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臺大人最近難啊！民亂不止，藩庫沒錢，官場中一些烏鴉紛紛呱噪，參我們撫臺大人是橫征賦稅，激起民變，于亂局束手無策，唯鎖城自保而已！真……真是豈有此理！”</p>
李師爺說完了，尤自義憤填膺，胸膛起起伏伏。</p>
朱平槿心里哈哈大笑。官場上欺哄訛詐的這一套，真是古今通用、萬世不變！然而，他青春的臉上卻古井不波，仿佛說得是別家的事情。</p>
朱平槿冷冷站起來，啪啪兩聲拍了屁股上的塵土，對兩位不知所措的師爺?shù)溃?lt;/p>
“兩位先生，軍情緊急。本世子接到線報，大股土匪亂民正在前面搶劫王莊。有賴高先生仗義相助，本世子還能去打一仗，搶點吃的回來。廖公既然沒錢，本世子也就不麻煩他了。若是父王母妃餓著了，他們自會找皇上要吃的！本世子就不信了，我朱家廣有天下，還會讓親藩活活餓死？賀先生，命令全軍開拔！”</p>
賀有義正在一旁觀看四人的言語交鋒。聽見世子下旨，他心里好笑，卻依然一臉嚴(yán)肅地高聲應(yīng)了，轉(zhuǎn)身便要傳令。</p>
兩位師爺慌了神，沒想到世子年紀(jì)輕輕，卻根本不吃這一套。若是世子真的拂袖而去，廖大亨和他們自己都完了。</p>
錢師爺腦中一轉(zhuǎn)，迅速判斷了形勢，發(fā)現(xiàn)無論是投獻、典兵，好像都沒法要挾世子。是啊，你官府無能，親藩王莊被搶得精光，別人借兵拿回點自己的糧食有什么錯？這事鬧到朝廷，依著皇上護家的性子，責(zé)任肯定在地方大員頭上。</p>
正確的道理只有一個：親藩也是人，人都是要吃飯的！</p>
“世子，聽學(xué)生一句再走不遲！”錢師爺幾步追上，跪在地上攔住朱平槿。</p>
朱平槿含笑要將錢師爺扶起，嘴里還嗔怪道：“錢先生這是何故？錢先生既是廖公的心腹，又攜廖公親筆前來，本世子自然視作廖公親至！先生難道是怪罪本世子禮節(jié)不周，欺辱地方？”</p>
錢師爺跪著不起來，只是扣頭如蒜，口中連稱不敢。李師爺也飛快趕來加入磕頭者的行列。</p>
朱平槿見高安泰出場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便揮手讓他退下，自己重回土坎，大馬金刀坐好。</p>
兩位師爺見狀，立即爬著跟了過去，活像兩只鮮亮的大王八。</p>
朱平槿笑笑道：“既然二位先生都是廖公心腹，不妨將廖公之意和盤托出。前面真有土匪，軍情緊急，本世子可絲毫耽擱不起！”</p>
兩位師爺對對眼色，錢師爺一咬牙，便將廖大亨的全部企圖一五一十說了個干干凈凈。只是投獻耕地每畝所交銀子，他打了一個埋伏，由廖大亨所說的五分，加到了一錢。</p>
朱平槿沉吟片刻，便鄭重回答道：</p>
“兩位先生都看見了，今年亂民肆虐，這田里都沒啥收成。再說百姓生活艱難，亟待修養(yǎng)生息，本世子也不好多收投獻。明白告訴兩位先生，每畝投獻，本世子只收了一成！</p>
廖公今年收一錢太多了，我沒有賺頭。可他支撐四川危局，也殊為不易。這樣吧，本世子與廖公三年為期，今年只收五分，明年收七分，后年八分五。三年一過，本世子答應(yīng)，一畝一錢銀子，絕不拖欠！</p>
計畝納銀，勢必丈量田土。可田土丈量，最為勞民傷財。本世子之意，一個州縣（注一）無論王府占田多少，本世子最多只交五千兩。不過本世子有言在先，王府先前所有田土，那是皇上賞賜和祖宗留下的，走到哪里本世子都不會交一文錢！”</p>
錢、李兩位師爺聽到朱平槿的回答，可謂欣喜若狂。一個縣上限五千兩，就算按每畝一錢計算，那也是五萬畝耕地。有五萬畝耕地，那起碼是個中等縣了。王府又怎么可能把一縣之田土盡數(shù)占完？</p>
四川承宣布政司下轄十三府、六直隸州、十五州、一百一十一縣。除此之外，還有宣撫司一、安撫司一、長官司十六。除開這些土司和王府已經(jīng)占田的十四個縣，還有六直隸州、十五州、九十七個縣，共計一百一十八個州縣。</p>
若是這一百一十八個州縣，每州每縣都開設(shè)王莊。每州縣收上限五千兩，那王府投獻田土之銀的上限將超過五十五萬兩！而條鞭之后，四川全省的田賦總額不過白銀一百六十余萬兩！</p>
這筆銀子到手，不僅可以為廖大亨解決最為頭痛的稅賦問題，而且這筆銀子是直接交給巡撫衙門的，按照雁過拔毛的傳統(tǒng)，廖大亨和他們幾位師爺都可以吃得一肚子油水！</p>
兩位師爺同時在心里禱告：“世子爺，不是我們誆騙你，是你自己嘴上無 毛，辦事不牢，信口胡謅的！您千萬不要反悔啊！” </p>
李師爺不愧是商界中的精英，師爺中的翹楚，心里算盤打得噼啪作響。即便已經(jīng)占了大便宜，他仍然不忘再撲上去，狠咬朱平槿一口。</p>
“世子爺，您的算法可不對！”李師爺沉穩(wěn)地搖搖頭，“既然世子提出三年之約，那一州一縣的交銀總數(shù)可得跟著變。學(xué)生以為，今年一州縣上限五千兩，則明年上限應(yīng)是七千兩，后年就是八千五百兩。三年一過，一州縣便是一萬兩！”</p>
畢竟是王府深宮大院出來的富貴少年，少經(jīng)世事，世子想也沒想，竟然又答應(yīng)了！</p>
上限立即翻了個跟斗，整整一百一十萬兩！</p>
這讓兩位師爺陷入了更大的狂喜。</p>
“但是！”朱平槿冷不丁一個轉(zhuǎn)折，讓兩位師爺重新豎起了耳朵。</p>
“想必兩位師爺一路上也看到了，土匪亂民搶劫王莊，糧倉銀庫蕩然無存。本世子要拿回來，還得向天全土司借兵！借兵便要養(yǎng)兵，這銀子可花得如流水一般。若是王莊被搶，本世子也沒有銀子給廖公。廖公和兩位先生可有好法子？”</p>
廖大亨如果有好主意，也不會混到今天的地步。</p>
錢、李二位師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p>
會談陷入了僵局。錢師爺那個急啊，煮熟的鴨子就快飛走了。他試試?yán)顜煚敚顜煚敿傺b沒看見；又看看世子，世子正在做沉思狀。</p>
錢師爺沒法，只得硬著頭皮道：“這個亂民，總是要平息的。不如……”他再看看李師爺，李師爺正兩眼有神地看著他。</p>
他心下一橫，張口道：“我們兩位幕僚可不敢替撫臺大人做主！依著學(xué)生陋見，王莊不如多練些莊丁！還有這商路上的護商隊不是已經(jīng)建成了嗎，看來也是可以用的。”</p>
朱平槿冷冷道：“王莊原本就有莊丁，不過頂不了什么大事！亂民一來，莊丁跑得比莊戶還快！護商隊也是廖公先前就準(zhǔn)了。你們看，那中軍旗幟，正是廖公親筆所書。不過護商隊也就是幾百人，亂民大隊一到，也難以抵御。既然廖公要我王府交銀子，衙門理應(yīng)派兵保護王莊。要不然廖公給本世子一些兵額，讓王府替廖公養(yǎng)著？”</p>
“兵額”二字，頓時讓兩位師爺緊張起來。</p>
王府典兵，實是大明政壇第一大忌，兩位師爺就算掉腦袋也不敢擅作主張答應(yīng)。況且這兵額并非字面上的軍隊人數(shù)之意。一個兵額就是一份兵餉。所以兵額是假的，兵餉才是真的！</p>
兩位師爺互相看看，李師爺在錢師爺堅定的眼神下做了一絲讓步，只好開口敷衍道：“都司衛(wèi)所，國家制度。非圣旨，恐廖公也不敢擅自答應(yīng)！王府自有親兵，倘若勤加操練，也可上得戰(zhàn)陣。學(xué)生私下揣測，既然廖公準(zhǔn)了這護商隊，定然希望這護商隊能大有用場。既然人數(shù)少了，那擴充就是了。只是……”</p>
擴充護商隊？</p>
老錢被老李的語言激發(fā)了靈感，猛然打斷了李師爺?shù)南掳虢兀骸罢菙U充護商隊！王府王店的生意遍及全川，沒有護商隊咋行？那不是巴巴給土匪響馬送銀子嗎？學(xué)生曾聽廖公親戚劉先生抱怨，說他的商隊經(jīng)常被搶，請鏢局嘛，又貴又不頂事！他也想辦一個護商隊。看來這護商隊倒真是好東西！學(xué)生斗膽直陳，不如世子、廖公和眾商家，合資搞這個護商隊吧。”</p>
“撫臺大人朝廷重臣，入股似是不妥。商家倒是沒問題，比如劉先生這樣的商家，那是多多益善！”李師爺對錢師爺?shù)恼f法進行了修正。</p>
朱平槿微笑著傾聽這兩位師爺?shù)哪阋谎晕乙痪洌睦飿烽_了花。</p>
廖大亨，你這只老狐貍，終于掉進了我挖的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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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后，君子協(xié)議達成。</p>
一是王府新辟的王莊，按今年每畝五分，明年七分，后年八分五，再后年一錢的標(biāo)準(zhǔn)，以贊助軍餉的名義向巡撫衙門交銀子，年底秋收后一次性繳納。折色用銀子，本色按市價。每州、縣的最高上限，今年五千，明年七千，后年八千五百，再后年一萬。</p>
二是王府開設(shè)于四川的王莊王店，均不納稅。凡插有王府旗幟的貨物，省內(nèi)各個關(guān)口，一律免費放行。商人投獻王店，以王店名義做生意，可享受王店待遇。</p>
三是巡撫衙門行文，凡設(shè)有王莊王店之州縣，王莊可自建護莊隊，王店可建護商隊。護莊隊、護商隊員額不限，經(jīng)費由王府自行籌措。天全土司兵和撫標(biāo)暫交朱平槿指揮。</p>
四是巡撫衙門準(zhǔn)了王國臣和天全土司的請功單子，當(dāng)然賞銀沒有。以后，凡有世子報功，廖大亨一律簽押。天全土司所需兵器甲仗，由巡撫衙門撥付。</p>
最后一點，也是朱平槿與廖大亨達成政治同盟的最關(guān)鍵一點，就是朱平槿只將贊助費交給廖大亨一人。如廖大亨左遷、右徙，那朱平槿無需向繼任者交納。</p>
君子協(xié)議達成，眾人皆大歡喜。</p>
“廖公既是如此看重本世子，本世子自然也有回報！請兩位先生上車，與本世子一同去取大禮。廖公那里，本世子定要保他平安著陸！”面對兩位師爺不斷閃爍的暗示，朱平槿豪爽地回答。</p>
“涿鹿？”饒是兩位師爺學(xué)富五車，也無法將這個黃帝與蚩尤大戰(zhàn)的地名與廖大亨目前的困局聯(lián)系在一起。</p>
“平安著陸就是順利過關(guān)的意思。”朱平槿耐心解釋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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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直隸州和屬州一般會省去倚郭縣，因此除了下轄的縣，本身也有一縣土地。比如，雅州是直隸州，省去倚郭嚴(yán)道縣入州，另下轄名山縣、滎經(jīng)縣、蘆山縣三縣，所以就是一州三縣。</p>
注二：條鞭后，萬歷年四川全省田賦約162萬兩。加上其他稅種，全省稅賦總計約300萬兩。</p>
崇禎年的四川稅賦沒有數(shù)據(j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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