書,只需在雅州、天全、成都三地舉旗即可!您看王府左護衛的那個指揮劉胖子劉盡忠,話都說不利索,人更是猥瑣不堪,哪里像個能謀反的樣子?王府左護衛的兵也是不堪。學生初到蜀地,便聽說他們幾年前在皇城壩與流氓打群架。堂堂朝廷經制之軍,竟然打不過流氓街皮!沒了王府左護衛,世子土司憑什么謀反?就憑他們那兩三千土司兵或者護商隊?學生竊以為不必杞人憂天。”</p>

    孫先生說得十分在理,廖大亨點點頭。左護衛的兵與流氓打群架,結果是落荒而逃,連劉胖子都被打了一棒。這事成都人人都知道。依靠這幫子爛兵謀反,那是天下最滑稽可笑的事。</p>

    “當斷不斷,自取其亂!適才趙先生問世子圖什么,小生這里便可以回答!彼拇髱煚斉琶钅┑睦顜煚敳徽f話則已,一說便語驚四座,“世子圖的是投獻、是土地。說到底,圖的是銀子!”</p>

    見趙師爺不服,想要開口反駁,李師爺連忙語似連珠,不給他插話的機會。</p>

    “何也?一曰其父;二曰其母;三曰其人!</p>

    先道這王爺。自王爺給自己在王府北邊修了行宮別院,便日日花天酒地。小生打聽得知,王爺足不出府,這花銷卻絲毫不少。錦繡羅綺(QI)、山珍海味、華堂秀戶、花木魚鳥,還有漂亮女人,樣樣都要化銀子,一年少說也要十幾萬兩!再道這王妃。蜀地皆知這王府實際管事的是王妃,最會敲骨吸髓,王莊租子收到七成五。小生看他倆是絕配,一個掙錢,一個花錢!”</p>

    八卦的事情總有人喜歡聽,旁邊已經有人笑出聲來了。李師爺不受任何干擾,繼續條理清晰地向廖大亨稟明自己判斷的依據:</p>

    “灌區十一個縣的土地,王府已占了七成,官、軍兩成,民只有一成?赏醺匀回澋脽o厭。獻賊未退,王妃就急著在金堂縣收投獻撈錢。她不撈錢,王府再大,也禁不住王爺這般折騰法!</p>

    最后道這世子,學生以為,他此番雅州之行,便是奉王妃之命,去走私茶馬,廣收田土投獻的!”</p>

    趙師爺終于插進一句話反駁道:“李先生又如何得知?”</p>

    李師爺微笑著,藏著一絲不屑:</p>

    “趙老前輩,學生請問:如果你是佃農之家,主家收你七成五租子,你還剩幾成?”</p>

    “只剩兩成五!</p>

    “正確!”李師爺肯定道,然后繼續發問:</p>

    “如果有人出佃田土,只收你五成租子,其余賦稅一樣沒有,你去還是不去?”</p>

    “當然要去。五成跟七成五,相差何其大也!</p>

    “正確!”李師爺一步步把趙老前輩引入陷阱。</p>

    “可你走了,原來那東家的田土佃給誰呢?”</p>

    “以天下之大,哪里沒有種田的人?”</p>

    “趙老前輩,這回您可錯了!仁壽縣就沒有種田的人!你原來的東家無奈之下,只好把田土投獻給您現在的東家,也就是王府!</p>

    王府不交稅賦,只要把田租降下來,天下除了皇爺,誰也不敢和他們爭!所以,別看現在王府鬧得兇,其實正在歡笑呢。若是蜀地亂上三年,學生擔保,這蜀地之田土盡歸王府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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